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葬母之后,袁世凯并不急于回任——他打上了盛宣怀的主意。
原来早在袁世凯离开天津之前两天,即1902年10月24日,盛宣怀父亲盛康以84岁高龄在武进县老家去世,照例盛宣怀应该奏请开去所有差事,以安心守制三年。盛宣怀奏请是奏请了,却一心想着朝廷能夺他的情,千万别让自己回家。正好此时张之洞派女婿陈念礽代表自己前来上海吊唁,盛宣怀便请他转告张之洞,无论如何帮自己把几个重要职位保住。
张之洞,字香涛,够级别的人可以称他为香帅。张香帅倒是很帮忙,以工作需要为由,上奏请朝廷保留盛宣怀的官职,特别强调了就目前来看,铁路督办大臣一职非盛宣怀不可。
朝廷很给张之洞面子,保留了盛宣怀的铁路督办,但其它所有职位,全部准予开缺,或改为署任,并有消息传来,为了给户部筹款,朝廷打算派张翼前来督办轮船招商局和电报局。此两局是盛宣怀的聚宝盆,而张翼则是将开平煤矿出卖给英国的罪魁祸首,由他来任督办,后果完全不堪设想。
盛宣怀很机灵,知道自己目前不方便出面阻挠此事,便想到了挂着“督办商务大臣”之名的袁世凯,当即发了一封电报到开封,请河南巡抚衙门转递到项城。电报中说:“轮、电发端于北洋,宣怀系文忠(即李鸿章)所委,并非钦派……公督办商务,此为中国已成之局,公既意在维持,愿勿令其再蹈开平覆辙。伏乞主持公论。”并邀请袁处理好家事后到上海面晤,共商大局。袁世凯读后大喜,兴致勃勃地回电道:“留侯(指张翼)接局,鄙人断不谓然……当电京阻止。”这是实话,不过袁世凯并没有把内心更真实的想法告诉盛宣怀,却在给主持招商局局务的沈能虎的电报里有所表达:“商局创自北洋,拟奏请仍由北洋维持。”
盛宣怀闻听风声后感到不妙,立即放出风来,说他还背着汉阳铁厂这么一个包袱,该铁厂亏空累累,之所以垂而不死,完全是因为有轮、电两局的盈利支持。所以不管是谁,想要拿走轮、电,则必须把汉阳铁厂一起拿去,否则该铁厂必死无疑。
这里有句潜台词:张之洞绝不会答应!因为汉阳铁厂其实早已不再亏空,现如今不仅经营状况良好,更已成为湖北省的一大面子工程。湖广总督张之洞因为辈分高名气大,具有全国性的影响力,岂会容人染指自己的里子兼面子?
袁世凯当然知道张之洞的分量,事实上此时在他的眼里,举目望去,慈禧之下,只有4个人入得了他的法眼,那就是朝中的荣禄、瞿鸿禨,督抚中的张之洞、岑春煊。荣禄和瞿鸿禨,一个是自己的靠山,一个似乎看自己不顺眼,这两人且不去说他。岑春煊是个人物,又有慈禧垂青,未来必是自己的一大对手,事实上目前就已有“南岑北袁”之说。这个人个性独特,不好拉拢,也只好暂且不管,那么剩下一个张之洞,就不得不好好敷衍,以为将来争得一个有身价的盟友。
于是他定下了行程:先取道信阳前往武汉考察当地的洋务事业,之后坐船到南京拜访张之洞——这两站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打探汉阳铁厂的虚实。然后去上海见盛宣怀,再从上海坐海轮回天津。
袁世凯是11月20日启程的,先到汉口,代张之洞署理湖广总督的端方亲自迎接。袁世凯不讲虚文,只点名要求参观汉阳铁厂、枪炮厂及布、麻、纱、丝四局,这都是张之洞兴办的洋务产业。
参观过程中,袁世凯对陪同的端方没太多话说,反而跟督署文案郑孝胥打得火热,对张之洞在湖北的规划与作为赞不绝口,夸奖道:“今日之下,只有我跟南皮两个人,还能够担当大事。”
郑孝胥生于1860年,与长他一岁的袁世凯勉强算同龄人。袁世凯之所以对郑孝胥热情有加,是因为他诗写得好,字写得更好,很受张之洞的赏识,被引为心腹。袁世凯相信,他在这里说的好话,传得到南京张之洞的耳朵里。郑孝胥果然没让袁世凯失望,一封信发到南京,张之洞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原来前不久刘坤一去世,朝廷派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两江总督必然兼南洋大臣,和兼任北洋大臣的直隶总督一样,属于一线督抚,位高权重,换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此兴高采烈,但是张之洞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早在甲午战争期间,刘坤一奉派出关督办军务,张之洞即已署理过两江总督位。那一次,刘坤一是去前方打仗,打完了还要回来,朝廷不开去他的原缺,这可以理解;可现在,刘坤一人都死了,还给自己来个署理,叫张之洞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尤其是晚辈袁世凯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是实授,而自己这个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却是署理,张之洞横亘于胸的恶气,就不免被引到了袁世凯身上。如今听郑孝胥说袁世凯对自己恭敬有加心存佩服,张之洞这才觉得孺子可教,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就因为此,当袁世凯的专轮抵达南京下关,张之洞也不托大,按照正常礼仪,铺开排场,亲自前往迎接,直接给接到了总督衙门的花厅。
袁世凯是做足了功课来的,照例的寒暄过后,开口就说:“光绪三年,先伯父病逝,朝廷加恩甚厚,御赐祭文和御制碑文更出自香帅手笔,妙笔生花。”说到这里,袁世凯开始脱口背诵:“‘风凄大树,留江淮草木之威名;月照丰碑,还河岳英灵之间气’,这样的句子,真是字字珠玑,大家手笔啊!”
张香帅和大多数当权者一样,软硬通吃,尤其喜欢恭维,更何况袁世凯的话直挠其痒处,没有半点的拐弯抹角,闻之顿时心情大悦,当即乐呵呵地说:“慰庭你快别说了,咱们喝酒去!”
这场酒当然喝得其乐融融。作陪的很多,但首桌只有两个人,袁世凯上座,张之洞打横相陪,其他人全部坐在下面的桌子旁。上面的人无所谓,下面的陪客肯定吃不好,眼睛得时刻盯着首桌上的两位,看他们笑的时候,跟着尽情傻乐,生怕乐得不够充分让人觉得不成熟。
袁世凯是从容多了,反正甩开膀子夸就是。“香帅,世凯此次在武昌和汉阳观摩了几处您创办的洋务事业,实在是佩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您不仅是造福湖北,更是开风气之先啊!对香帅,世凯除了五体投地,实在说不出别的。”袁世凯就像是神枪手,每一发子弹都要消灭一个敌人。果然,这句话又夸到了点子上,张之洞不由得拈须大笑,伴随着下面的一片笑声,朗声说道:“慰庭你是行家啊!老夫在这里自夸一句,办洋务,之洞虽非首创之人,总算有大格局。汉阳铁厂现在是全亚洲最大的钢铁厂,这是连洋人都承认的。再说布、纱、麻、丝四局,看起来不关军国大事,却事关民生,民生无小事啊!是不是慰庭?”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袁世凯不忍遽尔变调,又饶了一句夸奖作为转折:“香帅说的极是。老佛爷不是常说嘛,要以人为本。”见张之洞频频点头,袁世凯赶紧抓住时机切入正题:“世凯这次在汉阳铁厂待了一天,真是大开眼界。香帅,佩服啊!以前常听人说,汉阳铁厂不过徒有虚名,其实赔钱赔得厉害,现在才知道,那根本是不明真相者在造谣!”“哪里是不明真相?分明就是别有用心嘛!”张之洞激动了。“国家正在兴修铁路,汉阳铁厂生产的钢材完全供不应求,还要远销到南洋、欧洲市场,慰庭,汉阳铁厂的前景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啊!”
袁世凯探明了底细,内心很是满意,开始有闲情逸致品起酒来。恰在此时,张之洞困了。
张之洞的生活习惯迥异常人,他通常每天下午2点开始睡觉,睡到晚上将近10点才起床工作,工作累了就吃饭喝酒,然后再打个盹,凌晨6点前一定会起来,再接着工作,每天周而复始,他美其名曰“一天当两天用”。外界对此的观感当然不好,加上他其它乱七八糟的毛病,湖北官场上有人就写了一副对联加以讽刺:“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虽然没人敢送给他,但后来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张之洞辜恩负职,其中一条就是“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朝廷命令当时的两广总督李瀚章前往调查,李瀚章和了一通稀泥,把此事敷衍了过去,只是张之洞独特的生活习惯,就此传播了开来。
这顿饭吃到现在,正到了张之洞犯困的时候。他是困了就一定要睡的,此时出于礼貌勉力支撑着,其痛苦不言而喻,最后终究还是睡了过去,过不多久,呼噜声响了起来,时而低沉,时而悠扬。袁世凯大囧,但他又不好惊醒主人的美梦,底下坐的全是张之洞的下属,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惊扰,一时间场面好不尴尬。
袁世凯终于站起身来,陪客里面官最大的藩司、臬司赶紧赶了过来,刚要开口说话,袁世凯急忙摇手,示意大家别出声,然后悄悄就往外走。按照体制规定,凡总督进出辕门,必需要鸣炮,炮声一响,张之洞到底还是醒了,一看袁世凯已不辞而别,自觉失礼,赶忙传轿去下关送行,可哪里还来得及?
袁世凯抵达上海,首先到灵堂吊唁盛康,随后就和盛宣怀闭门密谈。
两人首先重申了一个共识:轮、电两局,绝不许外人介入。接下来就产生了分歧,盛宣怀表面上表示“电宜官办,轮宜商办”,但接着又说,在他守制期间,轮、电可以收归北洋,不过北洋应该一如以往,只做名义上的管理者。
袁世凯哪里肯做这种有名无实的事?当即表示:“在我看来,老兄最近之所以被千夫所指,主要就在于轮、电两局。据我所知,打这个主意的并非只有张翼。”见盛宣怀不说话,他又接着说:“以老兄的才具,早该担当督抚大任了,现在却被凡尘俗事所困扰,实在可惜!我看不如把这些破事交给北洋,老兄甩手而去,一身轻松,未尝不是一大幸事也!”
面对袁世凯保他当督抚的暗示,盛宣怀不为所动,表示轮、电两局确有大利,但所获之利全搭进了汉阳铁厂那个烂摊子。北洋若一定要取两局,则必须把铁厂一起拿去,否则该厂必死,“盛某在张香帅那里不好交代”。袁世凯心里有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好说,好说。”
盛宣怀见吓不住他,只好祭出了杀手锏,说轮、电两局名为官督商办,其实说穿了就是商办,完全是招股开办的。现在北洋要想收回去,没问题,但请按股票市值购买,“以免阻塞商务”。并威胁说:“洋商觊觎,颇想从中攘夺。”意思是慰庭老弟你要是不愿出钱而想强夺,那么自有洋人肯出钱购买,等这两大事业变成了洋人的,看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不?
袁世凯一看盛宣怀拿出的总账目,光电报局的股票就价值300多万两银子,不免英雄气短,不觉想起当年“床头金尽壮士无颜”的落魄,跟盛宣怀勉强敷衍了几个回合之后,只得告辞而去。
盛宣怀行走江湖多年,老于世故,深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道理,不敢大意,送走袁世凯后,立即给荣禄发了一封电报,说电报局可以改为官办,他个人没有意见。只是若真改为官办,一旦打起仗来,必为外敌抢占;商办则没这个顾虑,因为外国人尊重私人财产,比如八国联军那会儿依然能通电报即是明证。至于轮船公司,是个纯市场的玩意,而且能和洋商争利,更应该商办。当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它是应该有个婆婆,但也应该归商部,而不能归入北洋。
荣禄当国多年,自然看得懂盛宣怀的心思:此时商部尚在筹备之中,是个根本还没有的机构。盛宣怀宁愿把轮船招商局归入尚未成立的商部,是因为他本人就是商部尚书最热门的人选。退一步说,就算他没当上,那么将来不管谁当,对他来说都好对付,但如果落入袁世凯之手,那可就再也拿回不来了。
荣中堂对此未置可否,他还想听听袁世凯的想法。此时袁世凯刚刚回到天津,而时局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张之洞回任湖北,两江总督给了魏光焘,算是爆了一个大冷门。
魏光焘字午庄,生于1837年,湖南邵阳人,生于1837年,厨师出身,做得一手好湘菜。20岁时小魏弃勺从戎,加入湘军,先在曾国荃营中,后随左宗棠军平陕甘回乱,并收复新疆,1884年被授为首任新疆布政使。
甲午战争爆发后,担任湖南布政使的魏光焘应诏率部开赴辽东,打了两场败仗之后,领兵驻扎牛庄。日军尚未打到,此老兄即已望风而逃,一日一夜奔袭300里,跑得够快,其间3次坠马,受了脚伤,多亏战报写得好,说是“挂彩”,以致和议成后,魏光焘先升云南巡抚,再调陕西巡抚,当真是官运亨通。
庚子之乱,魏光焘领兵勤王,因此晋升陕甘总督,随即调任云贵总督,官当得够大了。不过老魏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总觉得官无止境,欲更上层楼,眼看着刘坤一去世,便打上了两江总督的主意。
魏光焘倒不怕自己能力有限,只是觉得资望稍浅,不好明争,便请了一个朋友帮忙。这个朋友叫王之春,最早是湘军名将彭玉麟的部下,戊戌变法后走荣禄的路子,当上了广西巡抚,靠山相当硬。
王之春很帮忙,于是魏光焘就跟荣禄搭上了关系。他很舍得花钱,荣禄呢,虽然贵为当朝宰相,其实也是如你我一般的凡夫俗子,很喜欢钱,两个人一拍即合。这样到了慈禧征询关于两江总督人选的意见时,荣禄就不会为张之洞说好话了。光不说好话还不行,还要说坏话:“两江乃膏腴之地,而张之洞素有屠钱之名,人地不相宜。”——清末督抚有“三屠”:袁世凯屠人,杀人不眨眼;岑春煊屠官,喜欢参劾下属乃至上级,眼里不揉沙子;张之洞屠钱,再多的钱他都敢花。
这个理由本已经足够让慈禧悚然而惊,而荣禄真正是老谋深算,竟还有另一套说法:“自曾国藩起,两江总督从来都是湘军出任。”所以呢,现在仍应尊重传统。于是湘军出身的魏光焘就如愿当上了两江总督,把张之洞气得不知道又屠了多少冤枉钱!
袁世凯却对此结果非常满意。在他看来,魏光焘不过是庸碌之辈,比张之洞好对付得多。如此,北洋、南洋间多年来的竞争,到现在胜负已不言自明。遥想李鸿章的北洋岁月,南洋那边,先有曾国藩、左宗棠,后有曾国荃、刘坤一,都是德高望重的名督抚,足以与北洋分庭抗礼,现在天上掉下个庸才魏光焘,自己真是命好啊!
但是转念再一想,李鸿章在位时,盛宣怀跟孙子似的,他主持的所有事业,北洋虽不干涉,却无不予取予求。而现在,这厮居然敢跟自己玩猫腻!不行,非得把那些事业收回来不可,否则手里没钱,干不成大事。想到这里,他便上了一道奏折,促请朝廷将轮、电两局收回,一律改为官办。
袁世凯并没指望能一击而中,他很清楚盛宣怀树大根深,轻易扳他不倒,想要成功,必须得有荣禄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