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学创作研讨会论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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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挑战艺术的极限(1)

——在甘肃中短篇小说创作研讨会上的发言

杨光祖

新时期以来,甘肃优秀的中短篇小说作家,早期大概有柏原、王家达、邵振国、阎强国、张驰、牛正寰等等,他们曾经创造了一定的辉煌,但1990年后期到现在,基本上都退出了这个领域,从事长篇小说、散文与学术研究去了。而现在活跃文坛的则有马步升、张存学、雪漠、叶舟、王新军、史生荣、和军校等,这几年人邻、向春、补丁、尔雅、北斗、苟天晓等也开始创作中短篇小说,在这个领域崭露头角。由于时间所限,我这里主要谈谈他们中的几位。

马步升是我省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在全国文坛也颇有影响,尤其是他的散文创作,几乎是圈内公认的。但他的短篇小说,惨淡经营十多年了,还没有达到作家自己满意的程度。虽然他已经创作出了《鱼蛋蛋的革命行动》、《河边的证明》、《哈一刀》、《少年的黄昏》等优秀之作,我还是认为他到目前为止,尚没有完全找到自己小说创作的支点。他的短篇小说主要有三个题材:乡土叙事、武侠、官场,每个方面都有比较优秀的代表作,不过,我个人认为他的长处还在乡土叙事,那里才是他的精神家园。官场,当然可以写,但在目前的社会语境中,也几乎写不出什么杰出之作。而他喜欢的武侠小说的写作,虽然也有代表作,我个人认为前途也不乐观。

其实,在乡土叙事中,可挖的潜质很大,在那些平凡人中,最有艺术的含金量。我个人认为,就马步升而言,在乡土、知识分子题材里,他应该有大展才华的余地。而去追求那些时髦的武侠、官场题材,恐怕出路不是很好。应该说,马步升的小说创作现在又遇到一个坎,能否超越这个坎,就看他的努力了,别人是帮不上忙的。而且,以我有限的艺术感觉,认为他完全可以超越这个坎,在小说创作上尚有空间供他施展拳脚。我们如果把他的散文与小说对比着看,应该说会很清楚地看出这一点的。他的散文为什么那么打动人的心魄?因为作家把自己燃烧进去了,他把自己当作柴火投进了创作之炉。而在小说的写作中,他更多的是靠经验、生活,没有把自己燃烧进去,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在叙述着这些事情,缺乏知识分子的自审意识,缺乏灵魂的拷问。这样的作品有的只是故事,而没有思想,有血有肉的思想,与作家灵魂血肉相连的思想。这应该是马步升小说创作目前面临的主要症结。

周作人在《(杂拌儿之二)序》这样要求写文章要追求“物外之言,言中之物”,“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词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气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暖昧而且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譬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气,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辨别出来的。”周作人认为鲁迅小说有“鲁迅气氛”或“气味”。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发现,也是一个好作家的标志。马步升、张存学的小说应该说有了自己的“气味”(气氛),这是他们的成功之处。但在更深的挖掘方面似乎还有许多不足,后面再详谈。

说起雪漠,我们不能不惊叹他是一个鬼精灵。在凉州的一座小学呆了多少年,忽一日,一部长篇小说《大漠祭》,让他一夜之间,天下知名。个人的社会身份也从一个小学教师成了省文学院专业作家。这是一个奇特的人,让人可憎可爱可敬的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写出一些东西的人。他的长篇小说当然是优秀的,这毫无疑问。我虽然多次对他的两部长篇小说做了严厉的批评,但那是放在一个很高的平台上进行的批评,绝不是否定。

关于他的短篇小说,我读过一些,感觉不是很好,起码比不上他的长篇小说。他是不是更适合写作长篇呢?这次《飞天》发表的短篇小说《沙娃》,依然是一篇让我们失望的东西。失望是作为短篇小说,如果放到一部长篇小说里去,依然是非常优秀的片段。我怀疑他的很多短篇小说本就是从其长篇小说中抽出来,单另发表,本就是想挣几个稿费,一开始原就没有按短篇小说写。这也是目前很多作家流行的做法,但我对这种做法比较反感。我认为这种做法既是对创作的不严肃,也是对自己作品的不尊重。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本就是两种写法,各有各的路数。

我认为,作为一名已经有影响的小说家,雪漠在叙事、语言、对话、结构等方面基本上都做得比较好,他现在缺的不是叙事技术。而是叙事后面的精神,或者准确的说是思想。鲁迅曾经说,写作短篇小说,“选材要严,开掘要深”,雪漠在“开掘要深”方面还有较远的路需要走。他的长篇小说《猎原》为什么没有《大漠祭》那么成就大?原因就在这里,它不过是重复《大漠祭》而已,没有更多更新的开拓。即便《大漠祭》也主要是描述现状,而没有追问,没有深入挖掘。

雪漠的才情更适合写长篇小说,而在长篇小说的创作里,他缺的就是大思想、大精神、大学养。如果雪漠能在这方面做些艰苦卓绝的努力,挑战自己的极限,他会写出超越《大漠祭》的小说来。

张存学的小说,总是给人酣畅淋漓的审美快感,总是给人关于人生、世界的思考。他写作几十年来,就那些不多的作品,平均一年也就是一二篇而已。但就这一二篇,却让你不能不掩卷深思,让你不能不记住他。在这个总是把文学外的因素看得高于一切的国度,在这个读者更喜欢暴力、性、消闲的时代,张存学的小说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也很少被那些“权威”选刊青睐,更没有得过什么大奖,当然缺乏平庸的所谓追星族,但我依然一直在说,张存学的中短篇小说绝对是非常优秀的,我甚至在一次文学论坛上说,只要甘肃中短篇小说有张存学、马步升,你们就不能说甘肃只有贫穷、落后与野蛮,甘肃文学只能被东部人因俯视而青睐。

他早期的代表作《罗庄》、《飘零》、《迷醉》,表达了一个类似宿命的“逃离”主题,主人公不断的逃离,永远不可能回归。无论思想深度、艺术探索都是非常杰出的。我曾有专文论述,此处不再哕唆。而这里的《黑脸人》也是一个逃离的题材,它与以前作品不同的是主人公“回归”了,本想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永远做不到,最后只好自杀,依然是“逃离”,另一种形式的“逃离”。我们阅读他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是着眼于边缘人群,那些被社会遗忘的人们:妓女、下层妇女、混混子。《黑脸人》却出人意外的是一个武侠题材(准确说应该是土匪题材),但并没有按武侠路数走,依然是他熟悉的写法。十多年前,黑脸人郭子成在与蔡九、土匪马小猴子、赌客杨如久的争斗中失利,逃离家园到外地谋生,过着土匪生活,但在一次抢劫行动中,被一个8岁丫头的目光震醒,“在离开财主家的庄院时,他感到无比的厌倦。他早就厌倦了,厌倦了他在整个河西大地上的赫赫名声,厌倦了劫富济贫的豪迈,厌倦了飞扬而不安分的生活,他厌倦了一切。”他想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活得正派、自在,没有仇恨和愤怒。就这样,他回到了郭镇。”但各种势力不让他过平静的生活,蔡九、土匪马小猴子、赌客杨如久不要他过那种安静的生活,他们都想杀掉他。而他的手下也一直在暗中跟踪他,保卫他。当蔡九、马小猴子、杨如久要杀他时,他的手下跳出来,全部、干净地消灭了他们。他想过安静日子的愿望失败了,“人不由己啊,他长叹一声。然后将刀扎入自己的心窝。”这种对暴力文化的反对,这种弘扬高贵人性的写作,这种表现一种和解文化的作品,与目下那些肆意宣扬暴力的垃圾文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表现出了作家思想境界的高下。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相对于他早期作品,《黑脸人》显得更为成熟。人物形象的塑造各有特色,黑脸人的出场、交代,都是水到渠成,叙述语言干净利落,对话富有个性,尤其悬念的营造,及一步步的解密,都是那么自然。如果要说遗憾,第一是黑脸人的形象塑造似乎还欠那么一点火候;第二是小说给读者的余味似乎少了一些,好像写得太满,没有留下让读者参与创造的空间,从接受美学上看,就是一种对读者的拒绝。而《拿枪的桑林》则较有突破。我们知道短篇小说写作最大的困难之处,也是最有魅力之处,就在于如何在“有限”中表现“无限”。汪曾祺、林斤澜都说过,要用“减法”去写短篇小说。鲁迅先生的小说就是非常典型的代表。他的《故事新编》甚至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不为专家所认可,1990年以来以钱理群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对其给予了很高评价,人们慢慢认识到了《故事新编》的价值与创新。我个人认为《故事新编》应该也是鲁迅小说的代表作,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