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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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忧伤之家

这是一个忧伤之家。陈瑶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这个家中走一趟。忧伤镶嵌在墙上的那些照片中。那是些被放大了的照片。这个家主人,也是唯一的主人长时间坐在陈旧的家具中。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陈瑶称她为路师母。陈瑶每一次到来时都怀着要将路师母从陈旧的家具中唤出的感觉。陈瑶有这个家的一把钥匙,每一次她打开门,走进去,旧家具形成的气息扑面而来,然后她在柜子、桌子之间看到路师母的身影。

这个家又是一个与世隔开的家。时光在这个家里停留。停留在家具中,停留在墙壁上的照片中。

现在,陈瑶再次走进这个家。她先到客厅,再到两个卧室,最后到厨房。路师母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她仰着头对到来的陈瑶微笑,“你已经有两个月零九天没有来了。”她说。

“我一直忙。”陈瑶说。但她觉得她说的不是真实的理由。

“你的头发好看。”路师母说。

陈瑶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她蹲下来,面对着路师母。

路师母伸过一只手抚摸陈瑶的头发。“咱们去听歌。”路师母说着站起来,她拉着陈瑶的手走向客厅。

在客厅里,陈瑶打开DVD将一张列侬的歌碟放进去。歌声响了起来。陈瑶每一次来,都会这样,都会听从路师母的要求放列侬的歌碟。这是有关记忆的歌碟。歌碟的拥有者已经死去。歌碟的拥有者是路师母唯一的女儿路琪,路琪在陈瑶进入师范大学的第二年死去,她死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的旅店里。陈瑶每一次来听这首歌时还会想到列侬,列侬被人打死,从后面,死时只有四十多岁。两种死亡,在这歌声中重叠。时光扭在一起,死亡在歌声中变成绸质的柔软,也变成了阴云下的细雨。尽管是在冬日,细雨的感觉依然充沛而自然。在这歌声中,路师母又融进一片家具的颜色中,连同她的微笑,都有将时光向后拧去的特质。

“我还约了刘玲今天来。”在歌声的进行中陈瑶对路师母说。

“她也好长时间没有来了。”路师母坐在沙发上头微微偏向陈瑶说。

陈瑶站起来,她轻手轻脚走到电视机旁的柜子前拿出一次性纸杯,她倒了一杯茶重新坐到路师母身旁。列侬的歌在进行。这也是安静的时刻,和这么一个老人坐在一起心静如水。

墙上所有放大的照片都路琪的,从客厅到卧室都挂着路琪的照片。照片装在木质的相框里。这些照片是路琪不同时候的,从中学到大学,再从大学到她工作后,这些照片中的路琪都是微笑的。

但陈瑶心目中的路琪不是这个样子。陈瑶从来没有见过路琪,她想象中的路琪是在那个小镇旅店里孤独一人的路琪。路琪死时三十岁,未婚。

路师母的丈夫路怀远老师在给陈瑶他们上课时得到女儿死去的消息的。有人敲门走进教室,对路怀远老师低声说了句什么,路怀远老师便拿起讲义匆匆跟来人离去。第二天,陈瑶知道了路老师女儿死去的事。丧事处理完后,陈瑶和几个同学到路老师家里。一个忧伤之家,路师母坐在家具中,她坐着一个小凳子,她看起来要不断缩进家具的角落中去。她的脸上是微笑,悲伤的微笑。这微笑让陈瑶难忘。后来,她又和同学来过几次这家里,这其中有刘玲。最后一次来路老师家里时只有她和刘玲两个人。再后来,她陷入灾难中,一直到大学毕业她再没有来过这个家。

几年后,她来到这个家中。这个家中的路老师已经去世。他在退休后的第二年因脑溢血去世。在这个家里,她遇到了刘玲。这个时候的刘玲从南方回来,她孤身一人回来。两个人在这个家中相见。两个人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后来是仇敌,在这个家中相见时仇恨已经远去。两个人又开始说话,在这个忧伤之家又开始重归于好。

路琪与一个有妇之夫关系密切。这种关系持续了五六年时间。

“她心高气傲,”路师母有一次说,“但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陈瑶在听路师母说,只有她一个人听。事隔几年后,路师母第一次说出路琪的经历。而在大学期间,陈瑶只知道路琪是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镇旅店里突发心脏病死去的。

“她后来变得越来越瘦,这墙上的照片中没有她变瘦后的。她和那个男人在外面跑了三个月,后来他们受不了又回来,回来后她的工作没有了。男人在另外一个单位工作。男人回来后又回到他的家里。路琪就在那个时候变得越来越瘦的。半年后,她又走了,我知道她受不了。我还知道她会到她和那个男人走过的地方去,那个小镇,四川的小镇就是她和那个男人待过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路师母说。

当时,陈瑶点着头。接着,她站起来凝视墙上的照片。照片中的路琪在微笑,这微笑的后面是悠长的绝望。

现在,歌声在继续。陈瑶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此刻,她想到了桑瑞。几年前,桑瑞的一双眼睛一直注视她,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她就注意到了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出现在通往图书馆的小路上,出现在校园其他地方。她知道这双眼睛注视她的含意。有时候她能感觉到这双眼睛游移不定的那种湿润感,它们仿佛从水中显出。再到后来,这双眼睛在注视她的灾难,就像现在她注视墙上照片中路琪一样。

两种注视交错在一起。

门铃被按响。陈瑶站起来走到门前,她打开门,刘玲走了进来。

刘玲披着一件灰色的毛质长披肩。她走进门,放下手的坤包。然后,她摘下眼镜。由于刚进屋,她眼镜片沾满雾气,她擦了擦镜片又将眼镜重新戴上。这时,她走到路师母面前双手握住路师母的手。在这同时,她转向陈瑶:“待会儿咱们一块出去买些肉和菜回来包饺子,你说怎么样?”

还未等陈瑶回答,路师母说:“你们不用出去买了,家里有。”

刘玲揭掉身上的披肩挂在衣架上。她转过身来看着陈瑶:“你这件羊毛衫是上次咱们去商场买的?”

陈瑶点点头。

“穿在你身上真合适,你好像天生的只适合黑色。”刘玲这样说着又将话题赶忙转向别处:“我刚下车时差点被小偷偷了。我觉得我的包不对劲,转过身看见一个小偷正拉我包的拉链。”

陈瑶给刘玲倒了杯茶。她明白刘玲转移话题的原因。自从大四那一年发生那件事后,她就一直穿黑色的衣服。那时,她觉得只有黑色适合于她。

刘玲手捧着茶杯坐到了路师母身旁,她问路师母身体怎么样。路师母说:“前几天做过一次体检,好着呢。”

陈瑶看着刘玲和路师母。三年前,她重新走进这个家里看到了刘玲。当时刘玲也像现在这样手捧着茶杯坐着。看见她进来,刘玲眼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发直发呆,同时,她的眼中还透出一种畏缩感。陈瑶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重新见到刘玲,而刘玲的神情中似乎还有一种被陈瑶找着复仇的猜想。刘玲坐着不动,她看着陈瑶。陈瑶问路师母好时,路师母慢慢回忆着,然后她回忆起陈瑶在上大学时不止一次地和刘玲一起来她家的情景。路师母认出陈瑶后便问陈瑶是不是跟刘玲约好一起来的。陈瑶看了一眼刘玲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接着,陈瑶坐了下来,她面对着刘玲。刘玲紧闭着嘴。陈瑶说:“我听说你回来了。”刘玲说:“几个月前回来的。”“还好吧?”陈瑶平静地问。“还好。”刘玲说。刘玲回答时一直避开陈瑶的目光。“我听说你的事了。”陈瑶说。刘玲的嘴角在抽动,她慢慢抬起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路师母看着刘玲和陈瑶,她不明白她们之间的事。刘玲意识到路师母看她的目光,她拭去泪水。陈瑶将话题转向路师母,她问路师母生活的情况。刘玲也加入到这个话题中。那个下午,陈瑶和刘玲在厨房里共同做了一顿饭。吃过饭,她们告别路师母。路师母住在师范大学的家属区里,家属区离校区的单身宿舍只隔着一条马路,陈瑶将刘玲邀到自己的宿舍里。在她的宿舍里,刘玲说了她和赵子成离开兰州后的情形。

大学毕业后,刘玲和赵子成决定去深圳。那里是创业的天堂。他们去深圳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离开兰州,离开陈瑶。对于这个目的,他们两个都心照不宣。陈瑶是赵子成前面的恋人,赵子成背弃了这个恋人而投到了刘玲的怀抱中。陈瑶又是刘玲最好的朋友,刘玲背弃了这个朋友。深圳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距离可以使往事沉寂并褪色。他们去了深圳。到达那里后他们租了一间房子。然后,他们四处奔波找工作。深圳和他们想象得并不一样,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他们到处碰壁。后来,他们先后找到了薪水很低的工作。他们奔波在上班的路上,每天到很晚后回到租住的地方。先是赵子成对他自己厌倦了,同时也对刘玲厌倦了。这种厌倦又出现在刘玲身上。两人互相厌倦了。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刘玲在离开兰州时曾想到这一点,现在,她知道他们相互厌倦的结果只能分手。半年后,赵子成终于说出了他的厌倦,他说:“我熬不下去了。”赵子成这么说着双手抱着头。第二天,赵子成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天,赵子成给刘玲发来短信,他说他已经离开了深圳。刘玲感到愤怒,她被抛弃了。又是半年过去,刘玲回到了兰州。经过努力,她在北塔中学当了教师。

叙述过这些后,刘玲对陈瑶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陈瑶说:“谈不上恨。”刘玲说:“在路师母家你走进来时我以为你是找我的。”陈瑶说:“都过去了,何必要找你的不是。”那个晚上,在陈瑶的宿舍里,她们谈了许多。之后,她们经常见面。有时候,她们相约一起到街上。

“我们现在包饺子。”路师母说着站了起来。

三个人一同走进厨房。剥葱,洗菜,剁肉,和面,三个人各自忙着。四十分钟后,一切就绪,冒着热气的饺子端到餐桌上。

“吃吧。”路师母说,她的脸上是平静的微笑。这是漫长的忧伤不断融化后的微笑,但忧伤依然在,依然弥漫在这个家中。

陈瑶和刘玲吃了起来。陈瑶想,正是这个家忧伤的气息将她一遍又一遍牵引到这里,平静的忧伤,绵延不断,它浸入人的心里,与心里的另一种忧伤对话,相融。陈瑶接着想,刘玲也许也是如此。她和刘玲加上路师母一共是三个,三个女人,不分长幼,在平静的忧伤中包一顿饺。饺子,成为祭品的同时也成为疗伤的药剂。

吃过饭,陈瑶和刘玲向路师母告别走出路师母家。

“前段日子,我见到了桑瑞。”陈瑶说,“在一次饭局上见到的。”

“桑瑞?”刘玲说,“我有两年没有见他了,他离开北塔中学后到了晚报社,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陈瑶说。

“他离开北塔中学后我才知道他是因为和一个女学生之间的事离开的。”刘玲说。

陈瑶看着刘玲。

“其实是在那个女学生毕业的那一天发生的事,那个女学生在那一天已经毕业了,不再是在校的学生了。”刘玲说。

“是啥事?”陈瑶问。

“那个女学生那一晚住在了桑瑞的宿舍里,桑瑞那一晚喝醉了,这事后来被人告到了学校里。好了,不说这些了。”刘玲说。

陈瑶沉默着和刘玲向前走。一会儿后,陈瑶转向刘玲:“桑瑞打电话给我说赵子成曾来过兰州。桑瑞说,赵子成还要来,就在这几天。”

刘玲看着陈瑶。

“桑瑞说他要见我。”陈瑶说,“他或许不知道你已经回到兰州的事。”

“你见他吗?”刘玲问。

“说不上,他应该见你。”陈瑶说。

刘玲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