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淮海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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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败军之将邱清泉

战事愈演愈烈,李弥哀求部下不要出卖他,并空头许愿,若突围出去后,照顾他们的眷属,并装疯卖傻地哭道:“我不能死呀!我死不得呀!”

周藩在李弥的策划和袍泽们的怂勇下,率一千余官兵走出了周楼,向华野十二纵举手投降。

李弥换上血糊糊的士兵大衣,将皮鞋也换成了破烂的胶鞋。他安排周藩去麻痹对手,自个儿蜷缩在一个破洞里,战战兢兢地盼着夜的到来。

杜聿明与邱清泉却很不幸,没有周藩那样的心腹打掩护,只能借着漆黑的夜幕,由二〇〇师工兵营营长作向导,几个人相互用手搭着肩膀,鱼贯地走出陈官庄,朝着西南方向突围。出庄不久,便仓皇走散,各自落荒而逃。

邱清泉躲在掩蔽部里时,还沉得住气。突围出来,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他突然恐怖起来。到处是爆炸的火光,子弹啾儿啾儿地在耳边尖叫;人影憧憧,如鬼似魅;身旁不时有人扑通倒下,像空中突然扔下的一个个麻袋。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交,身子倒了下去,正扑在一具尸体上。那死者的两眼大睁着,在夜色中闪着两朵幽暗的光。邱清泉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猛地跳起来,挥舞双臂,歇斯底里地吼道:“共产党来啦——”

接着,砰砰两枪,打死了他心爱的两条狼狗。又回过头,对着丧魂落魄地跟在身后的那个陈姓女护士开了一枪。

“共产党来啦,快跑呀——”

他神色仓皇地嘶叫着,狂奔着。直到天亮前,还在张庙堂一带乱窜乱转。

有人回忆说,邱清泉当时疯了。

淮海战役最后一天的黎明时分,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前方的枪声一阵阵地传来。

华野十一师卫生处驻地一个老乡,在庄头发现田里有十几个人,鬼鬼祟祟,见到有人来了,都伏了下去。后来走过来一个,问道:

“老乡,请问这庄上有军队住吗?”

那人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东西,往老乡手里一塞,说:“你拿着吧,不要告诉别人!”

老乡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只三五钱重的金戒指。他一想:这里面准有鬼名堂。马上就带着金戒指,到卫生处报告。通信员樊正国立即和小崔去察看,那十几个还在田野里。

小樊跳上一个坟包,发问:

“哪一部分的?”

“你是哪一部分的?”他们反问。

“我们是十一师,你们哪一部分的?”

“我们是十一师送俘虏下来的。”

小樊机警地端起枪来,喝令:“不许动!你们说说十一师师长叫什么名字?”

“我们是刚从后方回来的,不知道师长叫什么。”

小樊立刻命令他们:“举起手来!向前走30步!”同时嚷着吩咐小崔:“通知二排上去从侧面警戒!”

这十几个蒋军带着的都是汤姆枪、卡宾枪和快慢枪,然而他们摸不到究竟,就在两个小通讯员面前乖乖地都放下了武器。

查问的结果:其中一个自称是中央日报记者;一个说是汽车司机;一个穿着普通士兵服装的高个儿,自称是军需处长;其余八九个是当兵的,都穿着和普通士兵不一样的美式军装。指挥所离卫生处的庄子不到二三里路。可是,他们花了两个多钟头,才把那军需处长等3个俘虏送来了。

“为什么到现在才送到?”

那个战士抱怨地说:“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怕他们自己的飞机,一个多钟头只走了一里多路。”

原来那位军需处长因为天上有飞机,庄子上又是遍地人马,目标太大,怎么也不肯走进来。好容易催着他到了小茅屋前,他还是拚命地挨着短墙,把头缩在墙头下面,生怕一颗炸弹下来削掉他的脑袋。他嘴里反复地念叨着:

“有飞机!有飞机!先躲一躲吧,有飞机!”

他慌张得连他面前的门有多高也没注意,一进门,就把头结结实实地撞在门框上。

这位军需处长穿着一身士兵的棉服和一件破棉大衣,脸上和手上都弄得乌黑,很不自然地弯着腰,曲着背,看上去好像一个老伙夫。

他进门以后,恭恭敬敬地立正敬了一个礼。他们三个一齐坐下,他自己掏出美国香烟来。坐下以后,就一直埋头抽烟,不敢正视。

负责审讯的参谋长陈茂辉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发现他鼻子底下有一小块残余的胡髭,显然是一个八字胡没有刮干净;又想到有那么一批随员和记者跟随着,估计至少是个军以上的官儿,决不会只是个军需处长。

“你是哪一个兵团的?”

“十三兵团。”

“干什么的?”

“军需处长。”

“姓什么?”

“我叫高文明。”

“‘高文明’,这个名字倒起得不坏!十三兵团有几大处?”

“六大处。”

“你把六大处处长的名字写出来吧!”

想不到这么一个问题就难倒了他。他到口袋里掏笔,一伸手,就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手腕上戴着一只高等的游泳表。掏了半天,掏出来的是一包美国香烟;再掏,又是一包美国香烟;再掏,掏出来的是一包牛肉干;再掏,又是一包牛肉干。最后,才掏到一支派克笔。但是,只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手在发抖。

“写呵!难道你们一起的几个处长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着,又在纸上写。可是,好半天,还是在描着原来的那几个字:“军需处长高文明”。

那位“记者”急了,拿起笔来想替他写。

“你老老实实说你是干什么的就对了,不必顾虑!我们的俘虏政策是宽大的,除了战犯以外,只要放下武器,不论大官小官,一律优待。”

好半天,他一声不响,只是耽心地注意听头上的飞机声。

“蒋介石是失败了,黄伯韬被打死,黄维兵团也被消灭了。黄维想逃走,可是没逃得成,也被活捉了。想混是混不过去的!”

他一听到黄维的名字,立刻怔了一下,问:“黄维在哪里?”

“你可以见到他的,两三天内就可以见到。”

他不响了。

有人把俘获的杜聿明的京戏班子送来请示处理。那些京剧演员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五颜六色的戏袍都穿在身上。有几个跟着走进屋里来。这时,这位“军需处长”拚命低着头,一动也不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有好几批俘虏到过这里,他总是尽量避开他们的视线。

陈茂辉故意指着门外广场上大批俘虏,对他说:“你看看,那边一堆是你们的士兵;这边一堆是你们的校以上军官,他们都是自动坦白的。你想瞒过他们的眼睛是瞒不过的。还是自己坦白交代好,不要等他们来检举!”

他伸头看了一眼,马上就缩回来。叫他再看看,他再怎么也不抬头。敌机在什么地方丢了一颗小炸弹,屋子震动了一下,外面一匹马吃惊嘶叫。这可吓坏了他。他把脑袋一缩,慌张而又“文雅”地对陈茂辉说:

“在这个地方,恐怕不大方便吧!”

“你放心,这个地方很安全!我们跟你们打了几十年交道,你们的空军有多大的本领,我们比你们知道得清楚。它吓得了你们,吓不了我们。”

此后,他一声不响,一直在拚命地抽烟,吃牛肉干。说来奇怪,这位“军需处长”的棉衣和棉大衣简直是一个随身的“给养库”。他一会儿从衣襟的夹层里掏出几包牛肉干,一会儿从大衣下边夹层里掏出几包香烟,一会儿又从衣袖里掏出几包牛肉干。差不多一整个上午,他的嘴一直没有停过。

中午搞饭给他们吃的时候,估计他是个大官儿,就按对俘虏高级官员的规定对待,给他们烧了一点儿马肉和马肝。他只吃了小半碗小米饭就不吃了。其他两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天。

饭后,他低声下气地要求说:

“可否让我休息一下?”

“也好,你休息以后再和我们谈!”并且再一次告诉他,“只要坦白交代,我们一律宽大,除了战犯。”

陈茂辉看他怕飞机怕得那个样子,担心他在敌机捣蛋时出什么乱子,就叫人带他到庄头上一所单独的小磨坊去休息。他拚命低着头,用手捂着胡子,从广场上走过。一进磨坊,他就把头蒙在大衣里睡了。

黄昏时分,在广场上的俘虏群中,突然轻轻地传开了一个消息,说:

“总司令死了!总司令死了!”

陈茂辉连忙派人去检查。原来,那位“军需处长”趁着看守的哨兵离开哨位去小便的时候,用一块碎砖砸破自己的额角,弄得满脸是血,躺在地上装死。

要自杀,大的砖块、石块等“武器”有的是,他却选了一块小小的碎砖,只把额上敲破了一块皮,却把血涂得满脸都是。显然,他是想叫人把他送到医院去,以便蒙混过关。

查清了这个情况,一面叫人用刚缴获来的吉普车把他送到卫生处去,指定专人看守;一面叫人把那个自称“中央日报记者”的俘虏带来,严厉地命令他交代:

“高文明是什么人?你自己是什么人?现在限你立即交代!你如果坚决反动,不肯坦白,马上就严厉惩办!”

这位“记者”立刻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说:

“我交代!我交代!他……他是……杜……杜长官!小的是……是他的随从副官!请求长官饶命!”

第二天,陈茂辉带了一张从敌军工作部门拿来的像片,到卫生处再去看那位“军需处长”。

陈茂辉笑着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精打采地说:

“你已经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陈茂辉对了一下像片:方方的面孔,除了八字胡剃掉了和头上多扎了一圈纱布以外,跟像片完全一样。

肯定了,这位看到飞机就发抖、衣服夹层里装满牛肉干的“军需处长”,原来就是打了败仗的最高司令官。他的大名和衔头,清清楚楚地写在这张照片的背后:

国民党中央委员,国民党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战争罪犯杜聿明。

淮海战场上被俘的国民党高级将领的照片中,黄维冷眼横眉,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杜聿明则像头上缠着一条白毛巾的陕北农夫。他想扯下纱布,他不放弃尽忠的念头。最后,解放军不得不给他戴上手铐,从淮北押到山东。

临行前,解放军将他架上汽车,在陈官庄地区军民面前游行一天。他不低头,竭力保持庄重的神态,似在检阅三军。血战昆仑关后,他曾这样检阅过他的部队。情景诸多相同,事实迥异天壤。

游行一天,他忍着腰痛,硬是在汽车上直直地站了一天。之后,被移交给了华野司令部参谋处。

落日的余辉把陈官庄战场镀上了一层金色。陈官庄西南的矿野上,粟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一座青铜雕塑。

俘虏们一群一群地开过去。看押的解放军战士很少,如牧童赶着羊群。

从碾庄到双堆集,从固镇到陈官庄,淮海战场决战的范围之内,二百三十余个村庄在战火中化成瓦砾一片。

粟裕迈动了步子。

眼前躺着一具尸体,一身国民党军军服,但没有帽徽和标志。

“这是我的战士。”粟裕喃喃地说。

随行人员俯下身子,检查死者的遗物。果然,在贴身的口袋里,找出一张纸条,上写:“九纵七十六团特务连战士盛芝林,12月入伍。”下面署着连长、指导员的姓名。

他参加解放军还不到一个月就阵亡了,连服装都没换上。

就在粟裕巡视战场的时候,陈官庄西北的周楼,两个国民党军“士兵”用担架抬着一个“重伤”的伙伴,向东北方向慌慌张张地遁去。

十三兵团中将司令官李弥深切地感受到了漏网之鱼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