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嵩山又名嵩高、玄岳、崇山，位于河南省中部，与泰山、华山、恒山、衡山共称五岳，嵩山为中岳，其主体在河南省登封市境内，由太室山和少室山组成，东西绵延约60余公里。嵩山的名胜古迹有嵩岳寺塔、嵩山三阙、观星台、少林寺、初祖庵等数十处，是国家著名的风景名胜区。
徐霞客于明天启三年（癸亥）二月十九日抵达嵩山脚下的登封县耿店，二十日开始登山，二十四日下山（1623年3月20日至24日），历时5天，对嵩山的山和水作了颇为细致的考察，全文曲折有致，语言生动活泼。二十五日顺道游览了伊阏，参观了龙门石窟，并作了简要记叙。
“原文”
余髫年蓄五岳志，而玄岳出五岳上，慕尤切。久拟历襄、郧，扪太华，由剑阁连云栈，为蛾眉先导；而母老志移，不得不先事太和，犹属有方之游。第沿江溯流，旷日持久，不若陆行舟返，为时较速。乃陆行汝、邓间，路与陕、汴略相当，可以兼尽嵩、华，朝宗太岳。遂以癸亥仲春朔，决策从嵩岳道始。凡十九日，抵河南郑州之黄宗店。由店右登石坡，看圣僧池。清泉一涵，停碧山半。山下深涧交叠，涸无滴水。下坡行涧底，随香炉山曲折南行。山形三尖如覆鼎，众山环之，秀色娟娟媚人。涧底乱石一壑，作紫玉色。两崖石壁宛转，色较缜润；想清流汪注时，喷珠泄黛，当更何如也！十里，登石佛岭。又五里，入密县界，望嵩山尚在六十里外。从岐路东南二十五里，过密县，抵天仙院。院祀天仙，黄帝之三女也。白松在祠后中庭，相传三女蜕骨其下。松大四人抱，一本三干，鼎耸霄汉，肤如凝脂，洁逾傅粉，蟠枝虬曲，绿鬣舞风，昂然玉立半空，洵奇观也！周以石栏。一轩临北，轩中题咏绝盛。徘徊久之，下观滴水。涧到此忽下跌，一崖上覆，水滴历其下。还密，仍抵西门。三十五里，入登封界，曰耿店。南向石淙道，遂税驾焉。
二十日从小径南行二十五里，皆土冈乱垄。久之，得一溪。渡溪，南行冈脊中，下瞰则石淙在望矣。余入自大梁，平衍广漠，古称“陆海”，地以得泉为难，泉以得石尤难。近嵩始睹蜿蜒众峰，于是北流有景、须诸溪，南流有颍水，然皆盘伏土碛中。独登封东南三十里为石淙，乃嵩山东谷之流，将下入于颍。一路陂陀屈曲，水皆行地中，到此忽逢怒石。石立崇冈山峡间，有当关扼险之势。水沁入胁下，从此水石融和，绮变万端。绕水之两崖，则为鹄立，为雁行；踞中央者，则为饮兕，为卧虎。低则屿，高则台，愈高，则石之去水也愈远，乃又空其中而为窟，为洞。揆崖之隔，以寻尺计；竟水之过，以数丈计。水行其中，石峙于上，为态为色，为肤为骨，备极妍丽。不意黄茅白苇中，顿令人一洗尘目也！
登陇，西行十里，为告成镇，古告成县地。测景台在其北。西北行二十五里，为岳庙。入东华门时，日已下舂，余心艳卢岩，即从庙东北循山行。越陂陀数重，十里，转而入山，得卢岩寺。寺外数武，即有流铿然，下坠石峡中。两旁峡色，氤氲成霞。溯流造寺后，峡底矗崖，环如半规，上覆下削。飞泉堕空而下，舞绡曳练，霏微散满一谷，可当武彝之水帘。盖此中以得水为奇，而水复得石，石复能助水，不尼水，又能令水飞行，则比武彝为尤胜也。徘徊其下，僧梵音以茶点饷，急返岳庙，已昏黑。
二十一日晨，谒岳帝。出殿，东向太室绝顶。按嵩当天地之中，祀秩为五岳首，故称嵩高。与少室并峙，下多洞窟，故又名太室。两室相望如双眉，然少室嶙峋，而太室雄厉称尊，俨若负扆。自翠微以上，连崖横亘，列者如屏，展者如旗，故更觉岩岩。崇封始自上古，汉武以嵩呼之异，特加祀邑。宋时逼近京畿，典礼大备。至今绝顶犹传铁梁桥、避暑寨之名。当盛之时，固可想见矣。
太室东南一支，曰黄盖蜂。峰下即岳庙，规制宏壮。庭中碑石矗立，皆宋、辽以来者。登岳正道，乃在万岁峰下，当太室正南。余昨趋卢岩时，先过东峰，道中见峰峦秀出，中裂如门，或指为金峰玉女沟，从此亦有路登顶，乃觅樵预期为导，今遂从此上。近秀出处，路渐折，避之，险绝不能径越也。北就土山，一缕仅容攀跻，约二十里，遂越东峰，已转出裂门之上。
西度狭脊。望绝顶行，是日浓云如泼墨，余不为止。至是岚气愈沉，稍开则下瞰绝壁重崖，如列绡削玉，合则如行大海中。五里，抵天门。上下皆石崖重叠，路多积雪。导者指峻绝处为大铁梁桥。折而西，又三里，绕蜂南下，得登高岩。凡岩幽者多不畅，畅者又少回藏映带之致。此岩上倚层崖，下临绝壑，洞门重峦拥护，左右环倚台嶂。初入，有洞岈然，洞壁斜透；穿行数武，崖忽中断五尺，莫可着趾。导者故老樵，狷捷如猿猴，侧身跃过对崖，取木二枝，横架为阁道。既度，则岩穹然上覆，中有乳泉、丹灶、石榻诸胜。从岩侧跻而上，更得一台，三面悬绝壑中。导者曰：“下可瞰登封，远及箕、颍。”时浓雾四塞，都无所见。出岩，转北二里，得白鹤观址。址在山坪，去险就夷，孤松挺立有旷致。又北上三里，始跻绝顶，有真武庙三楹。侧一井，甚莹，曰御井，宋真宗避暑所浚也。
饭真武庙中。问下山道，导者曰：“正道从万岁峰抵麓二十里。若从西沟悬溜而下，可省其半，然路极险峻。”余色喜，谓嵩无奇，以无险耳。亟从之，遂策杖前。始犹依岩凌石，披丛条以降。既而从两石峡溜中直下，仰望夹崖逼天。先是峰顶雾滴如雨，至此渐开，景亦渐奇。然皆垂沟脱磴，无论不能行，且不能止。愈下，崖势愈壮，一峡穷，复转一峡。吾目不使旁瞬，吾足不容求息也。如是十里，始出峡，抵平地，得正道。过无极洞。西越岭，趋草莽中，五里，得法皇寺。寺有金莲花，为特产，他处所无。山雨忽来，遂借榻僧寮。其东石峰夹峙，每月初生，正从峡中出，所称“嵩门待月”也，计余所下之峡，即在其上，今坐对之，只觉云气出没，安知身自此中来也。
二十二日出山，东行五里，抵嵩阳宫废址。惟三将军柏郁然如山，汉所封也；大者围七人，中者五，小者三。柏之北，有室三楹，祠二程先生。柏之西，有旧殿石柱一，大半没于土，上多宋人题名，可辨者为范阳祖无择、上谷寇武仲及苏才翁数人而已。柏之西南，雄碑杰然，四面刻蛟螭甚精。右则为唐碑，裴迥撰文，徐浩八分书也。又东二里，过崇福宫故址，又名万寿宫，为宋宰相提点处。又东为启母石，大如数间屋，侧有一平石如砥。又东八里，还饭岳庙，看宋、元碑。
西八里，入登封县。西五里，从小径西北行。又五里，入会善寺，“茶榜”在其西小轩内，元刻也。后有一石碑仆墙下，为唐贞元《戒坛记》，汝州刺史陆长源撰文，河南陆郢书。又西为戒坛废址，石上刻镂极精工，俱断委草砾。西南行五里，出大路，又十里，至郭店。折而西南，为少林道。五里，入寺，宿瑞光上人房。
二十三日云气俱尽。入正殿，礼佛毕，登南寨。
南寨者，少室绝顶，高与太室等，而峰峦峭拔，负“九鼎莲花”之名。俯环其后者为九乳峰，蜿蜒东接太室，其阴则少林寺在焉。寺甚整丽，庭中新旧碑森列成行，俱完善。夹墀二松，高伟而整，如有尺度。少室横峙于前，仰不能见顶，游者如面墙而立，辄谓少室以远胜。
余昨暮入寺，即问少室道，俱谓雪深道绝，必无往。凡登山以晴朗为佳。余登太室，云气弥漫，或以为仙灵见拒，不知此山魁梧，正须止露半面。若少室工于掩映，虽微云岂宜点滓？今则霁甚，适逢其会，乌可阻也！乃从寺南渡涧登山，六七里，得二祖庵。山至此忽截然土尽而石，石崖下坠成坑。坑半有泉，突石飞下，亦以“珠帘”名之。余策杖独前，愈下愈不得路，久之乃达，其岩雄拓不如卢岩，而深峭过之。岩下深潭泓碧，僵雪四积。再上，至炼丹台。三面孤悬，斜倚翠壁，有亭曰小有天，探幽之屐，从未有抵此者。过此皆从石脊仰攀直跻，两旁危崖万仞，石脊悬其间，殆无寸土，手与足代匮而后得升。凡七里，始跻大峰。峰势宽衍，向之危石，又截然忽尽为土。从草棘中莽莽南上，约五里，遂凌南寨顶，屏翳之土始尽。南寨实少室北顶，自少林言之为南寨云。盖其顶中裂，横界南北，北顶若展屏，南顶列戟峙其前，相去仅寻丈，中为深崖，直下如剖。两崖夹中，坑底特起一峰，高出诸蜂上，所谓摘星台也，为少室中央。绝顶与北崖离倚，彼此斩绝不可度。俯瞩其下，一丝相属。余解衣从之，登其上，则南顶之九峰森立于前，北顶之半壁横障于后，东西皆深坑，俯不见底，罡风乍至，几假翰飞去。
从南寨东北转，下土山，忽见虎迹大如升。草莽中行五六里，得茅庵，击石炊所携米为粥，啜三四碗，饥渴霍然去。倩庵僧为引龙潭道。下一峰，峰脊渐窄，土石间出，棘蔓翳之，悬枝以行，忽石削万丈，势不可度。转而上跻，望峰势蜿蜒处趋下，而石削复如前。往复不啻数里，乃迂过一坳，又五里而道出，则龙潭沟也。仰望前迷路处，危崖欹石俱在万仞峭壁上。流泉喷薄其中，崖石之阴森崭嶻者，俱散成霞绮。峡夹涧转，两崖静室如峰房燕垒。凡五里，一龙潭沉涵凝碧，深不可规以丈。又经二龙潭，遂出峡，宿少林寺。
二十四日从寺西北行，过甘露台，又过初祖庵。北四里，上五乳峰，探初祖洞。洞深二丈，阔杀之，达摩九年面壁处也。洞门下临寺，面对少室。地无泉，故无栖者。下至初祖庵，庵中供达摩影石。石高不及三尺，白质黑章，俨然胡僧立像。中殿六祖手植柏，大已三人围，碑言自广东置钵中携至者。夹墀二松亚少林。少林松柏俱修伟，不似岳庙偃仆盘曲，此松亦然。下至甘露台，土阜矗起，上有藏经殿。下台历殿三重，碑碣散布，目不暇接。后为千佛殿，雄丽罕匹。出饭瑞光上人舍。策骑趋登封道，过轘辕岭，宿大屯。
二十五日西南行五十里，山冈忽断，即伊阙也。伊水南来经其下，深可浮数石舟。伊阙连冈，东西横亘，水上编木桥之。渡而西，崖更危耸。一山皆劈为崖，满崖镌佛其上。大洞数十，高皆数十丈。大洞外峭崖直入山顶，顶俱刊小洞，洞俱刊佛其内。虽尺寸之肤，无不满者，望之不可数计。洞左，泉自山流下，汇为方池，余泻入伊川。山高不及百丈，而清流淙淙不绝，为此地所难。伊阙摩肩接毂，为楚、豫大道，西北历关、陕。余由此取西岳道去。
“今译”
我幼年时立下游历五岳的志向，而中岳嵩山为五岳之首，仰慕它的心情更为热切。长久以来，我计划经过襄阳、郧阳，登临华山，然后再经过剑阁的连云栈，作为攀登峨眉山的前站；但因为母亲年纪大、身体不好而改变初衷，不得不先去武当山，这还算是不失孝道的出游。顺着长江溯流而上，时间拖得太长了，还不如从陆路去、水路返回，这样时间短些。走汝州、邓州之间的陆路和走陕州、开封府的大致相同，却可以游览嵩山、华山之景，之后再去朝拜泰山。于是决定癸亥年（天启三年，1623）二月初一动身，先去嵩山游览。共走了十九天，到达河南郑州的黄宗店。沿着黄宗店的右边登上石坡，观赏圣僧池。只见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汇积在半山腰处，如同碧玉。山下的深涧纵横交错、高低重叠，但涧中干涸，没有一滴水。下坡以后在涧底行走，沿着香炉山曲曲折折地朝南走。香炉山的三座尖峰，如同倒扣着的大鼎，众山环绕，景色秀丽迷人。涧底散乱的石头布满沟壑，呈现紫玉的颜色。两旁的悬崖峭壁宛转延伸，崖石细密坚硬、颜色润泽；想到清澈的流水从涧中倾泻而过时，水珠喷溅、绿波翻涌，又该是何等的景致呀！走了十里，登上石佛岭。又走了五里，便进入密县境内，远望嵩山，还在六十里之外。由岔路朝东南走二十五里，经过密县，到达天仙院。天仙院祭祀的天仙是黄帝的三女儿。白松矗立在祠堂后面的中间庭院，相传三女儿在白松下蜕变成仙的。松树有四人围抱那么粗，一条树根分化出三株树干，三干鼎立，高指入云，树皮柔滑如凝脂，比搽过粉还要洁净，松枝弯弯曲曲，好像虬龙一样，绿色的松针在风中飞舞，昂然挺立、亭亭于半空之中，真是奇观呀！松树用石栏围住。一道长廊正对着北方，廊中题有许多的诗句联语。我在长廊中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下去观看滴水。山涧到此忽然下陷，有一块崖石自上面覆盖着，水从崖石上向下滴沥。返回密县，依然到城西门。行了三十五里路，进入登封县境内的耿店。往南是去石淙的路，于是便在耿店停宿。
二十日。从小路向南走了二十五里，沿途全是土冈和不平的高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到一条小溪。渡过溪水，往南在冈梁上行走，往下俯视便看到石淙。自从进入开封府，地势平坦且宽阔无垠，古人称它为“陆海”，平地上难有泉水，有了泉水又难有岩石。走近嵩山开始看到许多蜿蜒曲折、起伏不定的山峰，北边有景溪、须溪等流水，南面有颍水，但是这些河流全都盘绕隐伏在土堆沙滩之中。只有登封县东南三十里的石淙河，是嵩山东面山谷里的流水，向下注入颍水。一路上地势高高低低、弯曲转折，水都在地上流，流到这里忽然遇到峥嵘的巨石。巨石兀立在高高的山冈和峡谷之间，真有一种一夫当关，扼守险要的气势。水渗入巨石的胁下，从此水石交融，形态峭丽多姿、变化万千。流水环绕的两岸崖石，像天鹅延颈而立，又仿佛大雁排行飞行；矗立在水中的岩石，则犹如犀牛饮水，猛虎卧伏。低矮的像小岛，高大的似平台，岩石越高大，则距离水面越远，中间空洞成为石窟、石洞。估计每块岩石的间隔约八尺；水流最大时的水面，约数丈。水在山崖中流淌，岩石峙立在水上，石态水色，似肤似骨，景致妍丽。想不到茅草芦苇之中，竟有顿时使人眼目一新的美景！
登上高地，朝西走十里，是告成镇，古告成县的所在地。测景台在镇北。往西北走二十五里，到达中岳庙。进入东华门时，已经日渐西山，我心里想着去卢岩寺，便从中岳庙的东北沿山而行。越过数道高低不平的坡地，走了十里，转进山中，到达卢岩寺。寺外几步远，便有铿然作响的流水，坠入石峡。峡谷两旁的山色，雾气弥漫。溯流而上到了寺后，谷底直立着陡峭的山崖，如半圆环绕，上部倾覆下部凹削；飞流的泉水自空中直泻而下，好像丝绸凌空飘舞一样，细雨般的水珠洒满山谷，和武夷山的水帘洞不相上下。此山因有水而称奇，而水又得岩石映衬、推助，岩石非但不阻流水，而且使得泉水飞流，大大胜过武夷山了。在瀑布的下面徘徊，僧人梵音用茶点款待我们，后急忙返回中岳庙，天已经昏黑了。
二十一日。清晨，祭拜嵩山的神——岳帝。走出大殿后，朝东攀爬至太室山的绝顶。嵩山位于天地的正中，其祭祀的顺序为五岳之首，所以称之为嵩高。和少室山并峙，山下的洞窟很多，所以又名太室山。太室山、少室山远看宛如双眉并列，但是少室山嶙峋突兀，而太室山雄厉居尊，俨然背倚屏风的帝王。自翠色漫野的山脚向上，连绵的山崖横亘不断，排列如屏风，伸展似旗帜，因而更加觉得高峻威竦。尊崇祭祀嵩山从远古就开始了，汉武帝因为嵩山呼万岁的奇异，特别地增加了奉祀岳神的嵩高邑，宋朝因为嵩山靠近京城，祭山的典礼非常完善，至今绝顶上还留有“铁梁桥”、“避暑寨”的名称。当年的繁盛景况，完全可以想见。
太室山东南的一条山脉，叫“黄盖峰”。中岳庙就在黄盖峰的山脚，规模宏伟壮观。庭院中碑石林立，全部是宋、辽以来的题刻。攀登嵩山的正道，在万岁峰下，位于太室山的正南方。我昨天去卢岩寺时，首先经过的是东峰，途中所见峰峦异常秀丽，中间部分裂开，好似一扇门。有人指着说是金峰玉女沟，顺着这条沟也有道路可登上绝顶，于是便寻找打柴的人，并与之约好做我的向导，今天便从此处登上绝顶。走近秀峰突出之处，山路逐渐曲折，因这里地势极为险要，不能直接越过，所以我避开这条路。往北朝土山走，道路窄得仿佛是一条细线，只够容人向上攀爬，大约走了二十里，才越过东峰，不久便转到了裂门的上面。
往西翻过狭窄的山脊。远望绝顶朝前走，天上的云层浓黑的如同被墨染过，我并没有因为这而停下来。此时的浓雾越来越沉重，待云雾稍稍打开，便向下俯视，看到绝壁重重、陡崖叠叠，如同展开的绫罗、剖开的玉石，云雾聚合之时则如同在大海上行进。走了五里，到达天门峰。上上下下全是重重叠叠的石崖，路上积雪很多。向导指着最陡峻的地方说它叫“大铁梁桥”。转向西走，又行了三里路，绕着山峰朝南走，到达登高岩。大凡幽静深远的山岩多是道路不畅通的，道路畅通的又缺少了曲折蜿蜒，相互隐蔽、各为映衬的情致。这处岩石上倚层层山崖，下临幽幽深谷，洞门有重重山峦拥护，左右台嶂环倚。爬上登高岩，便见一又深又大的洞穴，沿壁斜行穿入；在洞中穿行了数步远，突然出现五尺宽的裂缝，没有能够踏脚的地方。向导是当地的老樵夫，敏捷得如同猿猴，侧着身子跳到断崖的对面，取来两段树干，横架在断崖上形成通道。过了断崖，高拱的岩石覆盖在上面，当中有乳泉、丹灶、石塌等胜景。自岩侧攀爬而上，另外又有一个平台，平台三面是深深的山谷，向导说：“往下可以俯瞰登封县，远处可看到箕山、颍水。”当时四周浓雾迷蒙，什么也看不见。离开了高岩，转而向北行二里，便到达白鹤观遗址。遗址在山间的平地上，远离险陡而靠近平坦的地方，独挺着一棵松树，颇有一种旷达的情致。又往北上行三里，才登上绝顶，绝顶上有真武庙，分三进。旁边有一口井，井水特别清冽，唤作“御井”，是宋真宗到顶上避暑时开掘的。
在真武庙用饭。打听下山的道路，向导说：“正路顺着万岁峰下到山脚有二十里。如果顺着西沟倾泻的小股流水而下，可以省掉一半的路程，但是道路非常险峻陡峭。”我露出喜悦的神色，原来认为嵩山不奇特，是因为没有险峻之处。赶忙跟随向导，拄着手杖朝前走。开始还傍着岩石，穿越丛密的草木朝下走。接着便从两石峡沟中向下，抬头仰望夹在两旁的崖壁几乎要逼近天际。在这之前，峰顶上的雾滴如同雨滴，下到此处，雾气逐渐扩散了，奇特的景色逐渐显现，但一直是垂直的山沟没有台阶，且不说行走，就是停留下来也没有办法。越往下行，崖壁的气势就越壮观，下完这道峡谷，便又转进了另一道峡谷中。眼不敢斜视，脚不能停止。像这样走了十里路，才走出峡谷，到达平地，上了正道。经过无极洞。往西越过山岭，在草丛中疾步而行，走了五里，到达法皇寺。法皇寺里有金莲花，是这里的特产，其他的地方没有。山雨忽然降下来，于是便在僧人的小屋中留宿。法皇寺的东面有石峰对立，每当月亮初升，恰好出现在这道峡谷中，被称为“嵩门待月”，也就是我下行的峡谷，现在在它的上面，这样对坐下来，只觉得上面的云气四处出没，又哪里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呢？
二十二日。出山往东行走了五里，到达嵩阳宫废址，遗址只有三株将军柏郁郁葱葱、干大枝繁，这是汉朝封的名称；大的一株有七人围抱之粗，中等的那株要五个人围抱，最小的一株也要三人可以合抱。将军柏的北边，有三间屋子，供奉着程颐、程颢两位先生。柏树的西边，有一根旧殿石柱，石柱的大半截埋在土中，上面有许多宋代人的题名，可以分辨出来的有范阳人祖无择、上谷人寇武仲和苏才翁等数人。柏树的西南方向，有一雄伟且巨大的石碑，四面雕刻着龙形装饰的图案，甚为精致。右边是块唐代的石碑，碑文由裴迥撰写、徐浩用八分书写就，又往东走了二里，经过崇福宫的旧址，崇福宫又名万寿宫，是宋朝宰相提点之处。再往东边则是启母石了，启母石有几间房屋那么大，旁边有一块像磨刀石的平石。又往东走八里路，回到中岳庙吃饭，观看了宋代、元代的碑刻。
往西又走了八里路，便进入登封县城。再向西走五里路，沿着小路向西北走。又行五里，到达会善寺，元代雕刻的“茶榜”碑刻便在会善寺西边的小屋里。背后有一块石碑仆倒在墙角，是唐朝贞元年间（785—804）刻的《戒坛记》，碑文为汝州刺史陆长源撰写，河南人陆郢书写，再往西是荒废的戒坛遗址，石头上的雕刻十分精致，但全都残缺不全地扔在荒草碎石中。往西南行进五里，便到了大路上，又走了十里，到达郭店。转向西南走，是去少林寺的道路。走五里，便进入少林寺，在僧人瑞光的房中歇宿。
二十三日。云雾完全消散。进入少林寺正殿，拜完佛后，攀登南寨。
南寨是少室山的绝顶，其高度和太室山相等，但是峰峦陡峻挺拔，享有“九鼎莲花”的盛名。低环在少室山后面的是九乳峰，九乳峰向东蜿蜒与太室山相接，少室山的北面就是少林寺。少林寺十分庄严华丽，庭院中新旧碑刻排列整齐，全都十分完好。台阶两侧的两棵松树，高大雄伟而且整齐，好像用尺子量裁过一样。少室山横障在少林寺的前面，抬起头来看不到山顶。游人像面对着墙壁站立，于是便认为少室山的景致应远远地观看为妙。
我昨天傍晚入寺之时，便打探攀登少室山的道路，都说雪深路断，必定是去不成的。一般情况下晴朗天气登山最好。我登太室山时，云烟雾气弥漫，有人认为是山神拒绝游客，他们却不知道太室山雄伟高大，恰好只需要露出半面。倘若少室山的优美之处在于山石云雾的互相掩映辉照，那么只是薄薄的一层云彩，又怎能掩盖它的山色呢？今天倒是十分晴朗，恰好遇上这样的机会，又有什么能够阻挡我登山呢！于是便从寺的南面渡过山涧登山，走六七里路程，到达二祖庵。此处山峰忽然只看见石头而看不到土了，石崖往下坠落形成深坑。深坑的半腰处有一泉，泉水越过岩石飞速向下倾泻，也以“珠帘”命名。我拄着拐杖独自一人朝前走，愈往下愈是没有路，很久才到达崖底。其岩虽比不上卢岩雄伟开阔，但幽深峻峭却超过了卢岩。岩石下面一潭碧绿，四周的积雪已凝结。又往上行走，到达炼丹台。炼丹台三面悬空，一面斜靠着青翠的崖壁，台上有一亭，名叫“小有天”，游人的足迹，从来没有能够踏到这里的。从这里过去全部是沿着石脊抬着头直直地往上攀爬，两侧的陡崖高达万仞，石脊悬挂在陡崖之中，几乎没有一寸土，手足竭尽全力地交替使用才可以攀登。一共七里路，才登上大峰。大峰地势宽阔而平坦，刚才都是陡直的岩石，现在突然全是泥土了。在草丛荆棘中冒冒失失往南行走，大约有五里路，便登上了南寨顶，岩石上的泥土到了此处又全没有了。南寨其实是少室山的北顶，就少林寺而言它才是南寨。原来少室山山顶自中部裂开，横断为南北两部分，北顶像展开的屏风，南顶如同刀戟一样排列峙立，两座山顶相距仅八尺到一丈宽，中间是深深的峡谷，陡直下陷，像用刀剖开的一样。两边的山崖相夹，底部奇特地耸起一座山峰，高出众山峰，便是所谓的“摘星台”，少室山的正中央所在。绝顶和北部的山崖若即若离，彼此间断开不能直接到达。低头看绝顶的下面，只有很少的一点和北崖相连。我脱掉衣服顺着走，登上绝顶，南顶的九峰屹立在前，北顶的半壁屏障般横列在后，东西两面全是深坑，低头看不到底，突然刮起狂风，使人几乎想像羽毛那样乘着劲风飞去。
沿着南寨往东北拐，下了土山，忽然看见如升大的老虎足迹。在草丛中行了五六里路，到达一处茅庵，用打火石取火，把带来的米煮成粥，喝了三四碗之多，饥渴迅速消失了。请庵中的僧人指引去龙潭的道路。下一座山峰，峰脊逐渐狭窄，泥土与岩石交相出现，荆棘藤蔓覆盖而生，抓着树枝攀爬前行，突见岩石耸立万丈，必定是过不去了。便转而向上攀爬，顺着峰势蜿蜒往下走，但是岩石又像前面一样突然陡峭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里，才绕过一道山坳，又前行了五里路才发现道路，到龙潭沟了。抬头仰望刚才迷路的地方，陡峭的崖壁、倾斜的岩石，都在万仞高的绝壁之上。清澈的流水从里面喷洒而出，高陡阴森的崖石，全都披上了绮丽的云霞。峡谷夹着山涧转弯，两侧山崖上的静室仿佛蜂房、燕窝一样。共走了五里，看到一处幽静碧绿的龙潭，深不可测。又经过两处龙潭，便走出了峡谷，在少林寺歇宿。
二十四日。从少林寺的西边往北走，经过甘露台，又经过初祖庵。往北走四里，登上五乳峰，探游初祖洞。洞深二丈，宽度略窄，是达摩大师面壁九年的地方。初祖洞洞门对着少林寺，正对少室山。地下没有泉水，因此没有人在此居住。往下行到初祖庵，初祖庵中供奉着达摩的影石。影石不到三尺高，白色的石质、黑色的花纹，俨然一幅外国僧人站立的图像。中殿六祖慧能亲手种植的柏树，现今已经有三人围抱那么粗了，碑文记载说，此树是慧能放在钵中从广东带到这个地方的。台阶两旁的两棵松树比不上少林寺的松树。少林寺的那些松树、柏树挺拔、高大、雄伟，令人肃然起敬，不像中岳庙的卧倒仆伏而又盘盘曲曲、姿态延展，这个地方的松柏也是直直而立的。下行到甘露台，有一座土山矗立着，土山的上面有个藏经殿。从甘露台下去，经过三重殿宇，发现各种碑刻遍地都是，使人目不暇接。后面是千佛殿，千佛殿的雄伟华丽是别的庙宇极少可以比拟的。我们出殿后便到瑞光和尚的房中吃饭。饭后甩鞭赶着马匹走上往登封的大道，又经过轘辕岭，留宿在大屯。
二十五日。向西南方向行走五十里，忽然山冈被劈断了，这就是伊阙山，伊水自南边流经山脚，水很深，可以通行载重甚多的船只。伊阙山相连的山冈，东西横贯而卧，人们在伊水上架设了木桥。我们渡水到达西岸，发现悬崖峭壁更加陡峻高峭了。一座山被劈成崖壁，崖壁之上全都雕刻了石头佛像。有几十个大山洞，高达数十丈。大洞外面的峭壁直接伸到山顶，山顶上又凿着小洞，洞里面也凿刻着佛像。即使一丁点地方，都被刻满了石像，真是无法计数。山洞的左边，泉水自山上流下，汇积成石头池子，多余的水则泻入伊水。伊阙山高度不过百丈，但是潺潺清流源源不断，这在当地是非常难得的。在伊阙，人挤着人、车挨着车，是湖北、河南通往西北，经过关中陕西的大路。我于是取此路到西岳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