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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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沉寂中的尖叫

陈瑶没有想到刘玲要来。刘玲打电话时说,她这个下午没有课,想见见她。这是几个月以来刘玲第一次与她联系。陈瑶接过电话后坐在书桌前。窗户开着,窗外的槐树花飘香,一只不知名的长尾鸟飞到树上,它的身影隐没在繁茂的树叶中。陈瑶注视着窗外的槐树。这是沉寂的时刻,槐树之外的天空遥远、宁静。许多天来,陈瑶除了上班就在这书桌前长时间静坐,在她的意识中,她像一条不动的鱼,鱼在干涸的河床上裸露,接受太阳的炙烤。不动的鱼只有尖叫。这尖叫声没有人能听到。尖叫声和太阳光一样震颤,一样尖锐。陈瑶想,这条鱼已经没有了伤痛,伤痛被烤灼成无形的灰烬,它们与鱼的躯体相贴而变得僵硬。陈瑶动了动身子。这时,窗外槐树上的那只鸟从树枝中飞出,它灰色的翅翼不停地扇动,随后,它消失。

没有风,窗外的树枝纹丝不动。槐花的香气弥漫着,弥漫进窗内。陈瑶想,它们漫过她的脸,漫过她的头发。她的一张脸在这个时刻已经没有生动可言。这张脸上具有忧伤,但此刻,忧伤早已化成了无形的鱼的鳞,它们已纷纷脱落。现在,这张脸在沉寂中愈来愈僵硬。只有尖叫,僵硬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尖叫。

刘玲到来。门是开着的。刘玲进来后没有朝转过身的陈瑶看,她似乎在回避陈瑶的目光。陈瑶从书桌前转过身后看着刘玲。她看到刘玲的一双眼睛在镜片后回避着她。刘玲坐在茶几前的单人沙发上,她坐下后将她的包放在沙发扶手下面。“我想了好几天,想着还是来见见你。”刘玲说。

“没有啥,你可以随时来。”陈瑶说着站起来,她给刘玲倒了一杯水放在刘玲面前。

“我和桑瑞的事我在电话里已经给你说过。”刘玲说。

“你说过。”陈瑶说着坐到刘玲对面的沙发上。

“和他已经结束了。”

陈瑶看着刘玲,她没有说什么。

刘玲沉默着,她身子前倾双手捧住茶杯。她仍回避着陈瑶的目光。一会儿后,她抬起身子说:“你怎么想?”

“什么?”陈瑶说。

“对我怎么想?”刘玲说。

“没有想过。”

刘玲看着陈瑶,她从陈瑶的脸上看不出陈瑶对她鄙夷、或者对抗的神情。陈瑶的脸上是神思在远处的状态,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到来。“我有时想我什么都不是。”刘玲说。

陈瑶没有说什么,她不想接刘玲的话茬。这种话茬的后面存在着桑瑞这么个人。她不想再扯到桑瑞身上去。她站起来,准备给自己也倒一杯水。但随后,她又坐下来。在这过程中,她想起了赵子成。前天,她见过赵子成,是在校园里见到的。赵子成和一个年轻的姑娘走在一起。她远远地看到了赵子成,但赵子成没有看到她。赵子成一边迎面而来,一边和姑娘说着什么。距离缩短到几米时,赵子成才看到她。赵子成脸上掠过一阵红,随后他又满脸笑容,他给陈瑶介绍他身边的姑娘,“这是我爱人。”陈瑶目光转向姑娘,姑娘描着浓浓的眼影,长长的睫毛似乎是粘上去的。“我们是年初在北京结的婚,这次回来转转。”赵子成又说。“祝贺。”陈瑶说。“我们去看看李翔。”赵子成说。李翔是同学,毕业后也留在学校里,现在,已经升任为主任科员了。陈瑶笑了笑,随后,她又朝前走去。

“前天,我见赵子成了,”陈瑶说,“这一次他带着他的新娘来了。”

刘玲没有想到陈瑶会说到赵子成。她看着陈瑶。

陈瑶此刻觉得说赵子成的事有些唐突,也没有必要。毕竟,赵子成这个人在她和刘玲的生活中已经过去了,甚至,她想桑瑞也在她自己的生活中过去了,她想对刘玲这么说,这么说也是想让刘玲在她面前不再有负罪感,但她开口时却说:“或许你和我一样都走不到想要达到的地方去。”

刘玲仍看着陈瑶,陈瑶话语的转变让她有些不适应。随后她说:“你刚才说了赵子成。”

“不说他了。”陈瑶说,“我也是一时想起来说的。”

“你说走不到想要达到的地方,其实,我更惨,我好像一直在边缘,一直像个傻瓜一样想抓住一些自己抓不到的东西。”

“不说这些了。”陈瑶说。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刘玲双手仍捧着水杯。陈瑶目光朝着窗外的槐树。一只长尾巴鸟飞到槐树上,同样,它的身影隐没在树叶中。陈瑶想这只鸟儿是否就是前面的那只,如果是,它再次光临槐树是想重复什么,如果不是,它又来自何方。

“想喝酒吗?”刘玲突然说,“我带来了一瓶酒。”刘玲说着侧过身打开她放在沙发旁的包,她拿出一瓶白酒。

陈瑶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刘玲会带来一瓶白酒。她想拒绝喝酒,但刘玲已经拿出了,她不好再说什么。她有些迟疑地站起来,她走向玻璃柜,从玻璃柜中拿出两个杯子。总是酒,她想,生活中到处是酒,酒总是随形而至。她拿着酒杯转向刘玲时,刘玲已经打开了瓶盖。对于刘玲来说,这个时候提出喝酒似乎正是时候,她要用酒来弥补两个人之间的错落感,也要用酒来充当一种言说,这种言说就是将她的杂乱的情绪挥洒掉或者压下去。陈瑶看出了这些,她坐下,将两只酒杯放在茶几上。

刘玲将酒咕咕倒在两只酒杯中。她将其中一杯推到陈瑶面前。

陈瑶端起酒杯,浓烈的白酒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头,接着她啜了一口。

“这是五十三度的酒。”刘玲说着喝了一口,“能喝惯吗?”

“还可以。”陈瑶说着又不得不喝一口。现在,她想,刘玲是准备好了与她喝这白酒的。

“有好几次我都喝得一塌糊涂,我总想一醉方休。”刘玲说着又喝,她的一双眼睛此刻在镜片后放着光。这是她一贯的神情,一双眼睛在眼镜片不断闪亮,不断闪亮,它们似乎总在寻觅,总在捕捉。现在,这双放亮的眼睛又似乎要放出她身上的某种能量。

陈瑶没有说什么。喝过第二口酒后,她又不自觉地喝第三口,第四口。她觉得,这样也是在持续着一种沉寂感。在这种感觉中,她什么都不想说。在喝第五口时,她微微斜欠着身子,她面对着窗户。此刻,她想窗外槐树上的那只鸟是否还在树上。

刘玲也沉默起来,她似乎被陈瑶沉默的神情所控制。慢慢地,她适应了这种沉寂感,她拿着酒杯也面对着窗户。

沉寂了好长时间,陈瑶说:“树上有一只鸟,不知道它飞走了没有。”

刘玲没有说什么,她望着窗外的槐树。

两个人就这样在沉寂中坐着,喝着酒。杯中的酒喝完时,她们又添上。接着,她们又喝,又沉默地对着窗外的槐树。

太阳西下时,她们仍坐着,仍沉默着。酒劲使她们似乎沉默得更深,也更自然。黄昏过去,夜色降临,窗外槐树的色彩被夜色淹没。

这时,刘玲打破了沉默,她说:“现在想起来,我自己总是阴差阳错地活着。”

陈瑶一动不动,她没有说什么。现在,她在想着一种情景,一种走在人行道上的情景。走在人行道上,无意识地踏在每一块方格砖中,并且在数着方格,就像一个孩子每脚都要踏在方格内。

“我对我自己感到害怕。”刘玲又说。

陈瑶仍没有说什么。黑暗中,她举起一只手,然后又慢慢放下。踏方格砖的情景已经消失。一种不明的苦涩感慢慢涌上心头。随后,苦涩感汹涌至全身。她微微有些颤抖。

刘玲起身,她在黑暗中拿起她的包。她对陈瑶说:“我走了。”说着,她走出陈瑶的宿舍。

陈瑶仍一动不动。沉寂感在持续。沉寂中,周围的一切都化在了混沌之中,无边无际的混沌,没有声音,没有具象,没有时间。随后,一声尖叫从幽暗的深处发出,它悠长、凄厉,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