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怀念一只被嘲笑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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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艺术家

尉迟亮神似不似艺术家,说不清楚,但他已经做到形似了。

尉迟亮留出了一脸络腮胡子,下巴上的一撮有半尺长,如扎了一条领带;头发长长的,随便用节麻绳扎在脑后;身上一套除了布袋还是布袋的水洗牛仔服,肩上挎个巴掌大小的皮包,皮包带很长,皮包吊在他膝盖上左右晃悠;手里总是夹着一颗深褐色的又长又粗的雪茄烟。我直着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尉迟亮掏出打火机,点燃口中的雪茄,重重地吐出一口浓雾,说:“别奇怪,搞艺术的,都是这份德行。”

尉迟亮原先和我在同一家银行上班,还在一个科室。尉迟亮上初中时,家住在县文化馆隔壁。文化馆里有个半拉老头会捏泥巴人,常常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摆弄泥巴。尉迟亮被玩泥巴的老头吸引住了,放学后没事就跑去看老头捏泥人。老人见他好学,就时不时教尉迟亮几招,告诉他:“别看是一堆烂泥,玩好了就是艺术,腐朽就会成为神奇。”尉迟亮回到家就摔泥巴,能捏出个小狗小鸡之类。每次玩泥都会弄脏衣服,母亲就不愿意,看严了他,不准他到隔壁的文化馆。尉迟亮刚刚萌发的艺术细胞给扼杀掉了。

尉迟亮到银行上班,也表现出脱庸离俗的姿态。他经常意气风发地批点绘画、雕塑之类。单位办个黑板报,每次出刊,尉迟亮从头到尾给骂个狗血喷头,搞得办黑板报的小张见了尉迟亮就躲着走。不久小张要结婚,大家都凑份子,商量给小张买点啥东西,尉迟亮说:“俗气,要送就该送点高雅的,有欣赏价值的艺术品。我就亲自动手吧。”小张结婚那天,尉迟亮把它精心制作的艺术品送到了小张的新家,打开包装,我们都吃了一惊,一堆黑泥巴,捏了个拳头不像拳头,蘑菇不像蘑菇的玩意儿。尉迟亮说这件艺术品的名字是把根留住。羞得小张的新媳妇躲得远远的,小张鼓着嘴巴发不出声。尉迟亮前脚走,小张媳妇后脚就把那“不要脸的艺术”扔进了垃圾道。尉迟亮知道后,摇着头说,他们档次太低了,那叫抽象美、朦胧美,知道吗?我们国民缺少的就是艺术修养。

尉迟亮把我拉进一家酒馆,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拌黄瓜,要了两瓶啤酒。他斟满两瓶啤酒,端起来自己的一杯“咕咚咕咚”饮下,然后潇洒地捋一把大胡子,对我说:“你也喝”。尉迟亮点燃了手上的雪茄,说:“我终于揽到了一个可以全方位展示我的艺术才华的机会。育才学校校园扩建,要建个中心广场,广场中央要修建体现办校精神的雕塑。我找了不少关系,终于把这个项目搞到了手。前期的准备工作资金有点紧,你先借我5000元,过后加倍还你。这次我要一鸣惊人。”

尉迟亮两年前从银行辞职,专职去搞艺术,他说一个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满目的所谓艺术其实都是垃圾,而自己想改变又无能为力。我不能在一个毫无生气,成天做着机械、呆板工作的单位生存,他会把我的艺术生命打磨平滑直到消退。尉迟亮走了,成立了尉迟亮工作室。开张那天,我还去凑了热闹。他的工作室就在一家酒店的大厅右侧,隔出了个二十平方米的屋子,摆上了他创作的一些物件。尉迟亮的艺术生意经营得一直不好,后来连租位费都交不起,没办法就撤回了家。市里搞大旅游开发,兴建了一些旅游项目,一些规划设计他也回回都参与,可他的设计总是入不了围,原因是他设计的东西,人们都看不明白。尉迟亮不屑地说:“如果全国老百姓都能懂,那还叫艺术吗?那还有艺术家吗?那还有米开朗基罗、达分奇吗?”我说你的设计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下,贴近老百姓,不说别的,艺术家首先也得吃饭吧?也得先解决肚子的问题吧?尉迟亮一副痛心疾首的苦态:“堕落啊,堕落”。

尉迟亮的工程一直神秘地进行着,尉迟亮常常独自一人围着花坛转圈子,雪茄烟冒着浓浓的白烟。我也常抽空去工地现场看看,因为那里有我借给尉迟亮的5000元钱。

雕塑落成那天,我也应邀参加了典礼。红绸揭下后,现场一片寂静。两个扭在一起的肢体一只手托着一方形,一只手托着一个圆形体。尉迟亮解说方得代表书,圆的代表地球,寓意今天读书为明天走向世界。鼓乐响起,为人们缓释了眼前的尴尬。学生们发起了一场为雕塑征名的活动,结果得票最多的是:读书顶球用?男女成方圆。每天去学校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影响到学校的正常上课。没办法,学校派人将刚刚落成的雕塑捣了个稀巴烂。

尉迟亮神情沮丧地推开我的房门,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吸着雪茄烟,不宽敞的屋子被呛人的烟雾笼罩着,憋得人透不过气,我推开客厅的窗子,说:“房间小了点,正准备换个大点的房子,购房意向已经签订了。”我在提醒尉迟亮该还我的借款了。

尉迟亮摁灭了烟屁股,从背来的大帆布包里掏出包东西,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装,说:“我也没现钱还你,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就把我最喜爱的这幅作品送给你,全当抵债了。”

我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一堆黑不溜秋的泥巴捏成的东西,说:“我怎么看不出这是件什么东西?”尉迟亮说:“看不懂就对了,这是我的创意:未来。”我从这人不人鬼不鬼、猿不猿兽不兽的玩意儿上怎么也看不出未来。

尉迟亮一副舍不得地神态说:“好好收藏吧,等我百年之后,它会价值连城。”

我说:“尉迟亮,这么珍贵的作品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这身体恐怕要死在你前面呢。我这辈子没啥所图,只求能住上宽敞点的房子就行了。”

尉迟亮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好好收藏吧,这可是一笔升值的财富啊。”出门前还拥住我,心情复杂地拍拍我的背。

尉迟亮走后,天空下起了雨。尉迟亮留在茶几上的那个“未来”,在雷鸣电闪的映衬下变得光怪陆离。我发觉眼前的“未来”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