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李慧娘》观后感
前些天看了北昆演出的《李慧娘》,看完颇为兴奋,觉得这是近年来看到的一部好戏。《李慧娘》本来是一个很凄艳动人的好故事,但是明代周朝俊的《红梅记》写得却并不太高明,戏剧结构既不谨严,文采也有限,其中封建糟粕又太多,过去不同地方戏里已经做过不少次改编;这次孟超同志的改编本显然是最好的一个。这是昆曲剧目中继《十五贯》之后,贯彻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政策的又一次可喜的尝试。观众对这样的改编是欢迎的。孟超同志的成就是值得庆贺的。
明清传奇是我国宝贵文艺遗产的一部分,但是明代人写的传奇里面精华虽值得借鉴吸取,无聊的俗套确也很讨厌。这些封建时代的文人往往忘记了他们是在写戏,戏是要演出给人看的;他们不太注意剧本结构,反而往往把故事弄得过分复杂,一部戏总要写成几十出,结果无法演出整个戏,只能演出其中的几折。《螾庐曲谈》说周朝俊所写的《红梅记》“今人所知者,唯脱阱鬼辩算命三折耳”,所以整部传奇无法上演。不但现在如此,过去也是这样。我们如果要利用这一部分戏剧遗产,加以改编并大大删节其芜杂之处是完全必要的。《十五贯》剧本的改编也是大胆去掉其中次要的一条线,只保存一条线,而获得成功的。现在周朝俊《红梅记》的改编,把卢昭容小姐这一部分故事完全去掉,就是说,把全剧三十四出的四分之三都加以删除,只留下原剧的四分之一,这种处理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李慧娘故事这一部分虽在原作中是次要的一条线,但确是全剧精华所在。我觉得明清传奇大部分都可以按照《十五贯》和《李慧娘》的办法处理,在去芜存精之后,我们一定会发现许多可以上演的好戏。
当然明代周朝俊的贡献也不可全部抹杀。李慧娘故事最早见于明初瞿宗吉的《剪灯新话》里的《绿衣人传》,只有这样一段:“秋壑(贾似道)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这段故事在原来小说里是从一个女鬼口中听来的。周朝俊因此就创造了李慧娘死后阴魂不散,挽救了裴生,又增加了“幽会”“鬼辩”等部分,这都是非常好的。这个故事所以广泛流传下去,为人民所喜爱,也正是由于周朝俊所增加的这些情节。
过去许多地方传统戏曲中都有这一故事。我看到川剧传统剧本《红梅阁》,还保留了卢昭容这一部分情节,与原作《红梅记》相较,变动不大,只是从三十四折减少为二十一场,还是相当冗长,也保留了不少原作文字,在秦腔传统剧目里,这部戏叫作《游西湖》;这里卢昭容这一条线就已经删去了,李慧娘的故事已成为全剧主要内容。在江西传统剧目里,这部戏还叫作《红梅阁》,但内容也与卢昭容无关,变成了李慧娘赠梅了。我还看到秦腔《游西湖》解放后的两个改编本,我感到只是把原作《红梅记》略为压缩了一下,其他几个本子都有不少可取之处。现在孟超同志参考了过去的改编本,写出了新剧本,加强了剧本的思想性,并使戏剧结构更加完整,当然比以前几个改编本都要好;但是传统戏曲的去芜存精、推陈出新是一件极其细致的工作,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在这里把几个改编本比较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可以商榷增减之处。我对于戏曲完全是外行,这里所说的外行话,只是聊供参考而已。
秦腔《游西湖》我看到的解放后的两个改编本子,都是十四场,马健翎改编本把故事改为李慧娘和裴生原是邻居,互相爱慕,慧娘被贾似道霸占作妾。后来贾似道要将慧娘处死,另外有一个孙蕊娘帮助慧娘,令她假死,后来救了裴生,又放了一把火,大闹一场。我过去还看过京剧《红梅阁》,也是根据这个秦腔改编本,这个本子的优点是加强了故事中慧娘和裴生的爱情基础,取消了阎王等迷信成分;但是我觉得把慧娘和裴生改为从小相识还是没有必要的,增加孙蕊娘和园丁等人也是没有必要的,把慧娘鬼魂出现改为慧娘假死装鬼尤其是大煞风景,使原剧的戏剧气氛减色不少。
另一个秦腔本子是陕西省戏曲剧院改编的。这个本子保存了原作慧娘鬼魂出现的故事,把慧娘和裴生的关系写成二人偶遇,慧娘赠梅,这样来加强二人的爱情基础;后半又特别注意到秦腔的吹火、扑跌等特有表演技术来加强戏剧气氛。我个人认为这个本子比前一个要好,但是场面还是零碎一些,贾似道抢亲而裴生一筹莫展,看起来也太软弱;最后使用吹火等技术来增加戏剧性,也不是最好办法。
江西传统剧本《红梅阁》,我觉得优点较多。人物比较集中,场面较少,只有八场;故事一上来就是游湖,李慧娘也丢给裴生一枝梅花,但是在湖上遗下的。这样既使得慧娘和裴生的爱情有了一定基础,又减少了秦腔剧本中开头几场不必要的情节。缺点是保存了原剧中“幽会”一场和“闹判”一场,都无必要。最后收尾不在“鬼辩”一场,而又加上“分别”一场,也使得戏剧从高潮又转到低潮,效果上恐怕不太好。
现在孟超同志改编的新本子优点确实比这些过去本子要多。首先在剧本结构方面,一共只有“豪门”“游湖”“杀妾”“幽恨”“救裴”“鬼辩”六场,不但比秦腔剧本要简洁精炼,比江西的八场本也更好,故事比较集中,层次也明朗,没有多少不必要的东西。其次在思想内容方面,由于突出了爱国意识,整个戏的风格较高,已经不是一个只描写儿女柔情、私人恩怨的故事,李慧娘和裴生两人也成为有勇气、有正义感的人物,敢于面对强暴作坚决斗争。“闹判”“幽会”等风格不高的场面也都去掉了。我们可以说,经过多次洗炼,孟超同志的改编本已经完全去掉了原作的糟粕。
现在问题就是孟超同志的新本子是否还有美中不足之处?过去的几个改编本子里面是否还有些优点应该保留下来?
我觉得这个新本子主要的缺点就是李慧娘和裴生的爱情基础被缩减了,剧中虽也提到李慧娘对裴生的爱慕,但是有些突然,有些微嫌不足。裴生对慧娘的爱情就更说不上了。这样一来,戏剧的浪漫主义气氛好像不如原作;慧娘和裴生两个人物的性格也显得太单纯一些,人物性格的刻划似乎还不够深刻。剧本强调爱国主义思想,强调慧娘和裴生的不畏强暴和正义感,从大处着眼,都是好的,但是似乎不应该取消了爱情。
在一个戏里,随着戏剧情节的发展,人物性格也应该有所发展。如果李慧娘一开头就是终日以泪洗面,对贾似道存有戒心的性格,她会不会在陪伴贾似道游湖时,脱口说出“美哉少年”的话呢?如果开头把慧娘描写得少不更事,不知人间忧患,比较天真活泼,是不是更自然一些?
周朝俊的原作叫作《红梅记》,这个名字是由卢昭容赠梅一段情节而来;过去秦腔改编本和江西本子都改为李慧娘遗下梅花一枝,我觉得这段情节似可考虑保留。如果李慧娘在湖上对裴生一见钟情,除了说“美哉少年”一句话外,还有意无意地遗下红梅一枝,裴生把梅花保存起来,怀念湖上遇到的美人,这样可以加强一些两人的爱情基础,否则“救裴”一场里李慧娘的唱词“断头缘,没下梢,从今后你做了乱离常皋,俺成了睡枯坟、害相思、孤零零的玉箫”就太突然了。如果在“游湖”一场里把二人的一见钟情强调一些,贾似道的暴怒也就显得更自然。贾似道固然险毒残暴,但是李慧娘究竟是他花钱买来的爱姬,他决定杀掉李慧娘也需要有足够根据。
如果加上慧娘在湖上留下红梅一枝的一段情节,剧本不如还就叫作《红梅记》,似乎比《李慧娘》要响亮一些。
现在的剧本在结构上已经简练,但是第一场“豪门”是不是完全必要呢?我还是觉得江西传统剧本一开头就是“游湖”,做法很好。增加“豪门”一场是为了加强关于贾似道的描绘,但是这方面的描写也完全可以放在“游湖”这场里。如果这六场戏改为五场,我看戏剧效果还会更加集中有力。
以上拉拉杂杂的一些意见不一定对。总的来说,我认为孟超同志的这个改编本是相当成功的;在若干细节方面当然总还可以做些加工,使得剧本更加完善。我希望在我们百花齐放的大好时代能够更多出现这样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