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人称章疯子,1869年生于浙江余杭,中华民国国号及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国旗,皆出自他的手笔。我曾经在一个帖子里见大家讨论谁是民国最牛的文人,有人说是章太炎,下面有人反对,说:“章太炎算个屁?章炳麟那才叫牛呢”!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大约在1994年左右,《北京青年报》搞了个读者投票,大约是评选全世界最牛的十大电影导演,结果斯皮尔伯格荣登榜首,史蒂芬·史皮堡则排名第五。其实斯皮尔伯格和史蒂芬·史皮堡是同一个人,就像章太炎和章炳麟是同一个人一样。
章太炎之博学多才每每令人高山仰止,无论在文学、史学、哲学、佛学、经学,还是文字学、音韵学、诸子学,甚至医学上,都算得上最顶尖的人物,更有人说:“章太炎不只是革命家,更是近代中国最博学、思想最复杂高深的人物。”
不过章太炎最出名的还不是他的学问,而是他的骂人。鲁迅骂人够牛吧?但即使章太炎时不时做出一些荒唐事,鲁迅也从不敢开骂,因为在日本求学的时候,他曾是章太炎的学生。
章太炎骂人一向指名道姓。1904年农历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七十大寿的大喜日子,却也正值日、俄两国在东北大地大打出手,章太炎感伤国事,在狱中撰写了一幅流传甚广的对联: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日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而章太炎之所以入狱,则得从著名的“苏报案”说起。清朝末年上海有一家报纸叫《苏报》,设在英租界,是革命党人的一个宣传阵地。1903年,邹容在上面发表了不朽的《革命军》,章太炎则更为活跃,常常在此痛骂保皇党领袖康有为,顺便把慈禧、光绪也骂了,骂光绪是“载湉小丑”,怒斥他和慈禧是“汉族公仇”。
这太后和皇帝当得够窝囊的。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还没有哪个平头百姓敢于公开辱骂最高当权者,慈禧为此很生气,凌迟章太炎的心都有。可惜章太炎他们住在租界里,慈禧的手伸不进去,清政府只好要求上海英租界工部局查封《苏报》,并逮捕办报人。英国人以新闻自由之名,断然拒绝。清政府不得已只好走法律程序,以“劝动天下造反”、“大逆不道”为名提起诉讼,并援引了英国法律不允许辱骂女王的成例。租界当局不堪压力,终于还是查封了《苏报》,并逮捕了章太炎。邹容则出于义愤,自动投案。经法庭审判,判处章太炎三年、邹容两年监禁,但清政府引渡二人的要求,再次被断然拒绝。
章太炎是光复会的创始人之一,后来合并入了同盟会,却很看不上孙中山,认为“其人闪烁不恒,非有实际,盖不能为张角、王仙芝者”。认为孙先生连东汉末年造反的张角、唐朝末年造反的王仙芝都不如,也难怪他后来会率领光复会一彪人马退出同盟会。
不仅如此,他还骂孙中山贪污腐败,搞得孙先生很没面子。顺便说一句,章太炎骂得最好听的,是他送给康有为康圣人的那副对联:
国之将亡必有,
老而不死是为。
联尾两字恰是“有为”,而上下联各自隐去的,分明竟是“妖孽”和“贼”,据说这副对联,康圣人看了很不开心。
辛亥革命胜利之后,革命党各派之间争权夺利斗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同盟会的陈其美杀掉光复会的陶成章、陶骏保,这让章太炎对革命党人大为失望。1912年3月下旬,南京的川籍革命党人召开四川革命烈士追悼会,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亲自出席并发表重要讲话,而章太炎则送去了一副气得死人的“挽联”:
群盗鼠窃狗偷,死者不瞑目;
此地龙盘虎踞,古人之虚言。
因为对孙中山等人不感冒,章太炎便把希望寄托在了袁世凯身上。在首都之争中,他大力支持定都北京,并发表了《驳黄兴主张南都电》;紧接着他又写了《致袁世凯论治术书》,语重心长地教导袁世凯该如何治国。
章太炎名满天下,又是和梁启超并列为自己最敬重的两大文人,袁世凯自然不会怠慢他的来信,不仅不怠慢,还亲自回信夸赞其“至理名言,亲切有味”。
这样到了1912年冬天,袁世凯封章太炎为东三省筹边使,级别很高,却只是个华而不实的虚衔,类似的官袁大总统封了很多,都是拿来笼络人用的。可章太炎是个书呆子,拿着袁世凯送的1万元开办费,真的跑吉林走马上任去了,结果当地官员除了陪着他吃饭喝酒,正经事没一个人听他的,气得他一怒之下又回到了北京。
回来之后,他就想要学着别人的样子,搞点钱来花。章太炎虽为国士,却当真不食人间烟火,他搞钱怎么个搞法?我们不妨原文照录胡适先生记录此事的日记:
仲恕(陈仲恕)在熊内阁任国务院秘书,曾看见许多怪事。章太炎那时已放了筹边使,有一天来访仲恕,——他们是老朋友——说要借六百万外债,请袁总统即批准。仲恕请他先送计划来,然后可提交临时参议院。太炎说:“我哪有工夫做那麻烦计划?”仲恕不肯代他转达,说没有这种办法。
仲恕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借款,太炎说:“老实对你说吧,六百万借款,我可得六十万回扣。”仲恕大笑,详细指出此意之不可行。太炎说:“那么,黄兴、孙文他们为什么可以弄许多钱?我为什么不可以弄几个钱?”他坚持坐三、四个钟头之久,仲恕不肯代达,他大生气而去。
明日,他又来,指名不要陈秘书接见,要张秘书(张一麟)见他。张问陈,陈把前一晚的事告诉他,张明白了,出来接见时,老实问太炎要多少钱用,可以托梁燕孙(梁士诒)设法,不必谈借款了。太炎说要十万。张同梁商量,梁说给他两万。张回复太炎,太炎大怒,复信说:“我不要你们的狗钱!”张把信给梁看了,只好不睬他了。
第三天,太炎又写信给张,竟全不提前一日的事,只说要一万块钱。张又同梁商量,送了他一万块钱。章太炎近来很有钱,他有巨款存在兴业银行,近来还想做兴业银行股东哩!
袁世凯大概是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向敬重这位老夫子,便把他请到了总统府来,直接拨给了他4万元。为了怕章太炎清高,老袁特别说明这是公款,交给他是让他去上海看看当地的官办报纸有没有需要补贴的地方;又为了怕章太炎糊涂,真补贴给各报纸了,袁世凯再特别说明,补贴可以意思一下,无论剩下多少,您都自由支配好了。
章太炎拿着这笔巨款刚回到上海,老友张謇就闻讯赶来,直截了当地说:听说袁慰庭拨款4万元让你办报,现在共和党的《大共和报》经费正紧张,你我同为共和党发起人,你何不将这笔钱交给我去维持?章太炎那时生活已经开始潦倒,但他抹不开面子,虽百般不愿,还是把钱全部交给了富可敌国的张謇。
然后又过了些日子,章太炎一时兴起,去了首义之区武昌。
太炎先生亲临考察,黎元洪对此极为重视,搞了个极为盛大的欢迎仪式,使得章大为感动,公开表示“民国总统一席,非公莫属”,并因此对湖北心生好感,认为湖北什么都是好的。此时他已丧偶多年,别人问他续弦条件,老章张口就是:“只要湖北女子!”对此他后来还有所解释:“湘女多情,鄂女多音。湖北人语音之中,保存着许多古音,而本人正是研究古音的,若有鄂女应征,自当结秦晋之好。”
黎元洪很热心,马上就派人帮着张罗,可惜老章一眼相中的竟是吴淑卿,此女子正和黎副总统打得火热,事情只好不了了之。但章太炎对黎元洪的好感,从此再没变过。
章大师既已动了春心,回到北京后前来为他提亲者自不在少数,问他择偶条件,他倒也直来直去:“人之娶妻当饭吃,我之娶妻当药用。两湖人甚佳,安徽人次之,最不适合者为北方女子。广东女子言语不通,如外国人,那是最不敢当的。”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章太炎已在《顺天时报》上登出一则《征婚启事》,对女方的要求共有五条:(一)鄂女为限;(二)大家闺秀;(三)文理通顺;(四)不染学堂中平等自由之恶习;(五)有从夫之美德。
蔡元培在报上看到这则启事,立即找到老友章太炎,说老弟别挑花眼了,这事包我身上。后来便给他介绍了汤国梨。
汤国梨字志莹,号影观,祖籍浙江乌镇,小章太炎14岁。她天生丽质,曾是上海务本女学的校花,且博学多才,有“旷代清才,直与贺、柳并辔”之美誉。因为条件太好,眼光很高,所以快到30岁还未嫁人,却对章太炎一见倾心。
章太炎同样对其一见钟情,加上汤国梨7岁到9岁时在汉口生活过3年,也勉强可算湖北人,于是这事就成了。
1913年6月15日,婚礼在上海哈同花园举行,此时二次革命已如箭在弦上,而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革命党头面人物依然和男女来宾2000余人前来参加,蔡元培先生亲自当了证婚人。
婚礼上有个小插曲——一向不拘小节的新郎官穿反了皮鞋。
孙中山亲自出席婚礼给足了面子,章太炎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在南北战争前夕为孙中山起草了一篇反袁檄文,堪比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只是袁世凯没有武则天的雅量,看后恼怒不已。这时便有共和党人自告奋勇,写信把章太炎请到北京,结果一来就被袁世凯给软禁了起来。这是1913年9月的事。
说情的人很多,袁世凯一概置之不理,后来还是黎元洪写了封信来劝说,他才答应专门为章太炎建个弘文馆,让他安心在北京讲学,不要再到处去混淆视听。
章太炎本是个做学问的人,倒也乐于弘扬国学,但他想把事情做大,需要聘请大量的名宿来当教授,光开办费就要20万元。袁世凯一时拿不出这笔钱,只好先答应下来,耗着再说。章太炎以为袁世凯在想办法,也没催得太急,倒是自己先在共和党本部开了个国学会,一边讲学一边骂康有为,还在门口贴了张条子:“康有为之门徒不许入内。”
后来章太炎看弘文馆老没有着落,就不想再待下去了,给负责软禁他的陆建章写了封信,表示将前往青岛,不再过问政事,服软的味道很浓。可惜陆建章是奉命行事,哪敢放他走?章太炎便又给袁世凯写去一封信,说:“大总统执事:幽居京都,宪兵相守者三月矣!欲出居奇岛,以及初服,而养疴疾,抵书警备副司令陆君,以此喻意,七日以来终无报命,如何隐忍,以导出疆,虽在异国,不敢谋燕。”这是真正服软了,可袁世凯照样不肯放人。后来黎元洪来京,帮着求情,可他自己都是个被软禁的人,说的话自然已无分量,章太炎遂决定自行离京,可他哪里走得出去?
这下子章大师急了,1914年1月7日上午11点,他坐了辆马车径直来到总统府门口,拿着名片只说要见袁慰庭。接待员一看来人,手摇羽扇,扇柄上还坠着一枚勋二位的章,不知是何方神圣。再看名片,赫然竟是章炳麟,哪敢怠慢?一面推说大总统正在会客,一面赶紧通知秘书长梁士诒。
一会儿梁士诒来了,他此时的身份,不仅是总统府秘书长,还兼着内阁代理财政总长,无论如何都算个大人物,不想章太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只说:“我见袁慰庭,哪里要见你?”搞得梁士诒好不尴尬,只好悻悻而去。
等了好一会儿,见没人再来,章太炎便问接待员:“总统在见何人?”听说是熊总理,他就说:“我等好了。”又等了半天,再问总统在见何人,回说在见向瑞琨(张謇的助手,农商部次长),章太炎登时大怒,摔碎一个茶碗后,拍着桌子骂道:“向瑞琨一个小孩子尚可以接见,何以不会我?”便指名要见袁世凯的机要秘书张一麟。碰巧那天张一麟真不在,其他秘书又没一个人敢出来,等到当天的值日官无可奈何赶来时,但见章太炎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摔东西,把接待室里的陈设摔坏了大半。
章太炎是国士,值日官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好言相劝,奈何老章一句都听不进去,只在那里骂袁世凯。他学问大,骂来骂去既不带脏字也不带重复,听着是很长见识,可值日官不敢多听,又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报告大总统。
袁世凯同样头疼,赶紧找来陆建章,让他无论如何先把这个疯子找地方软禁起来,限制其行动。这事陆建章擅长,出去后一通花言巧语就把章太炎骗出了总统府,用马车把他拉到了附近的军事教练处,几天后再转移到龙泉寺,只说“奉大总统令,请章先生在此读书”。
软禁归软禁,袁世凯对章太炎还是很客气,他亲自给陆建章定下了囚禁章太炎的8条规则,规定饮食起居用款不限,毁物骂人听其自便,此外每月还发500元作为生活费。要知道,当时一个普通警察月薪仅得4元左右,大学教授月薪最高者也不过400元,大约相当于一个参议员的薪水,章太炎这500元,算得上是超高薪了,只可惜,这位大师对钱毫无概念。
生活之外,章太炎的其它一切都被限制得很严,不许外出,不许随便会客,不许有谈论时局的文字,真正算得上一个高级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