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的新兵连坐落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山的名字叫大青山,裸露的石头都是红色的。大青山是一座神秘的山。
山不高,更算不上巍峨,但裸露的山石却透着一种狰狞,像一群怪兽伏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瞅着机场,瞅着机场的兵们。新兵们刚到新兵连那一天清晨,大青山还是清清爽爽的,他们站在卡车上,远远地望见一位军人伫立在大青山上,像尊雕像。突然,大青山就被一团浓浓的烟气笼了,烟气中那位石雕泥塑的军人也被烟气罩了。在这个季节里,早已没了雾气,新兵们被这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怔怔地望着大青山。
不知什么时候,那烟雾又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位军人仍旧在那里伫立着。后来兵们知道那位军人就是庞师长,大青山上空这片空域被称为盲区。
新兵连的对面是一条长长的机场跑道,跑道尽头的停机坪上,停着一溜飞机。每当有飞行日的时候,飞机们便隆隆地一架接一架飞上天空,它们绕过大青山,朝着远方更辽阔的天空飞去。
机场周围是大片农民的土地,庄稼早就收了,土地裸露着,三两个村庄傍在机场不远的地方,小村很安静,村庄上空袅袅地飘着炊烟。
跑道一旁偎着一条油漆路,路弯曲地伸向远方,那里有一座城市,城市的名字叫C市。C市模糊中可以看到一个轮廓,城市的废气和烟尘,终日在C市上空凝聚着,使C市混沌不堪。
新兵连驻地在山脚下一个土梁子后面,是一座简易的二层小楼。楼下分别有三间空大的房子,分别住着新兵连的三个排,楼上的房间小一些,也多一些,住着新兵连的干部们和女兵排。
田壮、李胜明和陈平被编在新兵连的一排三班。带领他们的是老兵班长,班长姓关,鼻子终日红着,映得脸孔也是红的,关班长会不时地吸溜一下鼻子,说话的声音也总像患了感冒似的。
新兵连在迎接新兵们刚到那一天,就发生了一件事。
新兵到齐那天晚上,新兵连连长王亚军命令炊事班为新兵们煮了一大锅面条,汤汤水水的,冒着很浓的雾气。新兵们以班为单位,被班长们带到了宿舍对面的食堂里,食堂是平房,几间平房被打通了,地方很空大,摆着两溜桌子,却没有凳子,新兵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便以班为单位站着吃饭。
新兵们因刚到部队还不懂部队规矩,二百多名新兵涌到饭堂里便显得很乱,不时地可以听到老兵班长吆喝新兵的声音。新兵的声音嗡嗡着,淹没了班长们的声音。
面条被炊事班分成了几大盆端上来,分放在长条桌上。面条盆里飘着油花,有香气飘散出来。连日来,新兵们一直在路途上奔波,没吃上一顿热乎的饭,突然见到热汤热面,便大大地激发了食欲。这批兵大部分来自农村,在家里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细粮,热乎乎的面条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们。
王亚军连长站在房间中央,昏暗的白炽灯照耀着他很白的面孔。在吃饭前他原想要讲几句话的,内容他已经想好了,有两层意思。第一是欢迎新兵们来到这支光荣的部队,第二是告诉新兵们你们已经不是老百姓了,而是名解放军战士了,以后就要严格要求自己……王亚军连长刚清清嗓子,话还没有说出口,二百多名新兵就乱了,先是有几个新兵奔向了面条盆,后来,二百多新兵就一拥而上了。他们分成几堆,围着面条盆,他们踊跃异常地争抢着面条。
刚开始李胜明并没想到冲到最前面,后来他看到一盆面条渐渐少了下去,他终于挤到了前面,刚开始他盛出了一碗,回头时,看见田壮和陈平仍站在离盆很远的地方,便喊陈平和田壮来接自己已经盛好的面条,李胜明为了让陈平和田壮也能吃上面条,他奋不顾身,一次次冲进包围。这时事情就发生了,李胜明的棉帽被挤进了面条盆里。争抢面条的新兵们万没想到会有一顶崭新的帽子落在了面条盆里,有几个女兵看到后,惊叫了一声,接下来众人都住了手,围了面条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王亚军连长手里的哨子便吹响了,新兵们不懂得纪律,但哨音是懂得的。哨子一响,众人便都住了手,木木呆呆地望着连长。
王亚军连长刚开始不想吹哨,后来看到事态发展得无法控制了,便吹响了手中的哨子。
王连长一脸悲哀、一脸气愤地一步步向那盆飘着帽子的面条盆走去,这时饭堂里很静,人们都在注视着连长。就在王连长准备伸手从面条盆里捡出帽子时,李胜明突然“嗷”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把沾满汤汤水水的帽子抢到了手中。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王连长也大吃一惊,他手指着李胜明道:你,你……
李胜明抢回了帽子,便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焦急又委屈地替自己辩白着:连长,我不是成心的,是他们挤的。
白炽灯下,王连长的脸更白了,王连长就发布了一条命令:各班集合。
各班便在班长们的召集下排成了队,然后便整齐地排列在连长周围。王连长真的很生气了,讲了许多,大都讲的是老百姓与军人的不同,还有部队的纪律。他讲话的过程当中,一直不满意地注视着三班,在他的注视下,先是李胜明垂下了头,接着就是关班长,关班长一次次急切地吸溜着鼻子。
后来,连长的话讲完了,他让炊事班把面条盆端下去,又盛上新的。
这次新兵们就都很懂规矩了,规矩地走到面条盆前,小心地往碗里捞面。
那天晚上,李胜明一口面条也没吃,他走到水龙头下面,把帽子冲干净了,然后提在手上,水淋淋地立在一旁。
关班长一边喝汤一边说:李胜明你吃吧。
李胜明不吃,低垂着头在桌旁立着。
关班长喝几口汤,又吸溜几下鼻子说:犯了错误也要吃饭,错误和吃饭是两码事。
李胜明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一点一滴地落在面前已经冷下来的面条碗里。
田壮和陈平看李胜明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毕竟李胜明是为了他们俩才犯的错误。两个人勉强把碗里的面条吃下去,没有再添,便提前走出食堂。李胜明提着水淋淋的帽子也跟了出来。关班长在后面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说:李胜明,你在宿舍里等我。
李胜明就心惊胆颤地答:哎——
三个人先回到宿舍,他们坐在床上,田壮和陈平木木呆呆地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李胜明,李胜明就说:我完了,刚到部队就弄了个这,以后该咋办哩?
田壮愧疚地说:其实你也是为我们。
陈平拍着自己的腿,吸着气说:咱们都刚当兵,以后能否在连队干好,关键是要踢好头三脚。
李胜明长叹一声道:我的头三脚算完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关班长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他背着手在李胜明面前踱了两步。李胜明站起身,声音哽哽地说:班长,我错了。
关班长吸溜一下鼻子,看了眼陆陆续续走回来的新兵,然后冲李胜明说:这样吧,咱俩先到外面去谈一谈。
李胜明说:哎——
关班长皱了一下眉头说:以后不要说“哎”,要答“是”。
李胜明又说:哎——
关班长便带着李胜明出去了,李胜明仍提着自己湿淋淋的帽子,那天晚上,他一直提着那顶湿淋淋的帽子。
半晌,又是半晌,关班长和李胜明就回来了。李胜明手里的帽子已结上了层薄冰,在灯下闪闪地反着光。李胜明的脸和耳朵也泛着一层白霜,他的泪痕凝在鼻翼两侧。
关班长揉揉鼻子说:咱们开个小会吧。
三班的新兵们便都围过来,床上地下地坐了,关班长坐在马扎上,他坐在十几名新兵中间。这时其他班也被班长召集起来,分别坐成了几堆。
关班长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就压低声音讲话。他的讲话内容是连长在饭堂里讲过的那些话,但新兵们仍听得很认真。最后关班长就说:今天李胜明同志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其实呢,也是咱们三班的错误,是我这个班长没有当好。说到这便停了停,很威严地扫了眼大家道:以后咱们力争在工作和训练中把其他班比下去,同志们有决心没有?!
新兵们就七嘴八舌地说:有。
关班长很不满意,又扫了眼大家,然后又问:到底有没有。
这次回答得很整齐。
别的班新兵不时地引颈朝他们这边张望。
后来,王亚军连长就吹响了熄灯哨。
宿舍的灯熄了。只有院内的一盏孤灯,昏黄地亮着。有几许亮光朦胧地透进宿舍内。
李胜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他把被子蒙在头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田壮和陈平就躺在李胜明的身旁,两个人都听到了李胜明的哭声。两个人睁大眼睛,也久久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