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觉得八九及十世纪时横行欧洲北海岸的海贼大王的葬仪是人类最高贵的想头。庄严的地方是在于它的简朴。里面也带有壮观盛举的成分,但是绝没有夸张扬厉的痕迹。近代磨光的橡棺,同它华美的铜装饰,粉饰得再精美不过的柩车,腾跃的黑色雄马,糟蹋了成千娇艳的好花——这许多全是夸张扬厉,你很可以这样子说。它并不比英国最高的马戏车子顶上那个不列颠里亚大神的胖像更能说出死的意义。今日的葬礼全失丢了简朴的一切庄严地方。但是乘着一艘火烧着了的大船出去,双手叉着,躺在他的脚那么常走来走去的舱面;出去向着他的眼睛老是注意的远处水平线,这种葬仪有种慷慨的清高。关于这种葬仪,你想像不出同司葬仪人的论价。这里不能有什么省钱,比如棺材的价钱省一点,柩车的租费又省一些。
不——这是海贼大王自己的船——他所有的最值钱的东西。你难道不能分明地看出这只大船,挂了帆,飞奔往前,做她最后的航行——大王同船本身的最后航行?然后,当舐食同跳跃的火焰抓着膨胀的布帆,我能够看她沉到波浪的摆动的摇篮里去。我能够看一阵阵的浓烟混着同遮住橘色的火舌,等到最后她变成放在大海中一座小“祭坛”,献出她的牺牲,一个人的灵魂,给那永不息怒的神们。
现在每回你烧一块船木,是你参加一次海贼大王的葬礼。在那绿色,黄金色,橘色,紫色同蓝色的火焰里,你可以找出,只要你肯用你的眼睛去好好留神,一切浪漫史以及这种庄严的人的牺牲——一个海贼大王的安葬——的一切精神同色调。长夜里当你坐着,雨是乘着忽然的,鞭挞似的疾风,打到倾泻着水的玻璃窗上,还有雨滴从烟囱里像唾吐一样,发出咝声降到下面的火里,那时的烧着一块船木由任何人看来都该说是个好伴侣。每个火舌的迸出时,柏油从煮熟的木头里渗漏出,还依着粘韧的船骨的海水起泡沸腾着,你能够听出,确然只是微微地,“浪漫史”的颤动声音,说出惊人的壮举同伟大的冒险。没有几个水手能够说故事说得这么中你的意思。从来没有这么迅速或者勇敢的一艘盗船;从来没有这么神奇的出险或者这么持久的战斗,像你在这长夜里所能看见的,当你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客厅里,注视一块船木在炉里燃烧。
别去理他们,当他们告诉你绿焰是从铜来的;蓝焰是从铅来的——浅灰色的焰是从钾来的。——化学家的试验室里有它自己的浪漫事,但是它同你现在所遨游的想像这个大海却满不相干。就说绿焰是从铜来吧!对于你,它们却是翡翠,“东方”的宝物。就说蓝焰是从铅来,浅紫焰是从钾来吧!当你坐在那黑暗的房里,火焰的光闪烁着照到天花板上,影子都爬到近旁去听它的声音时候,在你眼里,它们是来过世上最勇敢,最嗜杀的海贼的围腰蓝带同缚在头上的紫色头巾。
无论什么时候,一炉火总是一个伴侣。把一块船木放在火焰里,我敢包你会出神,忘记了自己同四围的一切;忘记了自己,一直等到最后的火焰摇动了,最后的红烬灭了,而这个曾经这么安稳地带你渡过成千个大海的好船最后陷下去,埋在庄严的安葬的残灰里去了。
追蝴蝶
米尔恩(A·A·Milne)
最近一场官司泄露出一事实:我们国里有一位绅士,一年花一万金镑来收集蝴蝶,这件事在一八九二、三年时会比今日更使我烦闷。我现在能够冷静地忍受着,但是二十五年以前这消息一定会伤害及我对于自己的收集的自负,为了那个收集我已经花去我一星期三便士的零用钱的大部分了。然而,或者我会安慰自己,以为两人里我是更真实的热心人;因为当我这位仇敌听到巴西有一种罕见的蝴蝶,他就派一个人到巴西去捕拿,可是当我听到园里有一个“暗淡黄”种的蝴蝶,我就留心除开自己外不让谁去图谋杀死它。
并且我可说我们的目的是不同的。我本来存心把巴西放在我的收集范围之外。
到底追蝴蝶是有益或者有害于个人的性格,我不能去下个断言。无疑地,追蝴蝶也能够有很充分的理由同猎狐一样。若使狐吃有小鸡,蝴蝶蛹却吃有生菜;若使猎狐能够使马种进步,猎蝴蝶能够使小孩的身体强壮。但是最少,我们总未曾对自己说过蝴蝶喜欢被人们追捕,像(我听说)狐那样爱被人打猎。我们关于这点都还老实。最后我们安慰自己,相信许多有名的自然科学家所说的话:“昆虫不会感觉到苦痛。”
我常常纳罕自然科学家怎么敢这样断然地说着。难道他们晚上绝没有梦着在别个世界里的一种来生,在那里他们被巨大的昆虫追赶着,它们也是热心想增加它们的“自然科学家的收集”——这班昆虫随随便便地互相安慰道“自然科学家不会感觉到苦痛”?也许他们有这样梦过。可是我们,无论如何,是睡得很好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武断过一个蝴蝶的感觉。我们不过是引用聪明人的话。
但是若使对于一个蝴蝶的感觉性有怀疑的余地,对于它的特征却是绝无可疑的。由我们看来,这真是奇怪,有这么多成人的同(仿佛是)受过教育的男女不懂得一个蝴蝶的触角尖端有许多圆球,而蛾却没有。这许多年来他们到底是到哪里去会弄得这么无知?好心肠但是走到错路了的姨娘们神秘地答应带一个新种的蝴蝶来增加我们的收集,却从一个信封里取出个普通的“黄翼里”,不懂得(这点还是可恕的)只有亲手的捕获对于我们才是有价值的,但是不可恕地不晓得一个“黄翼里”是一个蛾。我们并不收集蛾;它们的种类太多了。蛾又是晚上出现的动物。一个猎人,他睡觉的时间是随着别人的高兴,是不宜于夜间的狩猎的。
但是蝴蝶是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出现,那刚是小孩子该出来的时候;在英国蝴蝶的种类也没有太多。我曾经全能够说出它们的名字,随便碰到一个都能认清是属于哪一种的——真的,甚至于晓得“罕普斯忒的阿尔比温眼睛”(或者是叫做阿尔比温的罕普斯忒眼睛吗?),关于这类蝴蝶在英国只采集有一个标本;当然是罕普斯忒所采集的——也许是阿尔比温采集的。在我们想里,那第二个标本是我所捕获的。但是他是无貌的家伙,也许若使我得到一个“坎柏卫尔的美人”,一个“紫皇帝”,或者一个“燕尾”,我会更喜欢些。不幸得很“紫皇帝”(书里这样告诉我们)只常在树顶上飞着,这真是太欺侮一个长得不到他的年纪所应有的高度的小孩了,“燕尾”常在诺福克那里出现,这也是同样地不顾到在南方度放假日子的家庭了。“坎柏卫尔的美人”听起来是更有希望的,但是我想煤车使他们灰心,不肯来临了。我怀疑当我在那里时候,他曾经飞到坎柏卫尔过。
每星期只有三便士,自然是要小心点才行。杀蝶箱同保蝶板是非买不可的,但是扑蝶网可以用家制的。一条竿子,一串铜丝同一块洋纱,所需要就是这么多了,我们喜欢用绿色洋纱,因为我们觉得这大约总可以瞒得过蝴蝶;当他看网子走近时候,他会想这不过是柏喃森林自己走到丹息能来了,后面这个怪样子的东西不过是那地的一种花丛。
因此他还在那里拈花惹草,他一生中最惊愕的时候是当这东西一变变做一个小孩同一个蝴蝶网的时候。那么,洋纱是要用绿色的,可是竿子只须一个通常的藤杖。绝不用你们那种可收缩的鱼竿——“宜于捕‘紫皇帝’用的”。这些东西让大富豪的儿子去买吧。
我现在忽然记起,我今天下午是做二十五年前我所做的事情;我是写一篇文章说怎样去做一个蝴蝶网。因为我生平的第一次投稿是关于这个题目。我把稿送到一种小孩子看的刊物的编辑去,他没有把我登出来,使我很莫名其妙,因为里面每字(那时我很有把握)都是正确地拼着。自然,我现在看出你们对于一篇文章还要求其他的好处。但是在莫名其妙之外,我又是极端地失望,因为我非常需要这稿所应当有的代价。我要用那钱来买一个做好了的蝴蝶网;所谓竿子,铜丝同绿洋纱是(在我手里,无论如何)更宜于做一篇文章的材料。
跳舞的精神
杰克逊(HolbrookJackson)
一位伟大的跳舞家或者一种伟大的跳舞不是能够形容出来的——我是指借着文字的能力。用音乐却能够做到,台加同一两位其他画家曾经用图画来描状过。帕甫罗发的舞态尤其是超乎文学的描写能力之上。没有一处是呆的,可以让文字来抓住;她是同空气一样地不可捉摸的,轻飘的同奇妙的。真涅以,波勒尔同以锡多拉·当坎也都是大跳舞家,但是这还是比较容易些,用文字的活结去捉到些他们的特性,因为他们具有我们所谓个性。他们是不完全的跳舞家,跳舞中的个性主义者;个性支配着他们的艺术。
帕甫罗发是跳舞的化身;她是混众人而为一的;她是跳舞的真正精神,既不是有古代风的,也不是传统的,也不是近代的,却是把三者全蕴在一身——令人狂喜的运动的一种常变不停的三位一体。她不使你想到她自己;她却叫你梦想到一切古往今来的跳舞。当看她跳舞时候,我免不了想起她不单是遵循一门艺术的定则,却是遵循着生命的定则。树叶在和风里跳舞着,花朵在太阳光里跳舞着,大千世界在空间跳舞着,帕甫罗发的跳舞是这个宇宙的节奏中的一部分。
剧院里的每位观客一定都有同这个相类的感觉——特别是当她和迈克尔·摩得金,她在艺术上的绝妙配偶,一起跳格拉尊洛夫的酒神舞。我又想在那黑暗的大厅里的脸孔——里面有许多脸孔反射出英国的尊严的,冷酷的道德——的微光部分一定染着奇怪的情感。这些脸孔的古板主人一定觉得一种新觉醒,好像在梦里一样回忆起他们所曾尝过的一切热情同美感,以及一切他曾尝过的,若使他们一向是随着他们真实的情感,他们神圣的怪想做去。你当真能够觉得观众的心在这非常快乐时候钩连上了回忆同悔恨,因为在欣欢的神庙里面,像开茨所知道的,面蒙黑纱的“愁闷之神”有她的独立的神龛。
但是,关于我自己,悔恨老是染上了一种更圆满的快乐。我觉得世上一切的狂笑在我热血里奔驰;我被带到一个更幼稚的时期,当人们同神们是有交使的情谊时候:
当我坐着的时候,从浅蓝的小山里来了一阵闹酒的人们的声音:小河也流到紫色的大江里去——这是酒神同他的全队同伴!
最近的喇叭响了,刺耳的银声从两唇相触的饶钹做出一种欣欢的嘈声——这是酒神同他的亲戚!
像会动的葡萄一样他们来到下面,顶上戴着绿叶,个个红得好似火烧;大家癫狂地跳舞着经过这可爱的山谷,为着要把你赶去,“愁闷之神”!
帕甫罗发摇动的身体同生命和快乐,同爱和美协调而乱跳。呵,那种横过戏台的放恣的飞奔,那种热烈的追赶,那种甜蜜的调戏,然后那种擒获同极美的降服的深妙意味!
生命的精髓就在这里;生命是这样充满了欣欢,简直是泛滥着极乐的放纵,一直等到它消沉下去,由于惟一可恕的过度——幸福的过度。
她不单是身体跳舞,她的灵魂同时也在跳舞;她美丽苗条的身体只是个工具,在上面她奏出生命的赞美歌。她的脸孔也在跳舞,为着欣欢,为着害怕,为着降服,为着得到了满足的热情的狂欢而跳舞。她是我所看到的第一个脸上也能跳舞的舞女。我们很少看见一种这么活泼的绝对快乐的脸上表情,从来没有在一个跳舞者脸上看见。别个跳舞者的脸孔多半是太关心到他们的脚步。帕甫罗发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他是什么也不关心的——她只一股活气。
对于她,可说将来同过去全化为乌有了,只有个疯狂的,有节奏的现在。
跳舞真正应该是这样子。跳舞是有节奏的生命。当生命是在最紧张的时候,当生命是它自己的命运的主人时候,它就摇动着,协调着,跳舞着,它变成可歌的了。跳舞是身体唱出的歌,是风姿的抒情诗。它同运动的关系是像花同树木的关系:它是开花的一相,成熟的表征。威廉·勃来克差不多达到这个神秘东西的内心,当他说,“充溢就是美。”
当人们感觉到生命的充溢在他们血管里奔流时候,他们才跳舞。帕甫罗发同迈克尔·摩德金的酒神舞同小孩子在乡村草地上拉着手打着圈圈的疾跑是有一个很真实的关系的,那时小孩子一面唱着那美妙的,永久是无意思的调子:
我们在这儿跳舞——乐必乐!
我们是在这儿跳舞——乐必来!
我们在这儿跳舞——乐必蓝!
大家星期六晚上齐快乐!
但是近代跳舞场里的通常跳舞不能算是跳舞:它们是同跳舞的精神离得很远了,好像近代一个酒馆里的痛饮是同酒神节的意义离得很远了。跳舞场是一个时尚,同滑冰场一样,它的结果也是跟一切别的时尚相同。这是为那班太疲倦了不能去真正享受生活的人们的一种消磨岁月的办法,那班没有丰余的活力的人们同那班精力已经耗尽或者萎缩的人们的一种解闷的玩意儿。有时你在跳舞场里会看到一点儿真正的跳舞:两个爱人给普通二人旋转舞的调子里面的一些歌意神秘地感动着,他们真开始跳舞了。但是一种耳语立刻传遍全房,那是从富婺的椅子发起的,她们的老迈想践踏碎他人的幸福,就把充溢的发泄叫做不道德了。
但是那班没有体面来维持的人们的“六便士跳舞”却大不同了。在伊斯特·思得那里的跳舞场的烟雾腾腾的空气里,你会看到没有什么艺术,却有许多生气的跳舞。那是粗鄙无文的,但是它具有大跳舞场里所缺乏的东西——热着,欣欢。我常常想我们舒服的中等阶级的人民不应当去尝试跳舞。他们已经是行尸走肉了:他们的理想是钱,面子同威严,这些东西同生命是丝毫不相干的。只有那从来没有过或者已经弃丢了这类理想的人们才能跳舞:小孩子,脑筋简单的农人,伊斯特·思得那里的普通伦敦住民,同特别的人们——会创造的人们,具有充溢的生命同美的人们。但是其余的人们还是有幸福的,他们的生活既是别人替他们活着,所以别人也可以替他们跳舞。帕甫罗发同其他大跳舞家是很仁爱的——他们肯在他们面前跳舞,虽然不一定刚刚是为他们而跳舞。
“我只肯相信一个能够跳舞的神”,尼采说着;凡是感动到生命的真正究竟的人们都会和他抱着同一的主张。我们应当跳舞,因为我们的灵魂是跳舞着。真的,我们追想到底,除开跳舞外,世上还有什么实在的东西?我是惟一的实在——喜欢的时候,快乐的动作,仁爱的举动。就是那长久的静默,清澈的心灵的深深的恬静,也是跳舞;所以它们才好像是这么不动样子。当陀螺跳舞得最完全时候,它好像是最静止的;正好像分明是静止的地球却是自转,又绕着太阳转;正好像星空在夜里的跳舞一样。一切艺术都是种跳舞;画家不过是一位舞队的领袖,指挥光同色的跳舞;一首诗是字的跳舞;音乐是声调的跳舞。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个会跳舞的神们?或者,帕甫罗发同她在这门伟大的艺术上的姊妹们会教导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