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袁世凯是二品官了,按照新的规定,第二天清晨,他来到颐和园向慈禧谢恩。光绪随后再次召见了袁世凯,指示他尽管放手办事,不必再受顶头上司荣禄节制,“你跟荣禄各办各事”。袁世凯闻言大惊,唯有磕头谢恩。
当天夜里,谭嗣同夜访袁世凯所住的法华寺,重申光绪的面谕之后,假传圣旨,要求袁世凯回天津诛杀荣禄,然后发兵颐和园,抓捕慈禧太后。
袁世凯听后惊疑不定,皇帝不管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他的话不能不听,但荣禄岂是那么好杀、慈禧岂是那么好抓的?单说荣禄手底下掌握的,除了自己的新建陆军之外,还有聂士成的武毅军、董福祥的甘军,实力都不容小视;如果再加上京中的神机营、巡防营、颐和园护军营,足有8万之众,若以自己的新建陆军7000千人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想是这么想,但袁世凯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慷慨激昂地应承了下来。这是因为,此时的谭嗣同算是光绪那个系统事实上的宰相,袁世凯不肯得罪他。
作为大人物,谭嗣同的一举一动都相当引人瞩目,所以刚毅、杨崇伊很快就得知了他夜访袁世凯之事。虽然并不十分清楚谭、袁二人所谈何事,但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刚毅他们还是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然后立即散布流言,说康有为、谭嗣同正在策动袁世凯派兵包围颐和园,劫持老太后。
就这样还不过瘾,杨崇伊干脆上了道密折,请求慈禧太后为天下苍生着想,能够重新训政。当然这只是引子,密折里真正的核心内容是报告太后,康有为和张荫桓将借日本方面的力量,由驻扎在大沽口外的日本海军派兵入京,将太后您抓到日本去,以便光绪彻底亲政。杨崇伊说得有鼻子有眼,他在密折中告诉慈禧,这一切有个先决有个条件,即必须要伊藤博文同意;不再是日本首相的伊藤也有个条件,得要光绪亲口向他提出要求。而此时伊藤已经来到中国,光绪将在八月初五(9月20日)接见他,当面提出借兵要求之外,还将聘请伊藤为中国政府顾问。
老太后被震惊了,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当年被袁世凯劫持到中国来的朝鲜大院君李罡应,万一自己真被抓到日本软禁起来,那该情何以堪?
不过慈禧毕竟久经风雨,并不特别轻信,于是八月初五那天,光绪接见伊藤的时候,老太太一反常规垂帘而坐,为的是亲自听听他们说些什么,眼见为实。可惜伊藤说的是英语,由张荫桓负责翻译,旁人一句都听不懂,而光绪因为身体不好,说话声音极其微弱,坐在帘子后的慈禧根本听不清楚,不由得疑心大起。偏偏此时光绪把伊藤招到身边耳语了片刻,而张荫桓翻译时和伊藤亲热无比——太后毕竟是带着疑问来的,立即就相信了杨崇伊的报告。
后面的事情是直线型的,第二天即9月21日一早,慈禧召见光绪及王公大臣,勒令光绪颁发圣旨,请太后训政,并下旨逮捕康、梁。康有为跑得快,其弟康广仁没跑掉,惨遭抓获,梁启超则避入了日本公使馆。
杨崇伊当天即赶赴天津,向荣禄报告政变详情及太后复出训政之事。晚上吃饭的时候,荣禄邀请袁世凯前来作陪,前一天被荣禄以军务吃紧为由紧急召回的袁世凯,此时才知道慈禧已经抢先下了手。
就袁世凯的感受,这顿饭很有点像鸿门宴,好容易等饭吃完,赶紧向荣禄坦白了谭嗣同夜访法华寺所定“诛荣禄,劫慈禧”之计划,说着说着不禁失声痛哭,当即跪求荣禄做主。荣禄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遂原谅了他。
9月22日,京津火车停开,杨崇伊乘坐专车,携带荣禄的密折返京。密折里荣禄详述了袁世凯的告密内容,并保袁可用。慈禧大惊,令光绪于24日下发上谕: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均着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到部治罪。
谭嗣同事先得到了消息,本来可以跑掉,要救他的既有传说中的大刀王五等大侠,也有日本驻华使馆,却都被他谢绝了。他只是托人把自己的书信、文稿转交给了在日本使馆里避难的梁启超,并劝梁东渡日本,说辞是这样的:“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对日本人,他则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随后谭嗣同就待在家里,伪造他父亲写给他的信,亲情之外,特意加了一些劝他不要和康有为他们混、要忠于慈禧太后一类的话,写完之后不久,抓捕者就来了。
在狱中,谭嗣同写下一首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25日,慈禧电召荣禄进京,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暂由袁世凯署理。第二天光绪发布上谕:变法中所有被裁撤的衙门,通通恢复。
到28日,北京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荣禄被派为军机大臣,由裕禄接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不再署理。另一件是,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即戊戌六君子,被判斩立决,惨遭杀害。
被抓住的人里面,本来慈禧第一个要杀的是徐致靖,就是要袁世凯加钱的那位老大,斩立决名单上打头的就是他。还好李鸿章和他父亲是同科进士,关系不错,有心救下这个世侄,自己不方便出面,便请荣禄帮忙。荣禄非常给老中堂面子,赶紧找慈禧求情:“徐致靖是个书呆子,根本不关心新政,只是混在里头唱昆曲、下围棋,当上礼部右侍郎后,三个月里皇帝连一次也没召见过他。”慈禧派人一查果然如此,总算给他改了个斩监候,也就是死缓。其实徐致靖哪里是书呆子?他是耳聋,平时既听不清旁人说话,自己说话更声大如雷,光绪懒得召见他,没想到竟救了他一命。
徐致靖被关到监狱里后,他时任湖南学政的长子徐仁铸曾上书朝廷,要求为父亲顶罪,代父坐牢。慈禧心想,人家花木兰代父从军那是英雄,你代父坐牢这唱的是哪一出?遂没搭理他。后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光绪带着文武百官逃难西安,北京城里面一片混乱,监狱里的犯人能跑的全跑了,只有徐致靖坚决不出狱门,他认为自己是朝廷犯官,非政府有令才可以离去。多亏管监狱的刑部司官乔树楠是他的世侄,好心相告明天起监狱里不开饭了,再不走要活活饿死,老徐这才跟着来接他的儿子回了家。回家后他也不走,坚持待罪京师,直到朝廷恩准他离开动乱之处回籍养老,这才迁居杭州,改了个名字叫徐仅叟,意思是戊戌七君子变为六君子,自己是仅存的那个人。
袁世凯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只署理了3天,但他并不失落,因为他本暂不具备担此高位的资历和品级,也就无所谓失去。还有就是,通过坦白交代,他进一步赢得了荣禄乃至慈禧的信任,以至于1899年1月,慈禧特意召见他,慰勉之外,更准许他在西苑内骑马,这是一项不小的荣誉,当然你也可以说是虚荣。慈禧擅长虚虚实实,除了虚荣,还赏了袁世凯4000两银子,不知道算不算是对他买官的钱所做的报销,反正袁世凯对所有这些都感激不已。
这年2月,荣禄以军机大臣管理兵部事务兼练兵大臣的身份,再次来到小站,视察袁世凯的新建陆军。
新建陆军经3年编练,如今已经非常成熟,无论训练质量、操演阵形还是精神面貌,都让荣禄大为赞赏。尤其有一次过海河的时候,河面不宽但已结冰,看起来怎么过都不容易,王士珍命令手下取特制帆布做成浮桥,搭在冰上,步兵、骑兵、炮兵一次通过,如履平川。见荣禄高兴,袁世凯吩咐为中堂大人来点表演,王士珍立即带人把浮桥收起来,稍加整理竟变成了小船,不仅可供渡河,而且折叠起来体积不大,很好携带。
荣禄是真服了,视察完毕后约袁世凯闭门谈话,说他已经得到慈禧的授权,以北洋的班底,打造一支新军。现在呢,荣中堂认为,这支新军应该以新建陆军为蓝本,所以责令袁世凯就北洋新军的编练提出具体的计划。
这事袁世凯擅长,只用了3天时间就编写完成新军军制和组织,一切仿效新建陆军,共为5军,每一军共辖8营:计步兵5营,炮兵1营,骑兵1营,工兵1营,另附1个学兵营。每营设1个统带,统带率4个领官,每个领官领1队,每队250人,每营总计1000人。规定每营兵士必须足额,饷粮按人发给,足食足兵。
荣禄大体采纳了袁世凯的提议,将北洋诸军改编为武卫军:改聂士成武毅军为“武卫前军”,驻芦台(今天津宁河)、大沽、北塘;董福祥甘军为“武卫后军”,驻蓟州(今天津蓟县)、通州;宋庆毅军为“武卫左军”,驻山海关内外;袁世凯新建陆军为“武卫右军”,驻天津小站;荣禄自己则另募勇丁并抽调八旗兵组成“武卫中军”,驻北京南苑。
宋庆、聂士成、董福祥都是淮军宿将,能够和他们平起平坐,袁世凯很是开心,更开心的是,在武卫军最终编练完成正式成军的当年6月,朝廷实授他为工部右侍郎,二品官终于落袋为安,前面好一片阳光灿烂。
袁世凯继续练兵,张之洞则因为前一段表现积极,一度和维新党走得过近,现在见形势已非,赶紧写了一篇《劝学篇》,其中的警句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表明自己一贯拥护朝廷、坚持祖制的立场,总算邀得了慈禧的谅解。
而此时朝廷上却在酝酿着一场风暴。维新变法以失败告终,维新派人士死的死逃的逃,就连光绪皇帝都被软禁在瀛台形似囚徒。可即使这样,重新得势的守旧派仍不满足,他们不仅大肆抓捕康梁余党,更试图否定自洋务运动以来的一切成果,极端者甚至开始打“换皇帝”的算盘,因为在他们看来,光绪是变法运动的罪魁祸首,不换不足以平民愤。
最热衷的一个人是御前大臣、端王载漪,此人是道光皇帝第五子惇亲王奕誴的次子。据说他出生的时候,大概是奶奶去世尚不足27个月,惇王夫妇按规矩正该丁忧守制,却不小心搞出来一个儿子,这不是小事,按大清宗人府定的制度,小孩的名字中必须带一个犬字旁以示羞辱,所以得名载漪。
1860年载漪4岁时过继给了瑞郡王奕志为子,袭贝勒爵位,1889年加郡王衔。1893年成为御前大臣,来年晋封瑞郡王。可能是文字跟他有仇,圣旨中出现了笔误,将“瑞”误作“端”——总不能说皇帝写错字了吧?那是通假字!于是载漪就成了端郡王。
端王一系应该算是疏宗,按说不太容易大富大贵,问题是干得好不如娶得好,端王他老人家娶的是慈禧的弟弟、承恩公桂祥的三女儿,他就是想不大富大贵,组织上恐怕也不会答应。
饱暖尚且要思淫欲,富贵了自然更会多出一些精神上的追求。端王的追求很大,本想当回皇帝玩玩,只是有慈禧在他不敢乱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由儿子来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载漪的儿子叫溥儁(音同“俊”),生于1885年,基本上可以算是弱智,如果真当上皇帝,多半可以和千古一帝晋惠帝司马衷媲美,说出“何不食肉糜”一类的惊世名言来。可载漪不这么想。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他是真一点没觉得溥儁傻,倒是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不当皇帝是太屈才了。
端王是出了名的敢想敢干,立马就动员了包括七大姑八大姨在内所有他能调动得了的力量,向慈禧进言:光绪已不配为人君,坐在那里都有碍观瞻,太后圣明,赶紧把他废了吧!
对慈禧来说,谁当皇帝其实都关系不大,但光绪搞变法想抓自己实在是让人寒心,慈禧就想把他换了也好,换个未成年人上来,自己垂帘听政更名正言顺,何乐而不为?但这事太大,得先跟荣禄商量一下,这就是慈禧厉害的地方。
荣禄并不认为皇帝有大错,应该换掉,同时他认为必须顾虑各国的态度。慈禧也怕招来外国干涉,但苦于掌权的守旧派跟洋人水火不相容,根本没有私下接触的渠道,她便让荣禄想办法。
跟外国人最熟的是李鸿章,荣禄跟他关系不错,便请他去帮着打听老外的态度。戊戌期间再度被罢官的李鸿章,终于又等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当即慢条斯理地说,废立皇帝属于中国内政,岂有先征询外国人意见的道理?不如让我去哪儿当个总督,想来各国使节会给面子来道贺,到时我顺便探问一番,既不露痕迹也不失国体,仲华你看如何?之所以想当总督而不是进军机或总署,是因为李鸿章已经察觉到了风声鹤唳,想远离京城避开宫廷之争,明哲保身。
慈禧非常了解李鸿章同情皇帝及维新派的态度,但又不能不启用他,便索性让他去当两广总督。广东洋商最多,交涉繁杂,不懂洋务很难干好。更重要的是,广东开放早,人心思变,支持、同情维新者众多,而现任两广总督谭钟麟为官庸碌,老佛爷不放心,李鸿章能力足够,上任之后,一旦有事则不得不镇压,而一旦镇压,则必将自己置于维新派的对立面,重回慈禧的怀抱。
这样李鸿章就复起担任了两广总督,消息传出,各国使节果然纷纷前往贤良寺祝贺,提及换皇帝的传闻,大家表示这是中国内政,他们无权干涉,但是他们上任之初都是向光绪递的国书,如另立新君是否继续承认需要请示本国政府,这是间接表示不赞成的意思。
荣禄得到反馈,对洋人的态度感到非常欣慰。但是另一方面,光绪因身体虚弱,至今无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后倒是有,但那是皇后,却没有子嗣,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是不合格的。所以荣禄认为不如给他立个嗣子,以备万一光绪驾崩,好有个人继位,同时对慈禧这也算个很好的交代。
慈禧比猴还精,很快和荣禄达成了一致:废立不可取,那就先立个大阿哥(即皇储、太子),进可攻退可守,可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结果选中了溥儁当大阿哥,算光绪的儿子,同时兼祧同治皇帝。真是老天爱笨小孩啊!这个结果,跟端王的不懈努力有关,更重要的,则是溥儁这小子,兼具爱新觉罗和叶赫那拉的血统,根正苗红白璧无瑕。
李鸿章上任之后一周,1900年1月24日,溥儁被立为大阿哥,史称“己亥建储”。消息一出,举国沸腾,反对之声四起。在上海,李鸿章系统的候补知府经元善联络南方名流士绅蔡元培、黄炎培等1231人上书反对;在广东,康有为、梁启超的势力更加紧了活动,预备武装勤王……
慈禧闻讯大怒,一面通缉经元善并抄了他的家,一面勒令抓捕康、梁,却苦于师徒俩在海外,抓不到。慈禧无奈,但一口气总要有个发泄处,便干脆命令李鸿章去把这两人的祖坟给挖了。李鸿章年届八十,自己都是快死的人了,如何肯干如此缺德的事?遂一拖再拖,但架不住慈禧一再催逼,最后还是干了。只是干之前,他暗中与康、梁互通信件,取得了对方的谅解。
不管怎么说,儿子当上大阿哥是件喜事,可惜端王并不满足于此,那怎么办呢?唯有继续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渐渐地废立的言论甚嚣尘上。到了1900年1月31日,正月初一,慈禧索性派大阿哥到大高殿、奉先殿代皇帝行礼,废立的味道很浓了。
这下子,就连手握重权的各地督抚们都开始公开反对,其中态度最激烈的当属两江总督刘坤一。这是个敢于抗上的人物,还在光绪得到慈禧首肯搞变法的时候,即上奏反对康有为的举措,惹得光绪很不高兴;而此时,刘坤一上书慈禧,明确表示:皇帝变法本没有错,我当初反对的是康有为他们激进的冒险,并说:“若有废立之事,则两江士民,必起义愤!”颇有威胁的意味。奏折中一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更是传播甚广。
不只外省督抚,就是在朝中,荣禄也在极力调和慈禧、光绪的关系,以图维护光绪的地位。奈何此时端王、刚毅及溥儁的老师徐桐等已占据上风,说服慈禧放出了“皇帝病危,快不行了”的风声。
光绪身体不好本不是秘密,所以慈禧认为这一招极妙,可以为日后的突发事件预先堵住万人之口。岂料各国公使根本不相信“病危说”,立即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照会,要求推荐医生给皇帝看病,慈禧扛不住压力,只好同意了,结果法国医生进宫一检查,结论是皇帝陛下体质虚弱是有的,但身体没病,健康得很。老外们支持光绪、反对废立的立场益发坚定,慈禧终于急了,决定放义和团出来,给洋人们点颜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