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懿红
十几年来,地域色彩、自然景观、诗性描写在文学表现中大步隐退,作家的艺术想象、写作激情、审美兴奋点似乎都集中于人际关系层面了,比如权力斗争、社会黑幕、私生活等等,成为文学主要的生产资源和市场卖点。所谓晚生代、新新人类的写作更是呈现出一派缺乏自然情趣的枯燥凋敝。我怀疑,当代作家大部分已经丧失了描绘天空大地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的“神笔”。他们生活在现代技术世界的温柔呵护中,本来就疏离自然环境,又不愿投身大地汲取营养,而往往躲进“想象力”编织的舒适家居,闭门造车,把消费欲望投射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场景或勾心斗角的情节链条中。可以说,自然物象和自然景观的缺乏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的一大缺憾,能够保存自然生趣的作家竟然成为珍稀动物,这标志着当代人严重的感官残疾。
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柏原《谈花说木》(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实感欣幸。没想到这位在短篇小说方面建树不凡的小说家,改弦更张钻研花木文化,竞又拿出洋洋洒洒几十万字的散文集贡献于文坛!
柏原这个名字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小说界颇有影响,有“西北短篇王”之称。他的短篇小说多次获全国及各类文学奖,并被多家权威选刊选载,很多名篇如《天桥崾岘》、《喊会》、《挖墙》、《大窑》、《奔袭》、《毛家沟蹲点》、《奶头山印象》、《瘪沟》等都代表了一个时期全国短篇小说创作的水平;如果继续在小说写作的道路上走下去,他很有潜力成为代表西部文化韵小说国手。可惜的是,十多年来,柏原将大部分精力转向花木文化散文和乡土散文的写作,在小说方面的投入减少许多。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柏原徜徉于赏心悦目的花木世界流连忘返,集十年之功培育出散文领域的新品种:花木文化散文——《谈花说木》,这在文学和文化领域都是拓荒先行、独辟蹊径之举。
柏原的花木文化散文接续中国古典散文寄情园林山水、谈古论今、广征博引的传统,加以当代文化散文关注多元文化、传承文明的宽阔视野,把园艺、医学、历史、民俗、绘画、文学等多种门类的知识融合起来,形成一种文采富丽、内容翔实、饶有情趣的知识性散文。目前写作散文的作家不少,或讲述生活点滴感悟,或抒发个人微妙情感,还有学者型作家们显示其深厚学力、人文关怀的所谓大文化散文,至于游记随笔就更多了。在柏原驻足的这片花草林木的悠闲之地,同样有众多作家和文化人,“或是游览观光、怡情逸兴,或是采撷把玩、高咏低唱。”(柏原语)然而他们大都是匆匆过客,没有谁像柏原这样付出全部心血来发现和培育花木文化。在钢铁水泥覆盖了绿野仙踪的时代,当人们为金钱、为物质利益疲于奔命的时候,有谁知道花木是伴随人类生命存在的最古老的地球生物呢?又有谁以执着温柔的园丁情怀守护这赏心悦目的生命存在呢?中国文化向来亲近自然,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中国文化的最高智慧,古人在自然的怀抱中参禅悟道,领会宇宙、社会、人生的奥秘,找到支撑生命走向虚无的终极关怀。今天,资本主义疯狂发展、危机四伏的实践证明:古老的中国文化精神所昭示的生态平衡理想,才是人类应该努力争取的未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它的每一个层面、每一个角度都有值得挖掘发现的宝藏。花木是自然奉献的珍贵礼物,花木文化凝聚着中国文化丰富细腻、温柔平易的人间情怀、自然情怀,是我们民族重要的精神财富。
在柏原探赜索引、洞幽烛微的学理发掘和诗性言说中,花木那些早已被今人忘却的悠久文化历史渐渐绽放,散发出中国古典文化的迷人馨香。随着阅读的渐渐深入,你被柏原强烈的求知欲牵引而欲罢不能,你会惊讶于柏原的广闻博识,感动于柏原的声情并茂,叹服于柏原审美品味的高雅与审美感觉的细腻,不知不觉地,你已经在葱茏的花木世界流连良久,你的自然感性悄悄复活。比如萱草,柏原由《诗经》的《卫风·伯兮》到曹植的《宜男花颂》,从唐诗人李峤的《萱》到朱熹的《萱草》、黄庭坚的《萱草》,乃至于晋人周处的《风土记》、花卉着作《广群芳谱》,整理出一份脉络清晰的萱草文史档案。在寻觅花木文化的隐迹潜踪时,他还多次涉及《红楼梦》的索引研究,如迎春探春两“千金”、“夏金桂”析名等章节。至于桃树古风俗、菊花与美食、西北花儿等民俗风情的描绘也饶有兴味。典籍史册、文坛掌故、诗话词话、轶闻趣事、神话传说、民俗风情、社会经济、名胜古迹……柏原探究考古的触须不分畛域,向中国文化宽广深邃的角隅挺进,剖解历史遗留的花木文化之谜,发现花木承载的独特中国文化精神和艺术情趣。作为一个拥有深厚文学修养和敏锐美感的作家,柏原熟谙中国文学史,能够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地梳理各种花木诗词兴起发展的历史。他对历代文学佳作的赏析独具慧眼,其一家之言往往给人拨云见日之感。此外,柏原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他并不止步于中国文化的纵向考究,虽然身处“西北文化落后地区”,但他的视野却能够互联网式横向展开。比如兰蕙,他先由兰州说兰开始,到兰亭一笔传千古,最后结于新加坡国花“卓锦·万代兰”。关于瑞香,他先从马克思爱瑞香说开,探讨瑞香花名的由来。至于在中西方均大受青睐的花卉如蔷薇,柏原更多引入异国文化的传奇魅力。他侃侃而谈,旁征博引,从玛利亚的白蔷薇,到“埃及艳后”醉卧花丛,再到泰姬的香水,仿佛引领读者漫步芬芳馥郁的蔷薇花丛。开阔的文化视域使《谈花说木》蕴意深重,饶有兴味。
柏原是一位热爱故乡、热爱本土文化的作家。他的小说以浓郁的地方色彩见长,他用劲健准确的语言刻画陇东独特的风景地貌、生活方式和一方水土养育形成的地方性格,其不可混淆的地域文化特征曾经征服大批读者,堪称西部文化的护花人。在《谈花说木》中,他依然毫不掩饰热爱故乡的赤子情怀。只要可能,他就结合故乡地域文化,把花木文化历史拉近身边,以亲切动人的口吻,讲述自己亲历亲见的花木奇景和相关体验,抒发一个深爱自然的文化人对故乡和童年的不舍眷恋,这些地方往往构成文章最出采、最动人的篇章。由于同是西北人,柏原这些有关故乡花木景观的笔墨特别容易引起我的共鸣。庆阳杏花、黄花,金城迎春、百合,西北花儿,苦水玫瑰,这些真挚感人的描述流淌着炽热的乡恋深情,最是让我陶醉其中,回味不已。《春光五题》的最后一篇是《紫花情结》,实际是写黄土地的春之使者苜蓿。他以农民的惊喜看到了河湾台坎、山洼阶梯、岭峁脊头的零星地块里,最先泛现的一抹绿意;他描绘农家女人采摘苜蓿的田园诗般的劳动场景;他兴致勃勃地讲解苜蓿花样变换的吃法。同时,他也毫不避讳灾难的过去,因为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苜蓿是黄土地农民的天赐圣草。这样的苜蓿,当然像圣洁的信仰一样,永久地沉淀在作家的情感领域和潜意识深层。当他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步行到山峁路畔一片绿意盎然的苜蓿地时,他当然会长跪不起泪如繁露!只有对世界充满感恩之情的纯真心灵,才会如此热爱他的故乡,他的苦难童年,才会拥有如此感人肺腑的“紫花情结”,才能如此真切地体悟花木的文化品格。
《谈花说木》引证广博,但又事必躬亲,细心求证,并不轻信前人记述。孔子关于“兰”的谬误,杨柳读辨、红桧辨识,作者都经过细致分析而得出一家之言。而对花木色姿香态的描绘,更是刻画工巧,浮光耀色,仪态万方,极尽辞藻之富丽,这种文字功夫当然是经过长期刻苦锻炼才达到的。当今之世,所谓学贯中西的才子、大家不少,但熟谙中国文化、具有深厚古汉语功底的写作者,却是极为罕见的。柏原的家中别无长物,引人注目的是满满四壁图书,均为自费购买的写作资料。为了去伪存真,获得准确无误的花木知识,他多次旅行,跑遍了国内着名的植物园、博物馆、图书馆、书市、花市。在今日浮躁的文化现场,有谁愿意破万卷书、行万里路,毕十年之功完成一部花木文化散文集呢?惟痴人柏原而已!
(作者:兰州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