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壮没想到,他会接到关班长打来的电话。
关班长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来到这里好久了。还说:他现在已经是蓝天建筑公司总经理了。并约田壮和李胜明晚上到金桥饭店聚一聚。
田壮在电话里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他找到李胜明时,李胜明想了想说:我看还是去,别的不说,他当初也是咱们的班长呢。
晚上的时候,田壮和李胜明就如约前往了。金桥饭店是本市最大一家饭店,他们在饭店门前,果然就看到了等在那里多时的关班长。
关班长果然不是以前的关班长了,人胖了穿着也富丽堂皇了。他们见面的时候,关班长正在用手机和别人打电话,当看到俩人时,话还没讲完,就收线了。
关班长就很热烈地握了俩人的手,说着久别之后的话。他把俩人带到了事先预定的雅间内,接着酒菜就上桌了。
关班长就说:田壮你小子不错呀,几年没见都混成少校了。
田壮很复杂地笑一笑。
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关班长说,自己复员回去后,差一点没把他父亲气死,他当时也很绝望,在部队干了五年,党没入上,最后又犯了错误,他想这辈子算是完了。一家人瞧不起,村人们也瞧不起。复员回去没多久,他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先在城市里干起了小工,后来干熟了,便自己拉起了几十号人,接一些建筑上的小工程,后来逐渐地扩大了队伍,南征北战,挣了一些钱,队伍也就越来越大,最后就成立了今天的蓝天建筑公司。
说到这关班长问两个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叫蓝天建筑公司吗?
田壮和李胜明都不语。
因为我当过空军!说到这,关班长的眼睛就有些潮湿了。
田壮和李胜明见关班长这样,觉得关班长和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又缩短了。
我现在又回来了,可我没有勇气走进部队。关班长低下头来,拼命地吸烟。
田壮说:关班长,别老记着过去的事。
关班长也苦苦地笑一笑说:当了五年兵,听惯了飞机的声音,刚回去那阵子,做梦都能听见飞机的轰鸣。
李胜明也说:关班长,这么多年,我没忘你当班长时的那些日子。
关班长就重重地拍了拍李胜明的肩膀,然后说:我这次带着公司的人马回来,没别的,就是想离部队近点,这样我才觉得心里踏实。也许我这想法太没出息了。
后来他们又提到了齐汉桥指导员。
齐指导员自从转业后便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有人说齐指导员回去后便离婚了。也有人说齐指导员回去后不久,哑女就为他生了个儿子。种种说法不一。
关班长就说:不管咋样,我不会忘记齐指导员,他是真心想帮我,可事与愿违。
李胜明也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
关班长接着就又问了一些现在部队上的一些事。
田壮都一一回答了。
关班长后来就又提到了那片盲区。
他说:当兵那会儿,一站下半夜的岗,我总是听见大青山上有一种很怪的声音,像喊又像哭。
李胜明也说:我也听过,我睡不着觉,躺在宿舍里也能听到。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关班长起身推开身后的窗子,远方部队营院的灯火,闪闪烁烁。夜航的飞机,一架接一架地飞上天空,整个机场上灯光闪亮,远远望去,那里如同一座繁华的都市。
当时在部队时并不觉得什么,可离开部队了,才觉得当几年兵,不仅是为了入党,也不仅是为了提干。关班长一边凝重地望着机场一边说。
田壮说:要是让咱们大家都重新生活一次,该多好哇。
关班长回过身来,拍着自己的左腿说:当时我自己打了自己一枪,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可笑。每次我进澡堂子里洗澡,看了我脚上的伤,别人还都以为我是一个功臣呢。
关班长说完,绕着桌子走了两圈。现在从外表,已看不出他的左脚有什么不同。
三个人临分手的时候,关班长拉着两个人的手说:有时间就到工地上来看看我。
田壮和李胜明都点了点头。
欧阳江河现在已经是飞行大队长了。自从他重新又回到飞行大队,他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过那片盲区,这么多年,他严格地遵守着飞行线路,清晰而又准确地绕开盲区。
欧阳江河避开盲区,不是他不想探索它,战胜它。他是在遵循着和庞师长的相约。从警卫连回到飞行大队后,他又成了一名飞行员,从地面回到了天上。回到天上他仍像做梦一样,那一次庞师长和他深谈了一次。那一次深谈中,庞师长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后没我的命令,你最好不要接近盲区。庞师长很深地望着他。
在没有停飞前,盲区就是盲区,那时欧阳江河对盲区的理解是单纯的,然而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他离开过天空,站在地面再看盲区时,他才理解了真正的盲区。那时他就曾深深地思索过,昨天、今天、明天,欧阳江河觉得自己比以前成熟了。他不仅理解了盲区,还理解了庞师长,他此时正在一步步向庞师长内心走去,就像走进一个远古的梦里,他摸索着,前行着。
于是盲区在欧阳江河的眼里变得愈发雄浑博大了,他无法看清,也无法走近它,盲区就是盲区。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和单薄,以前他靠的仅是一时的激情,驶进了盲区。
他成熟了,成熟之后,他在一点点地了解庞师长,这时他才清醒地认识到,庞师长正在暗暗地做着冲进盲区的准备。
庞师长老了。当年和庞师长一起进驻机场的那批飞行员,有的当上了军区的司令,最差的也当上了军长,惟有庞师长仍留在这座机场。欧阳江河刚开始不解,他现在似乎理解了。庞师长再有一年就该到退休的年龄了,欧阳江河隐隐地觉得这一年中该发生点什么了。隐隐地,欧阳江河在激动着,期待着。这一时期,他以前所未有的心情关注着庞师长的一举一动,他预感到,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壮举就要来到了,他不安又满怀希望地期待着。
欧阳江河发现这一段时间,庞师长多次出现在大青山上,他在望远镜里看着庞师长一步步爬上大青山,立在盲区坑旁,他在那里一遍遍地走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有几次,欧阳江河尾随着庞师长来到盲区坑旁。庞师长显然发现了他,但并没有回头,他站在欧阳江河父亲的石碑前,喃喃自语着: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他就这么一遍遍地喃喃着,不知冲谁。
盲区已经长出了荒草,荒草在微风中拂动着,掩映着那几座石碑。
庞师长一遍又一遍在荒草中走着,他低着头,似在仗量着什么,接下来他就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天空,久久,最后他终于坐下来,欧阳江河坐在他的身边。
庞师长说:我夜夜都能听见你父亲在山上说话。
欧阳江河哽着声音叫了一声:师长——
庞师长说: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他只比我大一岁。
欧阳江河不语,他望着那块石碑,石碑上刻着父亲的名字。
庞师长又说:他要是活着,我们也都老了。
欧阳江河心里一热,他仿佛又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从石碑后面站了起来,他没有老,还是当年的样子,父亲在向他招手,深深地凝视着他。
这阵子不知是怎么了,我总是梦见你父亲,你父亲每次都对我说:伙计,这么多年你都干了些啥?庞师长说,他的眼睛凝视着欧阳河的石碑。
欧阳江河在师长眼睛里看到了很浓的勇气。
老伙计,惭愧呀。庞师长摇了摇他那颗花白的头。
欧阳江河凝视着师长。
这么多年了,我夜夜听见你父亲在这里说话。庞师长又喃喃着:我知道,他的心不甘哩,他没牺牲在战场上,却在这落下了,他的心不甘哩。
欧阳江河的眼前又出现了硝烟弥漫的空战场面。机群的轰鸣声,枪炮声,遮云掩日的烟雾,在他眼前升腾着,盘旋着。
庞师长站在欧阳河的石碑前,长久地立着。欧阳江河悄悄走开了,他知道那是两位老人在悄悄对话。他们讲着一个共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