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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周日的时候,关班长依旧带着三班的新兵们去洗澡。洗完澡之后,这次关班长便让新兵们在澡塘门口立好队,吸几下鼻子说:谁想买东西请举手。就有三两个战士把手举起来,李胜明也想举手,手举了一半又放了下来,怔怔地望着班长。

关班长又说:不买东西的就别去服务社了。

说完便带着想买东西的几个新兵走进服务社。李胜明多少有些失望,回来的路上,情绪不高,走路时,离开关班长远远的,不时地瞥着关班长。

关班长在回来的路上,什么也不说,手里举着小酒瓶,一口口地抿。快到新兵连时,他已把那小瓶酒喝得干干净净,那张脸便愈发地红了。这时的关班长会从衣袋里捏出一小撮茶放在嘴里不停地嚼。

新兵连结束后,关班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世。那次李胜明听完后,竟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班长,咱们都不容易哩。

那时的关班长也泪眼朦胧了。

关班长家住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里。父亲读过私塾,山里人识字的不多,因此,关班长的父亲便成了小学老师,关班长的父亲成为老师后,每月挣三十几元的工资。父亲成了公家人后,吃每个月从粮店领来的粮。关班长和五个姐弟仍吃农村粮,每年年底,都要在生产队里买粮。父亲的工资别说到年底买粮,就是平时花起来也是捉襟见肘,年底买粮时,钱总是欠着,时间一长,生产队的领导和社员就有意见,以后每年再领粮时,总不那么顺当和愉快。

生产队长虽不识几个字,但仍不把为人师表的父亲当回事。父亲有自己的脸面和自尊,他受不了生产队长的白眼和训斥。关班长在家里是老大,这时候只有他出面,其实他也才是十几岁的孩子。

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一年到头土里刨食,一年到头也就是挣出一家的口粮。领粮时,关班长夹着口袋,站在广大社员们的队尾,看着一家又一家顺利地把口粮领走。

轮到关班长时,生产队长便住手了,他的目光越过关班长的头顶,冲空荡荡的场院喊:还有人么?

自然没有人回答,关班长就颤声颤气地叫一声:大爷,我家的粮还没领哩。

队长低下头问:领粮的钱呢?

关班长就垂着头说:我爹说先欠着,到时候准给。

队长就骂:妈那个X,欠着欠着,都欠多少年了。老子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你爹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吃粮不给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队长骂完抬起脚,一脚踢开关班长手里提着的空口袋。那只空口袋似只泄了气的皮球,软遢遢地从关班长手中飞出去。队长回过头又冲站在一旁的社员说:把剩下的粮食入库。

关班长站在场院里,看着社员们把剩下的粮食收走了,他才拾起口袋,夹在腋下,袖着手勾着头往家走。他并不用说什么,父亲早就知道会有这种下场了,父亲先是啪啪地打自己的耳光,然后摸过一瓶装满地瓜酒的瓶子,咕咕咚咚地往嘴里灌。最后终于满嘴酒气轮起巴掌扇了关班长一个响亮的耳光,父亲咒一声:没用的东西。

关班长被父亲的一个耳光扇了个趔趄,他不哭不躲,顺从地站在父亲面前,他知道父亲的心里很难受,父亲不打自己又打谁呢?

父亲打完关班长,便冲站在一旁抹眼泪的母亲吼一声:还不快去杀鸡!

母亲慌慌地便去杀鸡,做菜。乡下人,离城镇远,只能杀鸡做菜。

父亲往碗里倒酒,然后两口就喝光碗里的酒,待关班长母亲杀完鸡,菜炒得差不多了,提拎起关班长,又顺手从菜案上抓过杀鸡的刀,向队长家走去,关班长勾头缩脑地随在后面。

走进队长家门,父亲红着眼睛,满嘴酒气地说:三哥,到兄弟家喝两杯去。

队长抬头说:关老师,不了,不了。

父亲就红头涨脸地冲站在身后的关班长吼:还不快给你大爷找鞋下地,看我不剁了你。

队长抬起头时,就望见了关老师手里提着的那把沾着鸡血的刀,又望见了关老师猪肝样的脸,低下头时又看见了关班长恭敬地摆在脚边的鞋。队长就不情愿地说:关老师,这是何必呢。

关老师不说话,脸上堆着难看的笑,看着队长极不情愿地走下地,然后大声冲关班长说:领着你大爷回家。

关班长这时忙跑过去,死死地拽住队长的衣襟,这时,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死也不能松手,要是让队长半路溜了,他挨父亲的打不说,谁给他家粮食呢?

父亲又提着刀,趔趔趄趄地去找会计了。

酒桌上,已有些醉意的父亲,劝队长和会计喝酒。队长和会计不喝时,他就拍一下胸膛,操起那把沾满鸡血的刀,“咚咚”地敲着肋骨说:瞧不起兄弟不是,那兄弟就割半斤肉给你们吃。说完真的用刀去刺身上的肉。

队长和会计就忙说:关老师,别,别……

酒喝得差不多时,父亲才提起领粮的事。

生产队长就木着舌头说:关老师,一半吧。

会计也说:你们都三年没向队里交一分钱了,社员种点粮食也不易。

关老师叹口酒气,瞅着队长和会计说:一半就一半吧,夏天菜多,好对付。

酒席散了,母亲提着早就准备好的口袋随生产队长和会计去领粮,怕夜长梦多,谁知酒醒之后的队长和会计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呢?

母亲走后,关老师就拿起酒瓶子,那里还剩下一些酒底子。他把瓶嘴塞到关班长嘴里,一边灌一边说:喝,你喝,你不学着喝酒,还让你爹喝到死吗?!

劣质地瓜酒,先是喝红了关班长的鼻子,后来又喝红了他的脸。只要一有酒,关班长就偷偷地练,那时他惟一的愿望就是替父亲喝酒,因为父亲实在不能再喝了。父亲每次喝完酒都要在床上躺几天,并不时地咳血。这一练,关班长的酒就练上了瘾,他的津贴费几乎都用来喝酒了。

后来,田壮和李胜明知道,关班长正在争取入党。只要入了党,日后复员回到乡下就可以当个支书什么的,只有那样,一家人才不会为领粮发愁。

这以后,关班长为了入党,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努力。

关班长经常独自蹲在机场跑道上,遥望着家乡方向,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