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忘不了1978年夏日的一天。清晨,目送小哥哥乘车离去,我的心瞬间像被掏空了似的,鼻子一阵酸楚,眼窝涌出泪花。小哥哥已经调走了,我一时很难适应离开他的日子。
一连数日,每当夜幕降临,我常常身不由己地来到小哥哥曾经住过的那栋楼,望着那扇熟悉的窗口发呆。洁净的窗子依然亮着灯光,房屋依旧,主人已非昔日的主人。想着,想着,泪水顺着面颊流到嘴角,咸咸的。
举目远眺,颇具规模的厂区、生活区尽收眼底。小哥哥曾是这家军工厂的创始人之一,他从包头618厂派到这里建厂的时候,眼前一片荒凉,连个住处都没有,只好暂时住到附近的老乡家里。如今,一座座高大的厂房拔地而起,厂房内机器轰鸣,举国罕见的十六吨锻锤日夜叮咚,打造出一件件庞大的军工用品部件。生活区盖起了一排排整齐的住宅楼,还有学校、医院、粮站、邮局、影院和商店。军工厂自成体系,设施配备一应俱全。
艰苦创业的日子结束了,生活、生产变得井然有序。然而,小哥哥却两袖清风,怀揣一颗受伤的心离开了这里。
小哥哥去了千里之外的H市,我依然留在他曾经任职的单位。每当一个人独处,常常会情不自禁地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小哥哥是奶妈的三儿子,屈指算来,他年长我整整九岁。他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降临人间。待我长到记事,在奶妈家小住时,他又因住校不常回家,几乎无缘见面。
小哥哥真正走进我的生活中,我好像已经有十二三岁了。记得那年我刚考入省重点中学,和同学结伴去奶妈家报信儿,恰遇正在北京人民大学读书的小哥哥放假在家。他近一米八的个子,宽肩膀,戴一副近视眼镜,言谈举止透着有学问。他由衷地向我表示祝贺。这次见面,形象高大而又亲切的小哥哥走进了我的心里。而我天真活泼的性格、出色的学习成绩以及贴满一面墙壁的三好学生奖状,无疑也给小哥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赴京时给我留下通讯地址,叮嘱我常写信。从此,我便拥有一位书信往来无话不谈的小哥哥。我读的第一本崭新的长篇小说,是小哥哥从北京寄给我的。手捧小说,欣喜万分,读到动人处,又常常泪流满面。
我作为生母和奶妈共同拥有的唯一女孩,被两个家庭视为掌上明珠。双倍的父母爱,浓浓的兄妹情,使我倍感温暖。儿时记忆最深刻的事情,就是每当面对两位妈妈,她们总是笑眯眯地考问我,哪位是生母,哪位是奶妈。长大后听生母讲,假如我下面不是两个弟弟而是两个妹妹或一弟一妹,那我早就归属奶妈家独有,而非两家共有了。
一次,生母病了,我陪她到县医院就诊,紧接着又转院到省城。在举目无亲的都市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搀扶着母亲,寻找医院,挂号就医,化验诊断,签字动手术。望着术后迟迟不见醒来的母亲,我心急如焚,昼夜守护在病床前。夜深人静,我写信告知生父一切顺利不必挂念,叮嘱两个弟弟要听话,帮着父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当摊开准备给小哥哥写信的纸张时,刚才还显得很坚强的我,已经泪眼朦胧了。
很快,我便接到小哥哥充满关心体贴安慰鼓励的来信,还有十元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很难想象,像小哥哥那样有着大胃口大个头儿的穷大学生,是如何节衣缩食拿出这些钱粮的。
二十岁那年,在奶妈的一再主张下,我去了小哥哥任职的单位。这是我第一次远离家乡,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然而,因为有小哥哥在身边,周围的山山岭岭变得格外亲切。每到一处,扑面而来的是一张张热情的笑脸,感觉温暖极了。一天,有位老工人向我谈起小哥哥,从他的才华,非凡的工作能力一直讲到人品。他说包头搞内人党那阵子,小哥哥看到许多无辜的人被戴上内人党的帽子惨遭迫害,心急如焚。他悄悄告知家人,向其单位发了一封电报。他借回老家看望父母之名,连夜坐火车赶往北京反映情况……老工人激动地讲着,对小哥哥的敬重溢于言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我从周围人的言谈举止中,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了人们对他的尊重。
一位领导欲把我安排在办公大楼某重要部门,小哥哥却主张我扎扎实实钻研一门技术。于是,我同小哥哥相处仅半月有余,就被先后送往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洛阳拖拉机厂进行仪表专业的培训学习。瞬间,又与小哥哥相隔千山万水。他通过源源不断的信件,把对我的关怀和父亲般的严厉要求带给了我。
在漫长的学习期间,尤其逢年过节,女孩子们就格外想家,天天盼望亲人来信。一位小师妹因迟迟接不到家人来信,呆呆地靠在被子上,望着我拆信的兴奋样子,羡慕地落下了眼泪。她当即向我表示,欲认小哥哥做亲人。其实,小哥哥每次来信都寄予了对大家的关心,一再叮嘱我关照那些年龄小的姐妹。当他得知有的实习生在外厂搞对象出了问题,来信强调,学习勿要分心,三年学徒期间不要谈恋爱。并严厉指出:假如你的小姐妹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你本人出了问题,就别回来见我。那口气简直就是一位严厉的父亲。当他听人讲所有的实习生都吃胖了,唯独我瘦了,又急急写信叮嘱我爱护身体,学习不要常熬夜,并期待着我长胖的消息。那语气又好似一位体贴入微的母亲。
三年学徒刚刚期满,不少人在小哥哥面前为我当起热心的红娘。有位厂领导为自己的儿子直接找到小哥哥商量:“把你妹妹调回来,让两个孩子相互了解一段时间,就为他们把喜事办了,你看怎么样?”在这个问题上,小哥哥不视对方权势大小,也完全不讲什么门当户对,很尊重我的意见,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四年的刻苦学习结束了,我们即将同久别的亲人团聚,一个个心花怒放。跳下车,我迫不急待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戴眼镜的大个子,然而没有。眼看着其他姐妹一个个牵着亲人的手又说又笑,只有我孤零零地原地站着。小哥哥出差了。
踏进离别四年的厂子,我从周围人的神态上似乎感觉到了异样。那一张张笑脸哪儿去了?这个曾让我倍感温暖的环境里,似有一股股寒气向我逼近,让人费解。回想四年走过的道路,我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掌握了过硬的技术,深得师傅们的好评,被誉为优秀实习生。我并不曾做错什么呀。直到有一天,发现一位很要好的朋友竟然也在躲避着我,我被彻底搞糊涂了。
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问题发生在小哥哥身上。他曾在不少场合说:“再这样莺歌燕舞地喊下去,中国人都要喝西北风了。”他的话被一位紧跟四人帮的小头目抓住把柄,说小哥哥恶毒攻击大好形势。称他出差之机,开始紧锣密鼓地四处搜集材料。并积极动员群众,揭发他的错误言行。他借给人《青春之歌》一事,也被定成传播黄色书籍,毒害青年一代的罪名。材料罗列不少,只等小哥哥出差回厂,低头认罪了。
小哥哥突然遭到当头一棒,他不但不认罪,而且态度强硬,这无疑又罪加一等。批判会、攻心会左右开弓,小哥哥明显消瘦了。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与此同时,我也真真切切地看到不少势利眼、变脸王、无中生有者、投井下石者。昔日同小哥哥关系很好的人,如今冷淡了疏远了,家中一改往日的热闹,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那些想和小哥哥攀亲者,有的欲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我,有的想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我,见状,也纷纷开始撤退。
天真单纯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要捏造材料陷害小哥哥?我不相信白的东西最终能被人说成黑的。一连数日,我只是痛苦,却不知在这个问题上能帮什么忙。一天,同一位陷害小哥哥的人擦肩而过,我突生一种念头,欲告诫她,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实事求是,讲真话,不可乱来。为节省接触时间,我决定将要说的话,简明扼要写在纸条上,寻找机会塞给她。条子很快写好了,还未出手就碰上了人,我只好将其装进口袋。
不料我的行动早已在被监视之中。次日,一位专案人员突然把我叫去,劈头厉声质问:“你给了某某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哥指使你传递情报?”我回答:“没有。”对方火了:“你放老实点,某某已经将你写的东西上交组织。就看你能不能主动交待,同你哥划清界线。”那人所说所做分明是诈术,信口胡扯。我写的那张纸条,正安安稳稳躺在衣兜里睡大觉,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对方不停的诈术把我激怒了。为了证明其所说是假,也为了证明我的所写无任何错误,同小哥哥毫无关系,我冲动地将那张还未出手的纸条,从衣兜里掏出来愤愤地说:“东西在这儿呢,别再编造故事了。”那家伙看见果然被诈出巴掌大一张纸,上手就夺。逆反心理作怪,我狠狠将它撕成几片摔在地上。那家伙弯腰捡起,如获至宝,一片片细细粘贴好,屁颠屁颠地向领导去汇报。
见到小哥哥,我委屈地哭了。他那有力的大手拍着我的肩,像在哄孩子。他说是他连累了天真单纯的妹妹,对不起把我交给他的两位妈妈。叮嘱我千万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
很快,我的所写变成了小哥哥又一条新罪状,巴掌大一纸变成他对抗组织的三大纲领。没有人肯听我的任何解释,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一场白的也能被人说成黑的全部过程,我明白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被专人监视起来,不允许同小哥哥接触。在一次全厂运动会开幕式上,我做完集体操表演,被看守者带回单身宿舍。路经家属区小哥哥住的那栋楼房,望着那扇熟悉的窗口,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小哥哥被严格看管起来,不许同任何人接触,不许回家吃住,专案组分成两班人马,昼夜对他展开攻势。
我觉得四周变得那么冷酷,无一点正义可言。我感到痛苦极了,委屈极了,孤独极了,愤怒极了。这个时候,你别指望谁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不存心害人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夜里,我躲进被窝偷偷流泪。我想我的两位爸爸妈妈,我想两个家庭中的所有亲人。此时此刻,他们哪里知道,我和我的小哥哥正在备受煎熬。然而,我不能也决不愿意把心里的话对任何一位亲人讲,以免他们也陷入痛苦的旋涡。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与小哥哥在分别了四年之久后,会面临这种局面,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我越想越难受,越想心越窄,真想离开这个世界。一想到死,立刻又想起小哥哥,他是否还在被逼供?是否还在写检查?眼下,我只是不允许同小哥哥接触,每天照常上班工作,就这般胡思乱想。而小哥哥现在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被批,挨整。他有家不能回,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自由。有人正加紧做其爱人的工作,劝她和小哥哥离婚,企图置小哥哥于死地。宁折不弯的他能承受得了吗……我越想越害怕,渴望能尽快见小哥哥一面。
我要求给小哥哥送顿合口的饭菜。得到允许后,在监视人的眼皮下,我把饭盒递给小哥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唯恐一开口,又给小哥哥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兄妹俩久久地凝视着,只有用眼睛传递着相互的关爱与安慰,鼓励对方好好生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在邓小平被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前,小哥哥被撤职了。我的心头笼罩着驱散不掉的愁云。彼此间再不愿提及那伤痛,只是默默地加倍相互关照着。每天晚饭后,我总要从单身宿舍跑到小哥哥家聊聊天,帮他们干干家务。停水了,帮他们把水缸灌满。哥嫂外出,我帮他们照看孩子。一次小哥哥到单身宿舍看望我,发现别人都有木箱子,只有我用纸箱子装衣服。小哥哥回去后,立刻把自己结婚时买的一对箱子送我一个。
一日,无意中听到小嫂给小哥哥念叨,少了一只箱子许多东西没地方装。我立刻决定把木箱物归原主。这个家庭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难,每个人的心还在隐隐作痛。我要尽量为这个家庭增添些欢乐,而不愿因为我使其发生任何不快。
烈日炎炎的中午,趁人们午休,我悄悄用一根绳子把那只大木箱拴牢,吃力地背起它,一步三摇地走下单身楼。到了小哥哥家,我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手和肩膀勒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哥嫂正在午睡,我轻轻放下箱子就离开了。
再次见到小哥哥,他生气地指着飞回的箱子,问怎么回事。我说大箱子太占地儿。再者,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装,一个纸箱足矣。小哥哥长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眼里充满了对我的心疼和关爱。他一定在想,体重只有九十斤的小妹,居然一个人把那只沉重的大木箱,从大老远的单身宿舍弄到家属区楼上,简直不可思议。
星期日到小哥哥家,发现他弓着腰用力刨木板,脚下堆积着锯末刨花。天气异常炎热,他干得那般专注,汗水滴答而下。几天后,小哥哥给我宿舍送去一只崭新的木箱,原来他是在为我忙碌。望着油漆的漂亮木箱,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每当我把洗干净的衣服放进小哥哥亲手做的木箱里,就会被那种暖暖的兄妹情谊所陶醉。
在小哥哥身处逆境的时候,我们兄妹俩在一个单位生活了两年有余。此间,一位始终对小哥哥心存敬意,也一直暗恋着其妹的北京知青,多次向我袒露心迹。我们相识了,小哥哥把我交给这个值得信赖的小伙子,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里。
从此,一别就是八年。八年了,我同小哥哥始终没有见面的机会。有一次,单位要派人到H市出差,体察民情的主任把任务交给了我。下了火车来不及等到天亮,我就匆匆敲响了小哥哥家的门。“谁呀?”里面传出小嫂睡意蒙胧的声音。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激动地说:“是我,景棉。”小嫂困意顿消,用同样激动的声音招呼着家人:“快起床!亲人来了!”那一刻,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小哥哥调到H市,把自己曾经的遭遇抛到了脑后,把自己的才能智慧全部用到工作中去。他被任命为某企业厂长后,带领全厂职工艰苦奋斗,闯过一道道难关,很快使企业扭亏为盈。期间,一位曾经陷害过他的人求其办事,他不计前嫌,热情相助。周围人不解,劝其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笑笑说,一切都是那个特殊年代造成的,十年浩劫已经过去,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人应该向前看。后来他又被调到市委,在负责某局工作期间,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派往美国等几个国家参观访问。每当从其他人那里听到关于小哥哥的消息,我都为他的才能智慧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在改革开放以后得到充分发挥而欣喜。
后来,我们调回了北京,一下子缩短了同H市的距离。小哥哥整日公务繁忙,我们依然很少见面,偶尔他到北京出差,也总是来去匆匆。无论我们身在何处,也无论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但彼此的心始终是相通的。
生身父母说,小哥哥不是亲哥哥胜似亲哥哥。其实在我心目中,从十二三岁那次见面起,他早已是我的亲哥哥了。浓浓的亲情,并非只在固有的血缘关系中才存在,有时无血缘的亲情胜似亲骨肉。
2000年8期《北京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