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战友:纪念抗美援朝6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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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们将他的头朝北,北方是我们的祖国,那里有他的亲人。我又把他心爱的弹弓放在他的身上,这是他从祖国带来的唯一遗物。

2月底的一天早上,我正在烧消毒釜,准备给手术器械消毒,小丛突然来叫我,说班长要我立即去“2号病房”一趟。我问什么事?她说你去了就知道,我看着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我也就没多问,立即把火熄掉,跟着她走。

走进“2号病房”,里面光线很暗,只点着一支蜡烛。我从外面雪地里进来,一下适应不了,慢慢地才看清坑道里围着很多人,连长也在。地上担架上躺着一个重伤员,班长在给伤员缠绷带,王医生右手拿着听诊器在满是血渍的伤员胸前听诊,左手捏着伤员的左手脉搏,小任在班长对面帮班长缠绷带。

我定睛看了看伤员,伤得很厉害,头全被纱布缠住了,双眼只留了一条缝,嘴上留了一个洞出气,右大腿以下没了,左脚向外翻着。右手掌好像也没了,端部被纱布缠着。左手还全,但是五个指甲全黑了,肿得厉害,已经冻坏死了。身上满是绷带,肯定也伤得不轻。

小任脸上淌着两行泪,见了我竟然抽泣起来,我有点不祥的预感。我眼睛盯着伤员,挤到班长身边蹲下,班长正在用胶布粘绷带头,我问班长:“这是谁?”班长没回头,也没回答,只是伸手把我搂着。

这不平常的动作使我特别紧张,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愿承认,我又大声问:“班长,这是谁?”我多么希望班长的回答与我潜意识的猜测相反,可小任这时竟哭出了声,她哽咽着代班长回答我:“你的同学。”

我立即记起了,在突破临津江的前夜,老班长、小任、小吕和我一起听沈民摆龙门阵,她认识沈民。听她这么回答,我感情的防线全溃决了,我把班长往旁一推,挤到沈民身边,大声喊着:“沈民!沈民!你怎么这样啦?你醒醒,你醒醒呀,我是牛崽,你不是说等打完仗我们一起回去探亲的吗?你这是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沈民头动了一下,王医生立即制止我:“牛崽!小声点!二班长,强心针,快!”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我强忍着万分悲痛的心情紧张地注视着沈民。

沈民一定是在等我来,他是有话要向我说,他肯定是想家、想妈、想阿妹,他这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打完强心针后,王医生掰开他的眼睛,用手电照着他的瞳孔,轻声地说:“不行了。”听到这一声,我完全失去了控制,我扑在了沈民身上,泣不成声。

连里有规矩,为了不影响其他伤员的情绪,凡逝去的伤员,都要立即抬到“病房”外。班长和连长把我从沈民身上拉开,严肃地说:“小声点,其他同志继续工作。”他们抬着沈民就出了洞口,我哽咽着跟出了洞。

沈民的尸体放在洞外树下,连长伸手在我头上抚摸着,我清醒了许多。我迅速跑到男“宿舍”,将我新补发的棉被和雨布抱过来,班长懂了我的意思,她帮着我用棉被将沈民的尸体包裹好,再将雨布包在外面。

班长陪我在沈民身旁坐了一会,然后我们一起把沈民抬向我们卫生连的“烈士山”去。“烈士山”上已经埋了几位伤员烈士,我选了一块向南的坡地,把沈民放下,我抹干了脸上的泪水向班长说:“班长,你回班里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班长很理解我,她说“让小丛替你去烧消毒釜”,然后转身下山了。

我又在沈民身边坐了好久,身边没有人,我不需要再强忍自己的情绪,我的泪水无法控制地流淌着。我眼前好像看见了张阿姨那慈祥劳累无助的面孔和那稚气的阿妹站在门边等哥哥放学回家的身影,还有那个冬天她们送沈民来上学,沈民穿着嫌小的棉衣裤和鞋子上缀着的白布,阿妹惊慌地躲在张阿姨身后……

我回连里取来十字镐和军用锹,开始给沈民挖墓。

天气很冷,土冻结着,一镐下去只能崩出一小块,地表有约60厘米厚的冻土,我足足挖了一上午。

中午小任给我送饭,她在沈民身边站了好久才离开。我手上起了好多血泡。上面一层冻土挖掉以后,下面的土就好挖了。

小王在放游动哨,也过来帮我挖,挖了一米来深他说“行了吧”,我说:“不,要埋深点。你忙去吧,呆会下葬时你再来给我帮忙。”我一直挖了有我一人深,在小王帮助下将沈民轻轻地放在了坑底。

我们将他的头朝北,北方是我们的祖国,那里有他的亲人。我又把他心爱的弹弓放在他的身上,这是他从祖国带来的唯一遗物。我真下不了锹复土,土一盖上就意味着沈民永远离开人间了。我又在坑边坐了许久,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民的遗体,直到小王转了一圈再回来,看我还坐在坑边,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说:“怎么……你到边上去吧,我来处理。”

他一锹锹把土堆得很高、很圆。

沈民信天主教。我用子弹箱的木板钉了个十字架,到炊事班刮些锅底黑灰,向炊事班长讨了点食油调成黑漆,用棉签蘸着在十字架上细心地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浑河部一大队三中队观测队”,觉得不妥,又加上“炮一师战士沈民之墓”插在坟头。

那以后,我几乎天天一有空就到沈民坟头坐着陪他。我在坟周挖了一圈排水沟,在十字架两边栽了两株小松树。到3月底4月初时,山里我们祖国叫杜鹃花的金达莱开了,我又挖了许多金达莱在他坟周围种上,寄托我对他无尽的思念。

沈民的命运多舛,他1936年出生在老家东北时家乡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跟随父母流亡南下,10岁时父亲又去世了,小小年纪就帮着母亲支撑着家,他性格忠厚沉稳,上进好学,1949年10月刚满13岁参军,在朝鲜牺牲时还差八个月满15岁,他短暂的一生是背负着成人的重担度过的。

后来回国以后,我从师政治部出版的一期《骨干报》上看到了有关沈民他们观测小分队事迹的报道。那是一个手刻蜡纸油印在毛边纸上的战地小报,标题是《不辱使命,英勇战斗》:

二次战役之后,志愿军按“克服和忍受一切困难”的指示,为打破“联合国军”固守三八线的防线,志愿军司令部指示,我炮一师全部火炮配合第三次战役突破临津江的主攻部队39军。为达到战役的突然性和严密组织步炮协同,炮一师选派一批观测技术熟练的战士,组织成几个观测小分队,分别由观测队长带队支援前沿步兵。沈民他们这支小分队从云山地区出发,经8天日夜急行军,按时在12月18日前赶到前线参加116师突破临津江的战斗侦察。该侦察部队经过十余次战斗侦察和对俘虏的审问,基本上摸清了临津江对岸敌韩一师的部署和阵地火力配备情况。观测小分队随侦察部队在最前沿实地观测敌人火力位置,并为进一步核准射击诸元数据和即时发现新目标,又在北岸制高点设立了观测所,日夜不间断地对射击目标进行观测校正。在116师统一指挥下,作了大量的战前技术准备。

在12月31日16时40分突破临津江总攻命令下达后,我炮兵只经过10分钟火力打击,数千发炮弹准确地摧毁了敌人火力目标。在队属炮兵火力扫除步兵冲击道路上敌人铁丝网地雷区的同时,我师炮兵对敌阵地再次进行了压制射击,并对敌192.3、144.7高地作了集中轰击,再次准确地摧毁敌人若干地堡火力,同时歼灭了敌二线防御的美军一个黑人炮兵连。炮弹命中率超过80%。在敌炮毫无还击力的20分钟炮击之后,步兵顺利发起冲锋,突破了临津江。这次战斗的顺利,炮兵准确迅速的火力发挥是决定因素之一,战前观测小分队艰苦细致的工作是坚实的保证。

在志愿军的强大攻势下,敌韩一师全线溃退,39军116师乘胜追击,观测小分队跟随116师部队前进,随时为队属炮兵提供准确的射击诸元数据,又随50军149师越过汉城奔袭100余公里一直进到三七线水原地区。

第三次战役结束后,部队因连续作战十分疲劳,物资供应极其匮乏,沈民他们小分队三位同志仍然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工作,常常隐蔽于高地观测,在毫无遮挡的严寒下穿着破损的棉衣和大头鞋防寒,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三个人都患上了对观测兵最可怕的夜盲症,但他们始终顽强地忍受着寒冷与饥饿,坚持不间断的观测,随时为炮兵提供射击数据。

元月15日“联合国军”对水原发起了攻势,小分队迅速准确地向队属炮兵报告了准确射击诸元数据,炮火支援了步兵,杀伤了敌人,减少了我军伤亡,守住了阵地。

元月25日开始,敌军在大量坦克飞机和火炮支援下,向我军阵地大举进攻,战斗非常激烈。这是第四次战役的开始,50军在西部战线背汉水顽强抵抗。“联合国军”火力凶猛,炮弹密如雨点,50军的战士们以血肉之躯死守不退。最惨烈时一天一个营全部牺牲在阵地上,连营建制几乎没有了,阵地只能以团队防守。到2月初,50军已伤亡过半,全军能投入战斗的不到两个团,在背后汉江即将解冻的情况下,不得不于2月7日撤到汉江北岸。

2月14日我军撤出汉城,沈民他们小分队后撤到高阳,在高阳东南的无名高地迅速建立观测所。这里地形特别有利,对东边议政府方向、东南汉城方向和西北高阳方向的敌军动向均可进行观测。

到2月23日观测所被敌军发现,敌人组织了猛烈的炮火对无名高地进行轰击,直至夜色降临,敌军才停止炮击。50军149师一位营长带领队伍趁此登上高地抢救观测所,这时观测队长已牺牲,沈民和另一位观测兵身负重伤,观测仪器和通讯工具已被破坏。

战士们将两位伤员迅速包扎后抬下高地,半路上另一位伤员也牺牲了,仅有沈民一直昏昏醒醒,除了要求喝水外,总是念叨“送我去炮一师卫生连”。这位营长立即派了四个战士按沈民的要求将沈民向后方朔宁方向转移。高阳以北地区山路崎岖,60余公里路日夜兼程,战士们走了一天两夜才将沈民送到卫生连。由于伤势过重流血过多,到了卫生连一个多小时后沈民同志就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