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牺牲那一年,欧阳江河八岁,他是和这座机场共同成长起来的。
他长大以后,每年的清明节,他都要到大青山上去看望父亲。父亲只留下一座刻着姓名的石碑,他知道父亲是为了盲区牺牲的,盲区这一神秘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那时他就发誓,总有一天,他要亲自探明盲区。
后来,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飞行员这一职业。他没有忘记父亲,他也无法忘记。他深深地怀念着父亲。
父亲留给他惟一的礼物,就是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美军飞行员那架老式望远镜。这架望远镜成了他儿时的伙伴。也是他和父亲沟通的桥梁。这架望远镜便成了他的寄托,他通过这架望远镜能够清晰地看见石碑。他觉得父亲并没有死,父亲就站在大青山上,望着他,望着这座长大了的机场。
父亲是位出色的飞行员,他崇拜父亲的这种出色。那时,他立志要成为父亲那样的飞行员。
当他飞行学院毕业,站在这座机场的停机坪上的时候,他的心脏铿镪有声地在跳动。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爸爸,我来了。这时他的心头涌起一阵阵热浪,这股热浪一声又一声拍击着他的心房。
他再次跨进飞机座舱,盯着坦荡的跑道,心里便莫名地漾起那一层又一层的热浪。握着操纵杆的手,手心里浸出了一层汗。他抑制不住那份激动。当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滑行,他觉得此时是在用整个身心向广漠浩瀚的天宇里冲去。当飞机离开地面,冲入蓝天的刹那,他几乎不能抑制自己,他真想痛快淋漓地大喊大叫几声什么。飞机最后就融在了天空中,他的心同时也融在了那片蓝天里。
每当飞机驶近那片盲区时,父亲的身影便在他眼前晃动。有时他觉得父亲也在驾驶着一架弹痕累累的飞机,傍着他一往无前地向前冲去。每每这时,浑身的热血似一下子撞到了头顶,眼前的盲区似乎一下子变成了那片黑压压的敌人机群。有多少次,他真想就那么一头冲过去,冲出那片盲区。
可每一次,他又都不由自主地在盲区前转了一个弯。每一次他都留恋地向那片盲区的空域里望上一眼,这时他似乎看见了父亲那双似怨似恨的目光。接着是一声巨响,一片火光,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火海里。
他每次飞行,都觉得父亲在用一双目光网着他,使他想起父亲在金冈山那场悲壮的空战,以及父亲在盲区坠落时的那片火光,他曾无数次在眼前幻化出那片辉煌的一瞬。他敬仰父亲的悲壮,更向往父亲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他每次驾机驶近盲区边缘时,他的心里都被那股强大的热浪拍击着,他想象着盲区,幻化出那辉煌的一瞬,在冒险与悲壮中他演习着自己的快感和冲动。
欧阳江河从上学时,就养成了一种爱好,那就是他喜欢留心报纸,他对报纸上刊发的世界之谜,有着深深的留恋和痴迷。有一段时间,他曾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每发现这些报载的世界之谜,他总是要剪下来,时间长了,他有了一个厚厚的剪贴本。他时刻翻看着世界之谜的最新消息。
UFO不明飞行物,美国专家对它已有了重新的认识,对于外星来客的说法,依据种种人类现代科技手段判定,这是不可能的。地球与其他星球之间的距离是以光速来记算的,不明飞行物从其他星球到地球来做客,就是以光速来计算也需要几十年或上百年。而UFO进入大气层,它若以光的速度飞越大气层,它表面温度因磨擦可达到几千度……种种原因分析,对外星人做客地球的说法是不现实,也是缺乏科学依据的……
近日,科学家对哥伦比亚传说中的“吃人森林”重新进行了考察。经考察进一步发现“吃人森林”的说法并不确切……这片原始森林因为没有被人为的破坏,密度太大,使空气在密林里无法流通……这片森林因生物链的作用已适应了这种生长环境。大量的腐殖物所产生的气体超出了大气中正常含量的近千倍,因此当人们走进森林时,很快便会窒息,并加速腐烂的速度……
……
欧阳江河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终于产生了。
飞行大队,每个季度里,都有夜航的飞行时间。欧阳江河的计划就选择在夜航的时间里。每次夜航,飞机大都是单飞,并规定了详细周密的飞行路线,这是考验一个飞行员,在没有参照物的条件下,靠仪表飞行的一门单项技术。
那是一个夜航的日子,欧阳江河和往常一样,并没有显得有什么不同。在这之前他甚至写好一份遗书,那份遗书就放在他宿舍的枕头下。
飞机起飞之后,他先是按着规定的航线绕着机场飞了一个通场,速度加快的时候,他便把飞机升到了万米高空,这时飞机在人们的肉眼里失去了影子,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飞机升上高空之后,欧阳江河便急切地寻找着盲区的交汇点,那是父亲标记出来的。他很快地找到了盲区的中心点。这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父亲的身影,他看见父亲在向他微笑,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笑脸。他在心里热热地喊了一声:爸爸,我来了。
他调整油门,手握操纵杆,他驶进了盲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正常,仪表上的数字清晰无误地显示着,发动机也一切正常。那一瞬,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飞出盲区之后,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一股钻心的痛疼,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大睁着双眼,调整着机头,又一次驶入了盲区,刚才没有发生的事,现在仍然没有发生。
这时,已经到了预定的返航时间,他仍然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塔台指挥在呼叫着他。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边回答着塔台指挥的询问,一边从高空降下来,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看见了跑道上亮起的灯光,探照灯也打开了,迎着他射来,他顺利地落在了机场上。
走出飞机座舱的一瞬间,他长吁了口气。夜风吹拂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到了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夜航结束后,他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毁了那份遗书。那一夜他没有入眠,眼睁睁地等来了天亮。
一个声音一声强似一声地在他耳畔回响着:盲区、盲区、盲区……
一会儿是父亲的喊声,一会儿又是庞师长的喊声,还有日本人惊骇的大叫声,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飞机粉碎时砸在地面的爆炸声,还有那片如柱的火光,火光熊熊地燃着,照亮了整个世界。
恍忽间,父亲立在他的床头,父亲的双手摸着他的头说:小子,你成功了。
我驶进了盲区,我成功了!他在心里大声地冲父亲说。
父亲转身走了,父亲走了两步,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见父亲眼角上挂着的两滴泪水,他不知父亲为什么要哭。
他一惊,醒了,醒来之后,天便亮了。欧阳江河不知道这一夜是睡着,还是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