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算这样介绍《鼠族》:这是一本表现“犹太民族在二战期间的悲惨遭遇”的优秀漫画—这也许会让你肃然起敬,同时敬而远之。世界上的苦难已经太多,人类本能地趋利避害,一段沉重冗长的苦难史,并不具有题材上的优越性。
除非它与自己息息相关。
漫画家阿特·斯皮格曼和父亲不住在一起,父子关系不怎么样。母亲安佳早就去世,父亲又娶一个太太玛拉,但两个人的关系也处不好。阿特想画一本以父母在集中营中的经历为蓝本的漫画。他求父亲告诉他那段故事。
关于集中营,你可能已经知道毒气室、大批的死亡—从以往的电影和书籍中。但我从来没想到,漫画可以有这样力量,甚至强烈到超过电影和文字,因为,故事的讲述者,漫画家的父亲,弗拉德克,是集中营的幸存者。他的故事都是第一视角,几乎是逼近读者。而故事的绘制者,阿特,是幸存者的后代,他以极大控制力完成这个故事,没有隐瞒,没有避讳,他没有塑造人物,他只是展现真实,真实即力量。
宏大的苦难并没有用宏大的结构。他只是忠实地跟着男主角一个人走。后者脖子上的绞索越来越紧,先是安佳九十多岁的外公外婆、然后是安佳的父母,最后是年轻人。他像一个惊恐绝顶的灰毛老鼠,想给自己刨出一个安全的洞。他机敏,能干,会交易。他像老鼠一样有生存的直觉,从一个一个死亡陷阱旁逃脱,然而他的终点是奥斯维辛。即使在奥斯维辛,他仍然有许多生存技巧,他不像以前那么健康,但他会英语,可以教牢头。这让他进入到紧俏的工人队伍,这意味着不用马上死;他会修鞋,这给他换来了吃的;干活时,他迅速抓住一个跟自己一样强壮的人抬汤桶,他们跑得很快,让其他衰弱不堪的抬汤桶的人被痛加鞭挞,作为补偿,他们能多喝一口汤;被塞得水泄不通的车厢里,他迅速爬到众人肩膀上,展开薄毯子挂在铁钩上,做成一张吊床,这救了他,车厢里的200人中,只有25人活下来。
每一口汤,每一口空气,每一块面包,都是最后一根稻草,缺了它可能就得死。生跟死的界限从来没这么狭窄过。最终他活下来了,但作为后遗症,他斤斤计较每一分钱,漫画家本人,阿特,小时候几乎要被他逼疯:每次跟他要钱,都会让他歇斯底里,心脏病发作。他坚持要儿子爬上房顶修下水管,对儿子出钱请水管工的建议大发雷霆:你们都以为钱会生子儿!我索性自己修!他把吃掉大半的食物拿到超市退掉,贩卖自己在集中营的经历赢得同情而换来实惠。他几乎让身边每个人都受不了。—看到这一段我觉得眼熟,某一程度,阿特的感受也是幼年时我的感受,而他父亲那么像我的父亲。怕花钱,永远怕花钱,我不知道他小时候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只知道,我的爷爷有七个子女,七张嘴要吃饭,不听话的孩子很容易挨打。我爸爸曾经被一巴掌掴出血过。他们就这么缺吃少穿,被粗暴对待着长大。作为代价,他永远都不高兴花钱,直到现在,我打电话回家,讲不到一分钟总是被催促挂掉。不是他不想听到我声音,因为,打电话要花钱。冬天如果我不回家,制暖的空调就不会打开,因为电费要花钱。往下挖五十米,人性都是相同的,有着相同的恐惧和痛苦。
一段经历的波长到底有多长?我们需要走上多少年才能从阴影里走出来?某个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幸存者:失恋的幸存者、离婚的幸存者、失业的幸存者、童年阴影的幸存者……但什么是真正的幸存者?像阿特的父亲这样算吗?犹太人像老鼠一样被捕杀,多年后,他却在儿媳妇载了一名黑人上车而急不择言:她是疯了还是怎么地。这是黑鬼啊!当儿媳妇反驳他的种族歧视时,他愤然:这样相提并论是不公平的。黑鬼和犹太人!—看到别人,比看自己更容易发现真相:我们多么容易成为苦难的人质,变成当初令我们痛苦的那种人。幼年时常挨打的爸爸,有了孩子,他也打孩子,我是被打大的。而我的经历绝非特殊。我知道无数父母,仍然在用小时候经历过的暴打对待自己的小孩。他们当然没有忘,幼年时自己曾经为此多么痛苦。
我们传递一场灾难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得多。
如果说,《鼠族》让我重新定义“幸存者”,以及重新审视自己是否仍然在身体里传递着某种阴影,它也让我看到另一个边界。
在广场站队时,年轻力壮的、有工作证的被分到“幸运”队伍。年老的、多子女家庭、没有工作证的被分到“霉区”。弗拉德克的父亲,因为亲戚的照顾,被挑到幸运的一边,但他看到自己女儿被分到霉区时,“她独个儿该怎么过—还拉扯着四个孩子?”他翻过铁丝网,翻到了霉区那边。霉区那边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而弗拉德克,用他儿子的话说,“有时他活像是种族主义者妖魔化的犹太吝啬鬼”。他在集中营,喝汤前要被检查衬衫,没有虱子才有汤喝。可是谁身上没有虱子?他用法国朋友送他的巧克力,买了一个人的衬衫,用肥皂洗干净不穿,喝汤前,把洗干净的衬衫送上去检查。用这种方法,他每天能喝一顿汤。但我忍不住想那个被他换走衬衫的犹太人,赤裸着上身,他死亡的是否更快了?他像老鼠一样敏捷,像冰山一样冷静地跟死亡搏斗,孜孜以求能多活一天。即使是他,为了亲眼看一眼妻子安佳,离开已经混熟的牢头的庇护,像个傻子一样报名去另一个集中营干活,而那时,你永远不知道,“去另一个集中营”是不是就意味着去死;他想把妻子调到离自己近的新营房,为此要准备行贿:100根香烟,1瓶伏特加。每星期能发三根烟,一天的面包也能换三根烟。他挨饿,存东西,直到有一天下班回来,发现床垫下的东西都被人偷走。重新挨饿、聚敛财富、行贿,终于,他在新营房里看到安佳,“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在奥斯维辛感到快乐”。
这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在看这本书时感到快乐,同时流泪。即使在这种极限生存状态下,人的所有底线降为“活下去”一种,还有人为了女儿、爱人而奋不顾身,如果这不是奇迹,什么又是奇迹。而这种奇迹又多么平常,父亲为了女儿,丈夫为了妻子都可以做出。这是我们每个普通人都能有的奇迹,因为它,我们才能成为真正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