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好好地“交代”过我的初恋,因为那是一段东躲西藏、掖着盖着的无情岁月,回想起来酸涩之极,没有一点好感。所以我真不愿再沿时光的隧道返回去,重温那段日日夜夜饱受惊吓的青春岁月。
大学我在一所军事院校读计算机专业,校规校纪非常严,严到男生多看女生一眼都可能有人把他找去彻夜长谈,分析他的思想根源。军校女生很少,比例失调,气氛搞得很紧张,耳边总有人嗡嗡叫着提醒我们不许这不许那,如果有谁胆敢跟男生谈恋爱是要受到纪律处分的——处分两个字我现在写来仍能感到骨缝里嗖嗖冒凉气。
我记得十九岁那年跟他在火车上相识,他跟我在同一所学校但不在一个队。
我们很快就混熟了,火车上没人管,可以自由聊天。
当时他手里有一盘齐秦的磁带,里面收录了一些就是现在听来也不算太讨厌的歌,如《狼》,好像还有一首叫《花祭》,那首“北方的狼”在火车上听起来实在是令人心动,列车在北方的田野上疾驰的感觉酷似狼的狂奔。我记得当时他坐在窗口,把车窗的玻璃提到半截高,让呼呼的旷野里的风没遮没拦地直接灌进来。他穿一件当时还并不多见的质地柔软的白衬衫,下摆扎在军裤的腰里,显得挺精神。大片的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和袖笼,他当时摆出了一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一只手搭在车窗的沿上,另一只手不断地做着各种手势。八十年代是一个夸张而又滑稽的年代,新旧交错,人们往往矫枉过正,生怕自己落在了时代大潮的后面。女人们画着浓妆上街,穿着又细又尖的高跟鞋,男人们则一度热衷烫发,他们坐在理发店的大玻璃橱窗内,弄一头红红绿绿的塑料发卷等待着烫发药水发生化学反应,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事,没人觉得可笑。
男孩摆着那种做作的姿态走入我的视野,并且在此停留下来。
他有着八十年代的明显特点,说话夸张,自以为是,标榜时髦,浮浅而又狂躁。但在那列火车上,我却把这一切看成是此人的优点,那个时代的人大都有着像全国粮票一样统一的心理通病:压抑太久需要释放,所以此类人很容易博得别人好感。
这次恋爱实际上是我自己在跟自己叫劲。在幽闭的环境里,我凭空塑造出来一个男人,把这个完美男人的内心附体附到那轻薄男孩的身上,我像安了一颗机芯给他,待在另一个空间里想像着他的一切。那时我们被禁闭在各自的空间里,想见上一面非常不容易,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梦想着毕业那天快点来到,到那时我们就可以站到一起说话,没人管我们了。
我们在各自的本子上写下大量梦呓似的句子,用的是军校发的那种黑色封面的硬皮本,那本来是用来记录很严肃的事情的,可我们拿它来胡言乱语。我想像着那人在球场、在电脑房、在图书馆、在饭堂的样子,然后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而他写给我的大都是空洞无物的情书,他写在他的本子上,然后我们交换着看。当时心里紧张得不行,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被队干部从枕头底下或内务柜中把那个罪恶的本子搜出来,要真是那样我们就完了。我们一方面害怕出事,另一方面又做着种种不切实际的美好的设想,总是在说将来如何如何,毕业了如何如何。那时候,毕业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永远无法到达的梦境一样。
毕业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然而就在那一年,我们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