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搭车路上,一股香味始料不及地袭来,似曾相识间,19点整的新闻联播、夏日夜间的绿豆汤、老式吊扇转动的咣咣声突然闪现,那日常的、固定不移、熟悉到令人安心的,炒鸡蛋的味道。
气味延绵不绝、不可阻挡地涌上来,仿佛整条街都在做晚饭,整条街都是炒鸡蛋。18点55分,如果在家,正是青瓷碗当啷作响地被摆放之时。久不在家,吃饭时间固然混乱,体内各部位也各自为政、相互疏漠。
比如脚、这时该回应脑部召唤而加快步子,而心脏、则自动感应黄昏的脆弱与惊惶。
如果在家,这时候、院里的老梧桐该还从容不迫地落着手掌大的树叶,低矮的香草叶在闷熏着暖香;洗完澡穿衣服又燥出一身汗,推开门风涌来却猛地一阵清凉;看完电视深夜的院子风明人静,不经意却为星空河汉怔立当堂—记忆,七手八脚倾巢而出、回应久违气味的召唤。而另一种色彩也不甘寂寞、呼之欲出—原谅我,是如此平常—番茄炒蛋。
是那样金碧辉煌的淡金,配艳丽肉感的深红,这道菜、饭店总多放鸡蛋而失之油重,食堂里端出则过于寡淡而成了寒酸。只有家居的平常心,才可做到如许温柔敦厚、可亲质朴。也许像记忆中,某些与父母静对的时刻。默然无声,而时光已引我顺水而下。
还有什么、声音或者气味,能够召唤记忆。
请、留整段寒冷空气,给乳白饱满蒸腾热气的水饺勾引赖床的冬天,白衣蓝裤给一尘不染合唱时代的少年。留一条窄街黄昏细雨给离家出走的孩子,两排浓荫翠金清澈的法国梧桐给即将毕业的青春。如果这些仍不能让你记起,那么,被你埋在某块土地下的彩色玻璃片呢、夹在书里平滑透明的糖果纸呢。幼时咳嗽,爷爷用小炉炖一下午的雪梨红糖水;笔迹拙劣抄满歌词的笔记本;捏着成绩单不敢回家、晃荡街头落的那一场雪;少年心事,坐到深夜后窗里移过来的那一片月;对镜自照、惊觉容貌不可挽救的初次惨痛;陪暗慕异性走遍整条长街的满心喜悦。
午夜街头,总有人唱挫折打碎他的心。正午人群,是谁在太阳下茫然低头感知生命无常?是谁,是什么,歌声或者影像,气味还是色彩,铭刻成生命体验,在自己促狭身体挣扎上演,它来、它去,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奇迹出现或者束手就擒、然后又水洗般一笔笔忘记了消失了,直要到某个时刻,比如,黄昏的七月,经过一排民房,里面的人在烧着平庸的家常菜,却不知道外面有人在羡慕着他们。而你只是突然想起,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闻过这股香味。
公汽在正大宽敞的夕晖里狂奔,要这样的速度、这样模糊不清的风声与黄昏,才能稍稍追得上回家的记忆。但我要坐几路车,才能在太阳下山后找到回家的路?我只是匆匆走过,气味在身后消失,记忆也是。
2001-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