“杏花阁”内的灯光依然亮如白昼,马三爷正在看着打在墙壁上的袖箭,箭仍在,只是它主人身上的血已凝结。
马三爷数了数,打在墙上的箭一共八支,他叹了口气,点着头道:“其实我们也并没有低估他,毕竟他还是中了一箭。”
刚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除了郑启航自己,几乎无人发觉他中了箭。
程名扬道:“三爷怎么知道他中了一箭?”他又恢复了那种对马三爷谦卑恭敬的态度。
马三爷道:“九九归一,唐人杰每次发出的箭都是九支,但这里只留下了八支。”
程名扬道:“那他已算是死定了?”
马三爷道:“除非他有两条命,否则的确死定了。”
事实上郑启航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并不怕死,想到马雪晴也在那一个世界里,他甚至感到有点欣慰。
他全身上下已经麻木,他已不能动弹。
他知道唐家有一种毒,这种毒并不是最厉害的一种,却是最为江湖中人所不齿的一种,据说中了这种毒的人很快就会全身麻木,丧失反应,即使有人用刀一片片割下身上的肉也不会感到痛。
真正的痛是深入骨髓里的,中了这种毒的人会感到骨头里有千万只虫蚁在叮咬吞噬,苦不堪言,痛不欲生。若得不到解药,六个时辰后就会心力衰竭而亡。
真正毒的也许并不是药,真正毒的是人,只有最狠毒的人才会用这种药。
马车慢慢地往前走,郑启航在心里想,罢了,罢了,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他这一生虽说仍有不少的遗憾,但谁能说自己的一生就没有遗憾?
也许没有遗憾也是一种遗憾。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母亲轻轻的哼着歌谣,大漠的夕阳是那么鲜红。一晃眼,母亲的面容又变成了马雪晴,她梳着两条小辫子,笑着说:“叫姐姐,姐姐给你糖吃。”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他忽然感到好像有人在叫他:“郑公子,郑公子。”是车夫的声音么?他想动,可是动不了。车夫好像还轻轻地推了推他,他想回答,可是却说不出话。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清晨,鸟儿正在林间清脆地鸣叫,在树上吱吱喳喳地飞来跳去。马车已停下,就停在林子中,他却已不是睡在车厢里,而是睡在马车傍的草地上,露珠冰凉,他的心也冰凉。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晃着一个个圆晕,刺得他的眼睛生痛。
郑启航想不到自己还活着,全身麻木的感觉竟已好了不少,虽然头还很痛,甚至连坐也坐不起来,但他动了动手指,手指竟能活动了。
难道有人救了自己?那人又是谁?
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正有人在挖着土,过了一会儿,那人走过来,郑启航看到,这个人正是背有点驼的赶车车夫,他看着郑启航,眼里带着笑意,口中却叹着气,似乎很得意,又似很无奈,仿佛自言自语道:“郑公子,害你的人不是我,你去到阎罗那边也莫要怪我。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谁叫你的命不好呢!你看我帮你找的地方多好啊!来生你一定会投个好人家的。”
说完,他伸出双手将郑启航抱起来,车夫已经挖好一个坑,一个再尺来深,刚好能将郑启航放得下去的坑。他将郑启航放进坑里,竟是要将他活埋的样子,郑启航终于明白了。
这个车夫本就不是他亲自请来的,这个车夫也是马三爷的人,自己之所以会在锦城的大街上重遇到他,只因他其实一直就在跟踪着自己,否则,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呢?
郑启航眨了眨眼晴,道:“你就准备这样埋了我么?”
车夫点点头,道:“这里是个好地方,若不是看在你那么大方,一出手就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我才不会做这些无聊的事情呢?若果是其它人,我已经把他丢到荒郊野地里,喂野狗去了。”
“谢谢,谢谢你对我这么好。”郑启航道:“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活埋的滋味并不好受。”说完,他慢慢地举起右手,亮出手中的飞刀。
车夫猛然怔住了,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下来:“你,你没有中毒?”
郑启航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车夫嘶声道:“不可能,你中的是唐四少的毒,中了这种毒的人如果没有解药,是动不了的。”
郑启航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却能动了。”他扬了扬手中的飞刀,道:“说不定我还能发出手中的刀,你信不信?”
车夫不停地点头,道:“我信。”
郑启航道:“你想不想试试?”
车夫拼命地摇头,道:“不想。”
郑启航道:“这也是马三爷设下的局?若他们杀不死我,就由你来给我补刀?”
车夫点头,道:“计划是这样的,但我见你已中了唐人杰的毒箭,已不用再由我动手。想不到唐家的毒也有失效的时候。”
郑启航道:“看在你给我选了这么一个好地方的份上,昨夜又没有将我抛到荒郊野地喂野狗,我可以放你一马。”
车夫道:“你真的肯放我一马?”
郑启航道:“你不愿意?”
车夫不停地点着头:“愿意,我当然愿意。”他看着郑启航手里的飞刀,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出了二十来步,然后转身拼命地跑了起来,他跑得竟然比马还快,一看就不是个普通的车夫。
郑启航放下举着飞刀的手,大口地喘着气,他已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将刀举了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未必还有力气将手中的刀发出去,但无论是谁,只要看到这柄刀就足够了。
这本来就是一柄从不虚发的刀。
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程名扬走进马家大宅的“岁寒轩”,马三爷很喜欢这座小轩,他正在轩子里喝着大红袍。
“小六子回来了没有?”
程名扬摇了摇头:“还没有。”
“那么他就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那怎么可能?”
马三爷叹了口气:“为什么没有可能?天下这么大,各种各样的可能都会有。”
程名扬道:“那我们岂不是摊上了大事?”
“若果小六子回不来,我们的确是摊上了大事。”
小六子就是那个背有点驼的车夫。
郑启航现在已到了锦城陆家,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恢复得那么快,小六子走后不久他就已能坐起来,身上那种麻木的感觉也消失了,很快就连头也不痛了。
早晨的空气真好,小六子的马车仍留在树林子中,郑启航卸下车,骑马只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就到了锦城陆家。
此刻他就站在陆二公子的书房里,陆青云躺在软榻上,用手帕包着那枚箭羽黑得发亮的袖箭举在眼前细看。
他看了片刻,终于道:“这箭上的毒的确就是‘勾魂水’。”
郑启航道:“你没有看错?”
陆青云道:“我虽然不是唐门中人,但治疗我的大夫就是唐门不世出的药师唐欢唐大先生,差不多五年了,若不是吃他的药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些年来我不敢说自己对唐门的毒药了解很多,但我却能一个不少地看出来。”
郑启航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这个病,你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陆青云苦笑:“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什么?”
陆青云一本正经地道:“若你出生在皇家,一定是个王子。”
郑启航笑了,这是这几天来他难得的一笑,他明白陆青云的意思。
陆青云继续道:“你说话和做事总有你的理由,若果是你认定了的,十匹马也拉不回头。”
郑启航道:“我跟你说过,我们那边的人出生在靠近大漠的边城,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都生活在那里,从来就没有见过大海,他们甚至不知道海水其实是咸的,他们每用一滴水都很节约,因为水对我们来说太难得和宝贵了。我们总幻想着有一天大漠会变成海洋,那样就不用每天走几十里,只为了担回一小担水。”
陆青云道:“所以你父亲给你起了个名,就叫启航。”
郑启航道:“不错,启航在我理解的意思里就是既然开始了,就不再回头。”
陆青云咳嗽了几下,点点头道:“既然开始了,就不再回头。”
他仿佛在咀嚼回味。
郑启航道:“我奇怪的是,既然箭上的就是‘勾魂水’,为什么我的魂却没有被勾去?”
陆青云的目光闪动着,道:“你肯定在你昏睡过去的那段时间没有人给你服了解药?”
郑启航沉思了一会,道:“若果有人给我服了解药,他就是专门来救我的,我就不可能差点被活埋了。”
陆青云点点头,道:“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郑启航问:“哪个可能?”
陆青云道:“但这个可能基本不会存在,那就是箭上的毒已经失效。”
郑启航没有说话,因为这个可能的确很小。
“我们不妨来做个试验。”陆青云道。
说完他就吩咐家里的仆人拿来一大块肉,涂上陆家祖传的香料,香味一下子充溢整个书房,连陆青云每天要喝的药味也闻不到了。
“凤满楼”锦城老号名噪川蜀大地,并不是徒有虚名的,每一勺香油,每一份香料都是陆家数代人努力钻研的成果。
涂上香料后,陆青云拿起毒箭在肉上刺了数下,然后丢到书房的门口。
郑启航静静地看着,书房外很安静,不多一会儿就跑来了一只大老鼠,陆青云和郑启航都没有作声,大老鼠尖尖的脑袋在门角露出来,嘴边两条长长的胡子不停地晃动着,它往书房里看了几眼就跑了。
只不过过了一会儿,它的脑袋又在门角露出来,往书房内看了看又跑了。如此陆续几回,它终于抵挡不住香肉的诱惑,跑进书房里开始试探。
陆青云和郑启航还是一动也不动,终于那只大老鼠开始大胆地咬着肉想把它拖走,只可惜肉实在太大,它无法拖动,于是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只吃了几口,大老鼠忽然就不动了,它开始微微地发抖,最后就完全趴了下来,但它的眼珠还在转动,它似乎想跑,只是身体已完全不由它控制。
一柱香的时间都不到,大老鼠已完全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