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莲:章衣萍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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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桃色的衣裳(4)

我至爱的菊华,倘若你在北京方面已经确定,或者你以为北京方面可以速达你愿望的,那么……倘若你爱慕江南底景物风光,你以为你底身体适合于江南底水土气候,那么我们只盼望着你的南渡了!倘若要整顿行李,迟点也不妨事的,因为本来请不出一个相当的先生,我去替你代课也可以的。我现在的心神清净,好像明月当空,除了虔祝你达了你心愿外,更无别的心。但是,唉!路途这样地辽远着!孤单单的一个人哪,上车呀,渡江呀,……我至爱的,我只希望有个熟人伴你来便好,否则我在这条路上,比你更要生疏的呀!你路上最苦痛的就是寂寞吧,车票可以买到南京的连票的,浦口渡江可以省了照料行李的麻烦,或者我写完了信,我去买几本给你路上消消寂寞的书吧,或者你往北京的路上,也是要看看的。我最亲爱的,你倘若有了定期了,你很确实地写一封信给我。

我至爱的菊华,你不要为我挂心,我只期望着你底心绪安宁哪。你底心绪安宁了,你底愿望圆满了,我也快活了,我的愿望也圆满了!

唉,我又想起逸敏了。我想着你的时候,我同时便想着他,想着,我闭着眼睛,我仿佛辽远地看见他,看见他勤兢地跑到学校里去听讲,活泼地跑进教育部里去办公,他是怎样的一个我们底现代化的有毅力的朋友呵!他底美丽的情热,Goethe式的美丽的热情,我亲爱的,我读到他给你的信的时候,使我怎样地爱慕着他呵!我常常在冥想:我要和他通信,我第一封信就要如我给我哥哥的信一样写。我为他,我到现在还恨那丢了他的无情女郎呢。至爱的,我想,或者,你寄他信的时候先告诉他:我们以后依年龄结为兄弟姊妹好不好?但是我有些难为情呢,他年纪一定比我更小,我就是照阳历算也已经有二十四岁了哪。——或者不要说年纪,我们依长短吧。将来他或者也可到南京来,况且他故乡又是安徽,常常可以来往来往。这不是很可实现的理想事情吗?至爱的,你不要笑我是小孩子,决定如此吧。——你看好吗?

纸又换了一张了,我们所谈的话也换一换吧。

今天南方底天气骤然更新了呢:我房间前面的一块草场已经碧绿了;墙边的小树底枝头看去重了些了;——美丽而可爱的生趣哪!我仿佛在南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呢!

我底心神真奇怪,我至爱的,你猜我写到这是如何在想?——我一面想着春光是怎样的可贵,一面却想着你来南京之后的我俩底快活:礼拜日的等待哪,并坐看花哪,齐声念诗哪,一同出去买新书哪,……一面又想着我俩见面时底第一次握住手的不可思议的□□□!

爱,以前我对于自身的糊涂,颓废,迷茫,烦闷,……你来了,我不知将怎样地怎样地刷新和努力呢!

祝这可恨的不能见面的日子快快走!祝你身体特别保养!

爱!你信上不是说夜里睡不着吗?我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呢。这方法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说睡不着时只要眼睛看着胸脯睡去就会睡着的。

我试验时常常有效呢,你也试试看吧。……我爱:

你的来信为甚有这样多的湿痕哪?你不是右手写着信,左手擦着眼泪吗?——或者是你手上的汗吧?我的爱!我的泪和你合流着吧!我亲热地在吻你底信笺呢。你说“我愿意到入土以后还是愁虑着的!”我的菊华,我的心肝!你怎么说出那样悲伤的话来呀!

我的爱,我读了你的信,我的热泪点点地滴在你的字迹上了呢,渐渐浸开来,你的字也化了。至爱的,我看着那光景,我心里很舒服呢。我的泪和你的字迹上的泪,亲吻了,拥抱了,化了,再也分不开我的和你的了!我伤心地挂着眼泪笑了呢!

我的爱,我爱着你,我永远爱着你,我像沙乐美爱着约翰地爱着你。我近来在梦中梦见你的时候,我狠心地抱着你,我的手臂好坚强而有力呀!我活像一个鬼似的!有一晚,我在梦中和你亲吻,太颠狂而不自制地把你的舌头咬下了,我骤然惊醒起来,幸而这是梦中的事呀!我的至爱呵!我想象着我和你再相见的时候,我要用我全生命的力,毫无忌惮地和你拥抱着的。万一不幸而不得相见了,或者我先死了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有灵的僵尸,在黑夜里到你的墓前来和你的嘴唇亲吻。万一更不幸,你先我死了,我要寻到你的墓头,紧抱着你的枯骨交欢,紧捧着你的骷髅Kiss,直到我的嘴唇也冷了,永远,永远!无穷,无穷!

过去的你的美丽,你的恩爱,我没有一刻不在深切切地追忆着,聊以安慰现在的苦闷。你当时相见时的含羞情态,现在还历历在目前呢,至爱的人儿,我们要向着无穷的未来企慕着前进,过去的追忆,只有增进我们前进的力和速。至爱的呵!前进!前进!我抱着你在铁路上去情死也愿意的呀!别辜负了一人一生只有一个青春!

我不愿意离开南京,南京是我的乐土,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南京是我这样流落无告者的侨居国,南京有我描写不尽的六朝风景。你说,“愿意来南京任事,只是北方的多情的逸敏,把我的心儿牵着了。”至爱的,此地的事情我决计为你留着。你迟来或早来都不要紧。我去为你代课,于学生也无妨害。到北方去,或者到南方来,全由你自己选择决定。我爱的,从你离开南京以后,几年以来,我只是读着《圣经》或《托尔斯泰戏曲集》来压制我的烈火的情热,烈火的烦恼,烈火的颠狂!…………

我至心爱的:

前两日寄你的信和一卷书都已收到了吗?

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和逸敏两人之爱而不安宁。我决不因逸敏爱你而起嫉妒,而起不安,而起狭隘的心意。那些都只有使你不快,使你有害,“爱是不加害于人的”,我确守着这先知者定下的爱的律法。“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我对于逸敏毫无恨意。我勇敢地实行着我的信条。你的广大的同情的理想,也勇敢地实行着就是。理想,理想只要不是虚无飘渺的理想,有我们的刚强的心的力去做,是没有不实现的,没有失败的理由。

我的与寂寞决斗着的四年来的伙伴的爱妹呀!我确信,真正的爱里面,只有成功,没有牺牲和失败。除非自己根本不爱人的人,才有牺牲和失败。但这牺牲和失败,已经不是为爱而牺牲而失败了。逸敏的“性命交给了你”的话,也无须挂心;现在他既为你的广大的爱表同情了,可以更无须挂心了。我愿你,爱,你以为怎样可以使你快活,你就怎样做去就是。凡是真心爱你的人,决不会强爱人之爱而使之苦痛的。将来启瑞或逸敏两人中有违背了爱的本旨的时候,你就可以知道谁是不爱你了。

……

我最亲爱的,你住在家中的干燥生活,我也十分明白了的。我想着你的时候,我的心也同你一样地干燥着呢。一方面又想到自己的没方法来安慰,只是无端地愤恨自己。你是从来不肯老实地将你自己的苦痛告诉给人,使人也来担受的。

你这样的伟大的心情,我在暗中常常引为修养的模范啦!

你说要来南京,你的床铺已经为你设备好了。但是,我爱,我很记挂着呢。你的身体近日不知怎么样?你的妈妈为你底身体不好,肯不肯让你来?呵,种种不能使我细想的远方的情境呀!……倘若因为北京路近,你的妈妈放心,北京找得着事,肯让你去的时候,那么你就不必强要到南方来,反使你的妈妈不安心。我的妹妹,我的心爱的!

爱,这信写好,忽然想起你前次信中“恕我……不曾答复你”的话来了。你为什么那样客气哪?我要哭了呢。难道我会误解你责备你的吗?

你只要好好地养养你的心神,我就十分快活了!

你下回要那样说,我要把你的小嘴扪住了哪!

在上面启瑞的几封信里,我发见启瑞的高洁的心怀,热烈的情感,朴实的人格。只有伟大的启瑞,才配得上伟大的菊华。在他俩儿之前,我感觉自己的渺小,偏狭,污秽。

假如我不卷入旋涡,启瑞和菊华,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假如我不卷入旋涡,菊华一心到南京去,岂不是无挂无虑。只为了我的卷入旋涡,弄得菊华心挂两头,弄得启瑞相思难就。主呵,我的罪是不可赦的,我愿意钉在十字架上!

天色渐渐明了,推开窗儿一望,愁云占满了天空,雨水从窗外不住的打进来,几乎打得我浑身是湿。在愁云的底下,天空的高际,有三五小鸟,从南方急急地飞到西方。檐前的槐枝上,乌鸦一声声的啼着,似诉它的心头痛苦。萧条的庭院里,人们都未曾起来,只有孤单而凄凉的我,抬起头儿凝望。

大雨不止,我爱的菊华大约没有来此的希望了。把桌上一堆堆的书籍都推开,伸出纸来,想写些什么,——无数的心思,都被窗外一滴滴的雨点打碎了。只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愁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我只能低吟着上面凄切的句子,聊以自遣。呵,我又要抽噎了!

“喂,讨厌的雨,今天我不能来了!”

“唔,……”

“喂,我叔叔的事已了,后天早上他要走了。”

“你也一同走了么?”我急了。

“我只好一同走……”

“唉!……”

“我明儿一早就来,再谈罢……”

接完电话回来,我只能躺在床上颤颤地哭了。

四月二十三日

一夜何曾睡稳!早起,觉得头昏,跑到门前一望:几个小孩,赤着大腿和双脚,在路上的积水里游戏,脸上显出憔悴的黄色。一个老年人推着卖黄瓜的车子,缓缓走过,背曲如骆驼,从皱纹满面的脸庞里,看得出半生辛苦的表记。三个穿着短衣的中年男人,一个提着鸟笼,两个含着香烟,悠悠地并列走着。对门的剪刀铺门口,站着几个中年妇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手中拿着扫帚,有的只是瞪着眼儿望着街上的行人。

呵,这就是我所住的地狱世界,然而我在盼望我的Beatrice的快快到来!

“明天一早要走了,怎么好?”她的美丽的慧眼望着我,似母亲望着小孩的神气。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注视着她今天身上穿的美丽的桃色的衣裳。

“你不要伤心。我要到南京去,我一定使启瑞设法,将来你也可到南京去。

“我是不会丢掉你的。别离,只不过是短时期的别离。

“我希望我们三人能恋爱到底!万一,不幸失败,也就大家一块失败!

“启瑞的信你还没有看见罢?他待你很好。他愿意我们三人结为兄弟姊妹……”

“我已经看见过了!……”我说。

“几时看过了?……”她笑了。

“前夜……讨厌的下雨的一夜……”

“我知道你要忙着看的。”她携着我的手,我就把她抱在我的身上。

我看见她胸前的红色突起的颤动,我的心从忧愁里转到肉欲上来了。假如身上坐的是秀芳,呵,我一定要伸出手去,她又要含羞含嗔地叫:“痒——痒呀!”那是何等迷人的声音呢?我想。

我从前爱着启瑞的时节,我只望把讨厌的旧式婚约退了,一心一意的嫁他。

可是讨厌的婚约到如今还没有退!

“爱了你,怪的,宝宝。爱了你以后,我忽然想到,我只能永远不嫁了……”

“你永远住在家里吗?”我急了,问。

“不是呀,宝宝,我只望我们三人住在一起,像夫妻般的朋友。经济各人独立。”

“对呀!我前晚也想着,你的伟大的理想是对的。而且世界上的制度完全错了!”我乐得叫了起来。

“这个办法,启瑞是一定赞成的,我想,你也赞成罢。”

“赞成……”

“只是我还害怕,我害怕……一件事……”

“什么?……”

“一件事?”……她的脸羞得红得同她的衣服的颜色一般,说,“只是将来万一……”

“万一……什么?说呀!”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万一有了孩子呢?……”

“有孩子,大家的。”我大笑的说出来。

“也许不会,我想。我的身体不好。我知道我何时死呀,像这样常常病的……”

“不许说死……”我用手把她的口儿闭了一会。

“死,不许说,谁不死的?”我想,一个人能真正恋爱一日,就算永生。

“我只望我至多活到四十岁。过了四十岁,大家都老了,就没有味了。”

“我又希望我们三人一同死……”她说。

“那只有一同自杀!活到四十岁,是的。我也想,一个人到老了真可怜。”我严肃地说。

“老比死更可怜!”她说,伸手指着墙上挂着的秀芳的半身照片,说,“这是丢了你的恋人么?”

“是的。”

“怪可爱呀!”

“她已经同旁的一个男子订婚了。”

“我想,结婚的制度不打破,恋爱总不能美满。她还不是为了要同旁的男子订婚,所以才把你丢的?不能怪她,只能怪社会制度。”

“我并不怪她。”

“我知道。”她说,脸儿望望我,眉头忽然蹙起来,“只是,宝宝,我忽然想起,你的家里怎样?爹爹妈妈都好么?”

忧愁又袭到我的身上了,我说:“我有一个大家庭,爹爹,妈妈,弟弟,祖母……”

“都好么?有没有祖父?”

“呵,何堪想起!就在我恋着秀芳最烈的前年,祖父病死了。祖父病重的时节,一信二信来催我回家,接着是一次二次的电报……”眼泪流到我的脸上了。

“不要哭,说罢,你当然回家了?好人!”她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回家,我竟没有回去。我恋着秀芳呢。后来我的祖父就在想望孙儿的病榻上死去了。

“祖父死后,爹爹写信来说:祖父临死时还问,‘我的大孙逸敏来了么?’这时他的眼珠已经变乱了,全是白色。

爹爹骗他说:‘逸敏就在床前呀!’他把眼皮一翻,后来就没有气了……祖父死后,我常常梦着他,梦见他正言厉色地教训我,却记不清说些什么。我醒来便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扯成粉碎!”我的伤心的眼泪怎样止得住呢,它又自由滚了许多下来,滚在菊华的美丽的衣服上了。

菊华的眼皮一红,也现出要哭的样子,说:“你以后回家去过没有?”

“没有,一直没有回家去。妈妈想我,常常想成病。祖母也写信来说:‘我也上了七十岁的人,不久要死了。

你回家一次罢,给我看看,免得我同你祖父一般,临死时受苦。’父亲写信来催我,我只是敷衍他,春天说是夏天回家,到了夏天又说有事,要等来年春天……总是敷衍,敷衍,一直不肯回去。”

“你为什么老是不回家呢?”

“何消说——自然是为了恋爱,起初为了秀芳,现在又为了可爱的你呀!”

菊华哭起来了,她说:“宝宝,你总该回家一次。”

“要是舍不得家庭,可爱的,我们三人的理想还能达到么?”我的心儿一转了,我问。

“唔……”她暂时呆住了。

“我也想:我们不创造新家庭很容易,我们要丢掉旧家庭真是很难呀!”我说。

“是的。爱只是一个,分不开亲子的爱和男女的爱的。”她说了,站起来,“你的腿酸了吗?我在你身上坐得太久了。”

她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午后,她说:“我们上半天谈话谈得太悲酸了,我的心现在还痛呢。我怕回家又要病了。”

“我们不要再谈那样的话罢。”我说,“但是我忍不住再问你一句:‘启瑞的家庭怎样?’”

“他只有一个妈妈……呀,还有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为了我的缘故,已经离婚了。这是前几年的事呀,要是现在,我一定不许他去离婚了。”

“为什么呢?”

“你不许问下去了……”她说,“你来,我们玩玩罢。”

经过了长久接吻之后,我的心被烈火燃烧着了,我已经忘了刚才谈着一切的烦恼,我紧紧的抱着她,说:“你肯么?”

“肯?什么?我很悔从前待启瑞太冷淡了,你现在要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我已经不忍想到我们的将来……”

在沉醉而疯狂的时间里,我解下她的桃色的外衣,我松下她的湖色的裤子,我把她抱到床上去,望着她的瘦弱的洁白的身体。

“你现在是裸体了!”我欣喜地说。

“你要干什么呢?”她含羞地说。

我仔细地将她的瘦弱而白皙的身子上下望了一刻,从她的乳峰望到小腹下的黑毛,我的心忽然被一种严肃的神秘的思想笼住了,我在她的小腹下亲了一个吻,说:“让我把你的衣服穿了起来!”

“你明早准我去送你么?”

“不必……”

她走了,在朦胧的暮色中我望见的只有她的桃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