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朝交涉会谈日方提出了五项条件,条件很苛刻,但除了道歉、赔偿之外,其它的事朝鲜一概无权料理,这就使日朝会谈不得不转化为中日谈判。双方商定,谈判地点转到天津,双方的首席谈判代表将是李鸿章和伊藤博文伯爵。
这样吴大澂和续昌就该回国了,正好这时袁世凯的嗣母牛氏夫人病重,想见儿子一面,袁世凯便请了假,跟着吴大澂他们一起乘坐军舰离去。这是1885年1月30日的事。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了解和观察,吴大澂对袁世凯已经非常欣赏,认定这是个奇才,在回去的路上,两人很自然地成了忘年交,再后来两人更是结为了儿女亲家——吴大澂把女儿嫁给了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当然这是后话了。
军舰先到旅顺,吴大澂要停下来办事,大家也都留了下来。在这里,袁世凯见到了李鸿章派来担任旅顺港坞工程总办的叔叔袁保龄,袁保龄对他在朝鲜我行我素、目无领导的幼稚行为进行了痛心疾首的批评,并给他讲了很多做官的道理。袁世凯唯唯称是,不敢辩一词。
大家都把事情办好后,因为海上有浮冰,只好到烟台去等着,一等就是好多天,这时李鸿章正和伊藤博文在天津谈着呢,谈来谈去最后达成了《中日天津条约》,主要是三项条款:
中日两国尽撤驻朝军队;
中日两国均不得再教练朝兵;
遇有重大事件,中日两国派兵赴朝,应先互相照会。
这么一个条约,等于清朝事实上承认了日本在朝鲜和自己具有同等的地位,朝鲜已不再是清朝的藩属国。真是肉食者鄙啊!
在这次谈判期间,伊藤特意提到祸首袁世凯,问清廷会如何处理他,李鸿章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但连面都还没见过,更谈不上了解,况且袁世凯还只是一个五品同知,在中堂大人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个小蚂蚁。最关键的是,两国首相会谈谈到一个五品芝麻官显然也不合大清体制,于是李中堂淡淡地回答:“袁世凯是个小人物,不值一提。”伊藤大惊,语带讥讽地说道:“看来贵国人才很多啊,连袁世凯这样的人都不值一提!”李鸿章面不改色,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转了开去。
3月中旬,袁世凯随吴大澂一行回到天津。吴大澂首先向李鸿章复命,谈到袁世凯,他毫无节制地大大夸奖了一番:“公一向说张幼樵(即张佩纶,日后将是李鸿章的女婿,张爱玲的爷爷)为天下奇才,在我看来天下奇才非幼樵,乃袁某也。”
李鸿章不觉一愣,还有这事儿?想那张佩纶虽然刚刚在福建马尾被法国海军吓得抱头鼠窜,但毕竟曾位列“翰林四谏”,名重一时。这袁世凯何德何能,得蒙伊藤博文、吴大澂都如此高看一眼,便想亲眼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怎样。
这次召见,袁世凯刚开始有点紧张,但说到正事,他便侃侃而谈,从容不迫,镇定自如:
现在朝鲜的局势异常复杂,朝鲜国内有亲华、亲日、亲俄三派,中日两国在朝鲜的势力仿佛,朝鲜在其中周旋,不过是想摆脱被控制的地位。
朝鲜国王李熙,是个当傀儡的料,但控制他的闵妃城府很深,在中日俄之间敢于走钢丝,以图让三方尤其是中日双方互相制约。因此,朝廷应该在朝鲜设立监国,牢牢控制住局势。另外,不如放李罡应回去,这厮好歹忠于大清,可以很好地制约将要倒向日本的闵妃势力……
袁世凯“设立朝鲜监国”的老调重弹,因为怕刺激日本,李鸿章仍然没有采纳,但是对于放回大院君这着妙棋,他不免心动。就在袁世凯踏上回家探母旅程的时候,消息传来,闵妃居然勾搭上了俄国,请求俄国派教官帮助训练军队。李鸿章这才下定决心:把李罡应送回朝鲜去。
1885年7月,中日两国按约定同时从朝鲜撤军,清军撤回后驻扎在旅顺,朝鲜已不再有清朝的一兵一卒。安全起见,李鸿章计划派遣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携黄金志、王永胜等四大总兵率水陆两营人马护送李罡应回国。消息传出,日本人反应相当激烈,认为此举将破坏已成协议,为此向清廷提出质询。朝廷一边告诉鬼子别担心,这是误会,中国人民是爱好和平的,一边电令李鸿章不得轻举妄动。
此路不通,李鸿章只好另觅它途。想来想去,他觉得这趟护送任务相当艰巨,若没有大军随行,似乎只有袁世凯合适,便立即把他召回天津。
8月12日,清廷正式宣布大院君李罡应将回朝鲜。19日,袁世凯带着总兵王永胜及一小队卫队,在天津大沽口上船,护送李罡应回国,并于25日抵达仁川。
无论闵妃还是李熙,对李罡应回归都表现得很冷淡,以至于朝鲜官方居然没人前来迎接。袁世凯大怒,立马派人飞奔前往汉城,一通训斥之后,李熙才派人搞了个隆重的欢迎仪式,把老爸接了回去。
来到王宫,袁世凯把李罡应、李熙、闵妃召到一起,给他们开了个家庭会议,要求大家和睦相处,好好经营这个家,更要好好经营这个国家。袁世凯还专门警告闵妃,俄国人是靠不住的,最关键的是,别忘了朝鲜是大清的藩属国。
整个谈话过程,袁世凯慷慨激昂、盛气凌人,国王一家三口唯唯诺诺连连称是,甚至表示将请求李中堂派袁将军重来朝鲜任职,袁世凯对此很是欣慰——这一次护送李罡应回朝鲜,不过是个临时差事,除此之外,他啥名分也没有,能干成这样实属难能可贵。接下来和以往相熟的大臣们吃了几顿饭后,袁世凯便踏上归途,径直回到天津复命。
在此之前不久,老将冯子材在镇南关痛歼法军,直接导致法国茹费理内阁倒台,中法战争形势顿时逆转。可怜大清朝,几十年来和外国打仗战无不败,只积累了太多求和的经验,突然一下子赢了一阵,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还是谈和了,这事是李鸿章主持的,双方刚刚在天津签订了和约,李中堂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情正好着呢。
袁世凯此时回来复命,时机相当不错,李鸿章对他朝鲜之行的表现很是激赏,认定他果然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决定好好提拔提拔。
李中堂老成谋国,想到就做,立即向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袁世凯胆略兼优,能知大体,前随吴长庆带兵东渡,久驻汉城,壬午、甲申两次定乱,情形最为熟悉,朝鲜新旧党人,咸相敬重。若令其前往接替驻朝商务委员陈树棠,当能措置裕如……拟请以知府分发,俟补缺后以道员升用,并赏加三品衔。”袁世凯毕竟还是个小人物,在北京没什么知名度,考虑到这一点,李鸿章特别加了个附件,具体说明破格提拔的理由:“袁世凯足智多谋,与朝鲜外署廷臣素能联络,遇事冀可挽回匡正。今乘朝王函请,正可迎机而导,令其设法默为转移。该员带队两次戡定朝乱,厥功甚伟。”
李鸿章是朝廷肱股之臣,他的面子连慈禧太后都得买,于是10月30日,朝廷下发批文,正式任命袁世凯为“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全权代表,并“以知府分发,尽先即补,俟补缺后以道员升用,加三品衔”。
袁世凯的这个“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全权代表,实际上就是驻朝商务委员。那么这个驻朝商务委员又是个什么官呢?其实就是大使或公使,只不过归北洋大臣直接节制。这是因为清朝是朝鲜的宗主国,直接由朝廷派大使公使不合体制,等于自贬身价,于是就以“商务委员”的名义欲行大使之实。关于这一点,其它国家的驻朝使节还好,只有日本公使明知这一层关系还一向处处刁难,以“商务委员”和公使不是平等的地位为由不予尊重,袁世凯的前任陈树棠为此就很是苦恼。现在,轮到袁世凯了,他会怎么做?
1885年11月15日,袁世凯重返朝鲜,与陈树棠办理完交接手续,立即走马上任。
袁世凯的职务是驻朝商务委员,但他可不像陈树棠那般客气,而是处处以天朝上国的钦差大臣自居,监国朝鲜,飞扬跋扈,对李熙、闵妃、李罡应颐指气使自不必说,对朝鲜众大臣的态度更不在话下,搞得大家颇有微词。
有微词也没办法,因为袁世凯带来了一封李鸿章给李熙的密信,要求李国王遇事多和袁委员商量。李鸿章的话,在朝鲜相当于圣旨,袁世凯拿圣旨当令箭,别人就算不服,也只能忍着。
袁世凯最牛的是,在各国公使面前,他一样盛气凌人。比如日本公使最开始依然觉得他小小一个商务委员,地位不够,袁世凯偏偏认为老子是上国钦差,要高你一等,以至于通常的各国公使例行会议,他根本就不出席,只派翻译去参加,摆的就是宗主国的谱。
这样的态度各国公使自然很不满意,其中最不满的是俄国。原来俄国也一直想染指朝鲜,而朝鲜内部本有亲俄派,现在以金嘉镇、郑秦夏为首,他们甚至已经暗中说服了李熙和闵妃。至于大院君李罡应,他曾经确实非常忠于清朝,但历经苦难痴心不改那是十几岁少年热恋中才有的执着,李罡应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也经过风雨也见过彩虹,还被抓到保定软禁过几年,绝不可能再犯这等糊涂。
这样到了1886年7月某一天,袁世凯得报朝鲜正加紧和俄国商谈,且为了求得俄国的保护,已经拟好使俄国在朝鲜享有和中国一样地位的草约。当时朝鲜已经有了电报,是清朝帮着建的,整个业务完全掌控在清朝手里。袁世凯当机立断,命令监控俄使馆向国内发送的所有电报,终于截获了朝俄密约的草稿。
袁世凯一面下令以线路故障为借口,让这份电报无法发出,一面采取行动,派人偷出了朝方的文本原件,朝鲜欲脱离清廷,请俄国协助并派军舰保护等等事宜,白纸黑字全都写在上面,并有朝鲜宰相沈舜泽的签名。
袁世凯立即电告李鸿章,请求出兵防止俄军登陆,随后进宫找到李熙,要求清理奸臣,否则天朝必将兴师问罪。李熙吓坏了,赶紧让沈舜泽等人向袁世凯谢罪,并把亲俄派大臣罢官以便了事。但这事不是那么好了的,袁世凯要求李熙立即照会各国公使,告知从今以后,凡收到只盖有国王印章而没有袁委员大印的文件,一律没有法律效力。李熙乖乖照办,袁世凯这才作罢。
李鸿章也在行动,但俄国矢口否认,朝鲜这边也反应过来了,一口咬定密件系小人伪造,是临时工干的。因为没有新的确凿证据,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袁世凯截取俄使馆电报的事引发了各国使节团的愤怒,纷纷向清朝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相当于外交部,但权力大得多)抗议、交涉。袁世凯这事干得确实不符合外交规矩,虽然维护了国家的利益,但总理衙门各大臣唯恐多事,对他的惹是生非很不谅解,多亏李鸿章多方维护,才免去了处分。
袁世凯少年壮志不言愁,紧接着上书李鸿章,献上对朝两策,上策是:“乘朝鲜内敝,而日本尚不敢鲸吞朝鲜,列强亦尚未深入,我政府应立即彻底收拾朝鲜,建为一个行省。”下策是:“门户开放,免得与日本或帝俄正面冲突,索性约同英美德法俄日意各国,共同保护朝鲜。”兹事体大,不是李鸿章一个人做得了主的,何况李中堂也未必想做这个主,于是此策略上报朝廷后,从此再无下文。
亲俄派好不容易被袁世凯打压下去,没多久朝鲜又诞生了亲美派,他们希望通过向美国借款开矿,赢得美国的支持,以达到独立的目的。
这事酝酿了很久,在袁世凯的强烈反对下,表面上朝鲜这边是收敛了。但1887年8月,李熙先是派闵泳骏出使日本,然后更派朴定阳为赴美全权大使、赵廷熙为赴英德俄意法各国特使,探索独立之路。袁世凯闻讯后阻拦已来不及了,这样到了1888年,朝鲜得寸进尺,打算以关税作抵押向列强借款——朝鲜的外交和关税都归清朝管理,这么做分明是在挑战大清的宗主权!
恰巧那段时间天主教开始进入朝鲜,外国传教士、朝鲜教徒和当地民众产生了巨大的矛盾,而地方官吏一味偏袒外国人,以至于激起民变,各地教堂频遭攻击。日、俄、美、法等国怕事情闹大后果严重,纷纷调兵前来自卫,袁世凯也借机说动李鸿章,调兵前来汉城。在一番合纵连横明争暗斗之后,局势趋于平稳,朝鲜欲向各国借款的事,也终于被袁世凯按下去了。
1889年朴定阳由美返朝,李熙、闵妃竟要任命他为外务大臣,袁世凯得知消息勃然大怒,派人正告李熙:朴定阳此次未经清廷允许擅自出使美国已经铸下大错,袁委员坚决不同意让他当外相,而且必须把他所有的官职全给免掉。
这种事李熙没主意,但闵妃很坚持,铁了心要任命朴定阳,为此还疏通了各国公使,把事情搞得极其复杂。面对如此局面,袁世凯心知不能硬来,但他有的是办法,他当即找来闵妃的救命恩人洪在义,让他去劝阻此事。闵妃总算讲情义,结果朴定阳就成了个平头百姓,恨死了袁世凯。
同样怀有如此愤恨的还有各国公使。原来袁世凯搅黄了朝鲜向各国借款一案后,总觉得还不妥当,他想不能光治标不治本,毕竟朝鲜很穷,确实需要借钱来用。于是在征得李鸿章同意后,袁世凯建议李熙以关税作抵押向大清借款,并先后借给朝鲜30万两银子,终于牢牢控制住了朝鲜海关。这样其它各国就没份了,大家一商量,认定罪魁祸首是袁世凯,都恨不得把这个遇事不通融的家伙赶出朝鲜。虽然当时英国驻朝总领事朱尔典和袁世凯关系很好,不过也是孤掌难鸣。
各国使节团有他们的力量和渠道,而袁世凯行事之嚣张专横,更是早就让李熙、闵妃两口子恨得牙痒痒。在外人挑动之下,夫妇二人再次写信给李鸿章,却是请求撤换袁世凯,请中堂大人随便另派一个什么人来都行。为了增加保险系数,他们一面在汉城拼命制造“驱逐袁世凯”的舆论,一面派人拿着钱去北京,贿赂清廷高官,请他们务必帮帮忙,想办法把袁世凯调走。
又是多亏李鸿章力排众议,才算是保住了袁世凯的位子。这时袁家来了件喜事,姨太太金氏生了个儿子,这是袁世凯的二儿子,也就是日后的风流才子、寒云先生袁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