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勃睁大着眼,……但是,他立即镇静下来了,他回答得更加确凿而且有力。
“谁?……就是克林堡呀!”
保卫队的总队长,华特洛夫斯基,他是有着一位名叫克林堡的弟弟的。
检察官沉默下来了。他回转头,对着和他并排坐着的总队长望了望。
华特洛夫斯基一只手握着指挥刀,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左胸上挂着的一排精巧的勋章儿,摇摇荡荡,刺眼地闪烁着。
华特洛夫斯基隔壁是军法处长,他年纪老了,头上披着光亮的银发,曲着背脊,喀!喀!一声两声,为着要调剂这突如其来的寂寞,他谨慎地适当地咳嗽着。
华特洛夫斯基于是耸着那高大强壮的身躯站立起来。
一对严峻的眼睛,经那高高突起的胸脯向下直视着马可勃。
马可勃颤抖着。
华特洛夫斯基作着简短的语句怒吼:
“你说什么人?什么人叫克林堡?你发疯了!”
马可勃正想重又说出克林堡的名字,但是华特洛夫斯基已经挥起了他的皮靴尖,马可勃的屁股重重地倒撞在审判所最中央的一块红砖上,哼的一声,像小孩子在梦中时叫了出来的声音一样。
四
克林堡是一个年少而且精干的面包师。他还不曾结婚,可是很早就成长了,他的上颚茁发着一根根的粗硬的英俊的胡子。他不善于应用他的强健的体格,那突挺着的胸脯不肯让它张得更挺,那高高的肩峰不肯让它张得更高,并且,克林堡在刚刚发育的时候就有着这么的一种奇异的想头,他觉得自己在空间里占去的位置太多了,一个人这样的长大起来似乎是未经允许而应受干涉的一般。克林堡想极力的把自己的身材缩小,但是不行,只是把背脊弄得有点儿驼罢了。
克林堡的父亲是马福兰的村长,当他的大儿子华特洛夫斯基还不曾在梅冷当总队长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很早就出名了。
约翰逊·鲍克罗(那村长的名字)的祖先是远自热带迁来的,所以,他不但是虔诚的耶和华的信徒,而且有着很深的释迦牟尼的气味。他进了高等学校。他说他的信仰是和生物学也有着密切互通的关系的。从生物学出发,他主张除了他自己,别的人都应该吃素。然而这样是不够说明他的为人的,他是一个怪异的人物,至少克林堡已经开始有着这种判断了。
有一次,一个小孩子捉到了一只鹭鸶,在村长的门口经过,给约翰逊·鲍克罗觉察了。
“你捉了它干什么用?岂不是要把它活活的弄死去吗?”
小孩子当为做出了大不了的反事,被严峻地诘问着。
“不,……”小孩子惊异地回答,“我要把它带到梅冷去卖的,……”
“为什么要到梅冷去呢?到梅冷去,为着卖一只鹭鸶,……太远了呀!你卖给我好不好?”
他把鹭鸶接在手上。
“什么价钱呀?”
他侧着颈脖,诡谲地对着那小孩子笑了笑。
“三个戈比就好了!”
“这样贱的吗?”
说着,一面把鸟脚上捆缚着的绳子解开来,双手高高的举着,一耸——那幸运的长脚鸟就远远的飞去了。
约翰逊·鲍克罗于是怪声地笑着。
他交给那小孩子六个戈比。
“那末,你回去的时候,就告诉你的母亲吧,我给了你多一倍的价钱了!”
卖鹭鸶的小孩子走后,约翰逊·鲍克罗带着克林堡踱出门外,避着猛烈的阳光,在菩提树的浓荫下站立着。顺着一片碧绿的田野眺望,在天和地相接的地方,若隐若现的浮泛着一种奶白色的气体,疏荡地笼罩着那一线苍郁平淡的远山。约翰逊·鲍克罗的喜悦从放生了一只鹭鸶的事继续下来,他对着克林堡说了许多话,态度比什么时候都要和蔼些。他说的是关于从人类的道德出发,去想象一只鹭鸶之被杀戮是如何悲惨的那回事。
那时候,克林堡是比那个卖鹭鸶的小孩子还要小,他好奇地发问着:“要是那鹭鸶给杀死了,它的同伴会发传单,宣言,把消息告诉别的同伴们不呢?”
“对啦,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是关于反抗,暴动这一类的事情的吧?”
约翰逊·鲍克罗突然觉察了自己的优美的思维受了妨害。
“克林堡呵,”他的眉头有点儿蹙着,“你每一天都跟着我走,但是你说的话却不是我所教给你的。在路上碰见先生的时候你对着他鞠躬没有呢?我说的话你总得记住,还有你的哥哥华特洛夫斯基,他年纪比你大,学问和阅历都比你深,你也应该听听他的……”
克林堡起初除却在心里预备着对父亲说什么话之外,没有觉察到别的事,但是一提起华特洛夫斯基他就有点儿恼怒。
有一次,克林堡给嫂嫂带到一位警官的家里去赴宴会。那警官人倒很好,分给他许多朱古力糖,而且有着一个漂亮的儿子,他穿着黄灰色的特别制服,头发剪着威猛的陆军式,手里不时的拿着一把精巧的小刀——不,那小刀上附带着的一把锉子,在锉着,……那警官用粗硬的指头,像铁钳儿般的钳着克林堡的颞颥骨,钳得很痛,一面对克林堡发问:“你是华特洛夫斯基的令弟吗?”
这样一连问了三遍,那钳在颞颥骨上的铁钳儿没有放掉。
克林堡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警官哈哈的大笑了一阵,随后就走到别的看不着的地方去了。
克林堡的嫂嫂突着双眼迫视着克林堡。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丈夫。
华特洛夫斯基严重地叫克林堡来到他的面前,但是他突然的在心里忆起了别的急于要办的事,于是踏着阔步子走开去了,连看也不看克林堡一眼。
克林堡准备着受鞭挞,不想所得到的侮辱比鞭挞还要重。
华特洛夫斯基养着一匹雄伟的白马,并且,请了一个年轻的马夫。
华特洛夫斯基对克林堡说:“马夫正要牵马到草场上去了,你跟着他吧,你必须时时刻刻的看住他的手,我的那匹马的身上,有一个地方(到底什么地方克林堡没有听清楚。)是他的手所不能摸的……”
克林堡和马夫,一块儿在一座古墓的祭台上坐着,听着马夫讲故事,让那匹马系在石柱上,高举着长长的颈脖在望天。
马夫说的仿佛是一只鸡,不然就是一只野狐;他说那只野狐诈死,在什么地方碰见一只狗,又怎样的穿着女人的绣花裙子,假装一个爱哭的女人,……克林堡的思索力常常走在那故事的前头,他觉得只有马夫的话是他所爱听的。
后来克林堡长大了,华特洛夫斯基叫他进保卫队里去受训练,但是他不肯,而且,凡是华特洛夫斯基所鄙视的人,都成为他的朋友。他有着抗拒华特洛夫斯基的能力。
他宁愿在一间酒楼里,当一个面包师。
大搜捕的头一天,克林堡和他们同一间酒楼的工人一起被缚。但是他和华特洛夫斯基做兄弟有一点儿益处,那就是,只要他肯提起华特洛夫斯基的名字,每一个保卫队都可以决定把他释放。
晚上,华特洛夫斯基使人带了一王纸条子到克林堡的酒楼里,叫克林堡跟着一同去。
华特洛夫斯基和他的女人在用晚饭的时候,克林堡进来了。
嫂嫂道着晚安,克林堡冷淡地回答着。
这房子充满着新的桐油的气味,堆积着许许多多的新用具,在一个贵妇人的眼里,这是一部最丰富的书,她要指给许许多多的客人们看,千遍万遍的背诵着它们的价目,它们的新鲜名字和远远近近的出处。
克林堡随手翻着报纸,他觉得在这房子里坐着已经太久,他不能不对着哥哥发问到底有什么事。
华特洛夫斯基趁他的女人进厨房里去的时候,他对克林堡作了一个手势,叫克林堡先到他的寝室里去。
随后,他带来了许多水果,叫克林堡一同吃。
他和善地吩咐着克林堡,仿佛已经重新开拓了一个天地,这天地是值得克林堡进去参观一下的。
克林堡没有表示。
但是,华特洛夫斯基已经对克林堡说过了:表示和不表示都没有什么关系。
五
第二天的早上,大约是八点钟的时候,克林堡为着一夜没有睡得着,正沉没在酸痛晕疲中,突然有许多人涌进酒楼里,把他从床铺上揪下来,拉到街道上,街道上的人成千成万地拥挤着,克林堡在群众的殴打下找不着半点掩护,脸孔变成了青黑,张开着的嘴巴,喊不出声来,只是在肠肚里最深的地方“呃呃”的哼着。
墙壁上的布告已经预先贴出了。
今天,有一百七十二个参加叛乱的罪犯给处决死刑。
有着华特洛夫斯基的亲弟克林堡在作证明。克林堡是叛党的主要负责者,但是他自首了。
如今在和克林堡为难的是那一百七十二个的亲属,他们要为他们可悲的被难者向克林堡索命,分吃克林堡的肉。
克林堡的耳朵还是有点儿清醒的。
那边,远远的响着震人心脾的号声,一百七十二个囚徒排着长长的行列,像两枝青竹夹着一枝柳王的篱笆般给一连保卫队夹在中间。总队长华特洛夫斯基骑着他的雄健的白马殿在背后。慢慢的,这行列分开了那拥挤着的人群,在克林堡所站立的街道上直伸而过。
克林堡双手抱着痛苦的头,有无数只绝命的手在对他挥舞着。
要是克林堡还有一件事应该做,那便是牺牲了他自己,救回那一百七十二个。
克林堡于是向着那相距不远的行列奔去,他摆动着双手在群众的重围中打开了他的路。
克林堡一只手揪住了华特洛夫斯基的白马的头辔,一只手高举着。他对着前头的行列高喊:“停止!停止!”
华特洛夫斯基以为遇到刺客,立即拔出了他的手枪。
他对着克林堡的面孔眈视了一分钟之久……群众的声音太嘈杂了,克林堡的声音没有人听得见。
克林堡当着群众的面前质问华特洛夫斯基:那一百七十二个给定了死罪,到底是谁人去作证明。
华特洛夫斯基是有着他的过人之处的,他命令保卫队驱散了群众之后,随即把克林堡捆缚了,给五个保卫队送回家里去。
因为,他说:“克林堡今日得了疯狂的病症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保卫队便枪决了那一百七十二个。
(选自《沉郁的梅冷城》,1935年9月,上海天马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