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山作证:江西省移民扶贫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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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失衡的天平(5)

万安水库库区的五丰镇棉津村谢书远老人说,万安水库蓄水后,以前的路已经深沉水底,原来有路相连的两个地方只能隔水相望。库区农民下田劳作,运送物资,接送读书的孩子,除爬山外,还得靠自制的简易竹排和木船过渡,这些年先后有30多人落水身亡。更让人难过的是,因为贫穷,部分孩子上不起学。由于有的居住点十几里、几十里都没医院,一旦有人生病就采把草药勉强对付,如果是急病,往往得不到及时救治……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中国农民受几千年传统影响,最为重视儿女婚姻和传宗接代。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延续香火一事,是许多农民心中的头等大事,江西人也不例外。但是,在江西的那些深山区,有些男女青年却无法享有婚姻的权利和自由。追问起来,过错何在?在于他们的生长地,偏远、闭塞、生活条件极其艰苦,无法享有都市的文明和富裕的生活。经济是精神解放的基础,没有了相应的物质条件,他们自然也就失却了选择的自由。

寻乌县水岩乡蕉坑村下铜锣小组,离圩镇有6公里。路途虽然不算太远,可全是崎岖山路,坎坷难行,不用说车辆,连自行车都无法通行,去圩镇时只能徒步。村里的李询英老人,就一直为小儿子的婚事愁得长吁短叹。儿子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但在人烟稀少的大山里却无对象可谈。她托亲戚和熟人到大余县、崇义县、南康市等多个地方去说媒,可女方一听她家住在那么高的山上,就明确表示拒绝,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

怎么办?要打光棍喽!

李询英老人常常这样叹息。其实像李询英儿子这样到了适婚年龄却无法娶亲的不在少数。

这些年愿意嫁到村里的妹子越来越少,不少老人都在为自己孩子的婚事而担忧,比如水岩乡蕉坑村蛾岭组的黄振鑫就是其中之一。黄振鑫1978年出生。从23岁上,家人就开始给他提亲,一直谈了6、7年,前后说了10多个女孩,都没谈成,这些姑娘一致的理由都是嫌黄家住得偏远,这让黄振鑫很是丧气。

据调查,修水县马坳镇多水村高洞自然村的42户人家中,有17个35岁以上未婚大龄青年;牛岭村里一度有3、4十个单身汉没能结婚。遂川县拱前原来有一户人家,3兄弟都30多岁了,没有找对象。万般无奈,老大自己先搬出来,生活搞好了点,很快就找到了知心爱人,结了婚。后来最小的那个也搬出来,不久也结婚了。

遂川县黄坑乡三坑村,年近50岁的钟隆星,老婆十年前跑到广东打工,嫌山里穷再也没回来。

安远县镇岗乡的樟垴村,有一户人家几近赤贫,兄弟俩30多了还没娶老婆。好不容易有个女人嫁给了大哥,弟弟看后既眼馋又心急。当哥的心疼弟弟,居然达成兄弟共妻的协议,后来生了2个儿子,女人都说不清是谁的孩子,一时传为奇谈。

抚州乐安县坪溪乡山坑村村民邓龙辉的父亲在他4岁时就去世了。母亲跟着就改嫁了。邓龙辉只能跟爷爷奶奶和大伯过。大伯是一个哑巴,一直没有结婚,他后来知道,大伯其实是相过亲的。早先,人家曾经介绍了一个山下的残疾女子给大伯,可这个女子的家里人到他家看过以后大摇其头,说他家条件这么苦,离山下又这么远,两个残疾人将来怎么过日子啊?女儿嫁过来那是一点保障也没有,宁可让她在家里打单只,也不能到山里头来。就这样,大伯的婚没结成。尽管后来托人说媒了好多回,最后还是没人看上大伯。直到50多岁了,他还是孤身一人。

在广东打工的寻乌县南桥高排村天湖小组天湖村村民陈万春,是个年轻、能干的后生,1990年代末他前往广东打工,在那儿见了世面、长了见识,更关键的是谈了女朋友。消息传到家中,两位老人乐坏了,连着去了好几封信催他赶快把事情定下来。2002年陈万春带着女朋友回家过年,谁知下车后刚走一半路程,女孩便累得花容失色,她气喘吁吁地问陈万春还有多远,陈万春哄她说快到了,可是再走一段,还没到;又走了一段,仍然没见着陈家的影子。就这样从山脚到半山腰歇了7、8肩(当地土话,意谓途中休息了七八回),女孩虽然进了村,却忿然说:哪怕你家的钱堆到人那么高,我都坚决不住。说罢她毅然决然地转身下山了,留下陈万春一个人在路中间发呆。

采访中,我们还听到两个让人震惊的故事,一个是遂川县碧洲镇丰林村某村民外出打工,带了一个女朋友回来。女孩觉得小伙子家天远地远,一路走得气喘吁吁,生怕以后走一辈子这样的山路。夜晚,她人虽住下了,心里却早已打了退堂鼓。第二天早上4点钟,她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悄悄地起身下山去了。一大早起床,小伙子见女孩不见了,知道姑娘是嫌这里的山太高,坡太陡,路太险。他本来以为,女孩和自己相知相爱,会厮守一辈子,没想到就因为这一点,她竟然决袂而去。曾经的卿卿我我,曾经的山盟海誓,在一条弯曲而陡峭的山路面前竟然如此脆弱,如同一张薄纸被山风吹去。小伙子受不了这个打击,不久竟选择了自尽!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猝然辞世了,给亲人心中留下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痕!

在赣南的客家人中,曾姓是大姓。在一个大山里,也有一个曾姓的小村庄,里面有一位叫曾传仁的人,一辈子没娶上老婆。人们记得他的爷爷和奶奶,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奶奶是转亲的。所谓转亲,就是妇女在一个家门里面多次嫁人。他的奶奶先是嫁给爷爷的哥哥,哥哥死了再嫁弟弟,这第二次嫁,就成为了曾传仁的奶奶。这种转亲的做法,在某些少数民族中存在,汉民族是不提倡这种做法的。但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客家人,却不以为意。在笔者的老家安远县,有这样的谚语:转亲好比门前种蔸竹,意即容易,成本低廉。一则固然可以从中看出客家民系因长期迁移中受到少数民族的影响,因而比之汉族其他民系更具独特的风俗民情,同时也佐证了残酷生活对人们的威逼与挤压,还有人们的屈服。曾传仁家发生的事,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例证,反映了山民们在婚嫁上的无奈。

有些地方的干部跟我们说,深山区的姑娘都愿意往外面嫁,外面的姑娘极少往山里嫁,当然也有嫁过去的,其中有些要么是弱智,要么是残疾。山民们因为没有选择,只要是女人,能解决婚姻需要,只能被动地接受。

而更让人忧虑的是山里人近亲结婚多,导致人口素质低下,贫困程度加重。山里人可谓是越穷越困,越困越穷。生活,成了一种近乎诅咒的轮回。而他们生活的地方,自然而然也就被爱情遗忘了。当然,其中也有幸运者,比如遂川县碧洲镇自木塘村的曾昭清便是个幸运儿,他给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

幸运的曾昭清

我们原先那个村属于碧洲镇,是镇里最偏远、居住最分散的地方。一个村民小组总共才60个人,分了5个居住点。有的点只有1、2户、2、3户人家。居住点之间来往,要走半个小时到1个小时。出来一趟更艰难,要翻几座山。山路十八弯,我们到墟镇赶一趟墟,要花上2个多小时。

我们家原来住的地方叫半斗土。说是半斗土,其实是一座很高的山。我住在山脚下,山脚的海拔也有800多米。那里只有我们一户人家,孤零零的,特别吓人。

我住的地方有三多:雾多、雨多、冻雨多。起雾的季节每年长达好几个月,天天满山雾茫茫的,能见度只有30、40米。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的,有些像电视里的仙境,可住在那儿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只要在雾里走个来回,头发衣服就湿了,洗的东西几天也干不了,半干半湿的衣服穿在身上有股臭鸭子的味道。在那样的地方住久了,人会得关节炎。你晓得啵,每天墙上、地上湿漉漉的,被子、枕头也不干爽,墙上爬满了蜗牛、鼻涕虫什么的,还有蛇蜷在屋里,你说怕不怕人?我喜欢冬季,因为没雾的时节只有冬季。

高山上,冬季特别长,可以长到5个月。我记得每年11月就开始下雪,一直要下到第二年的3月,山下都已经开花了,山上雪才刚刚停下来。

春天的时候,家里家外到处潮潮的,家具上都是水。不但床底下长蘑菇,厨房里也长蘑菇,你说奇不奇怪?

我1971年出生,现在家里有4口人:老婆、孩子、父亲。我们的生活很简单,但我很满意。我本来以为我会当孤老的,我那种家庭能找到老婆不容易。跟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吧。我上学时读一、二年级的教学点统共只有6、7个学生,就一个老师教。三年级开始,我到山下的丰林小学读书。每到礼拜天,自己背点米和咸菜下山,整个一星期就在学校吃饭、住宿。我们学校100多个学生,住宿的只有5、6个人,其中就有我。学校里没有床铺,我们睡在一个空教室的地板上。那个时候年纪小,不懂得什么叫苦,山里孩子从小吃苦吃惯了的,咸菜就饭也吃得香。只是有些晚上会想家,想妈妈。一到想家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后来,我母亲余义香得了癌症。深山里就医很难,加上家里穷,母亲没多久就去世了,她过世的时候才30多岁。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娶。他是怀念母亲不愿再娶还是其他原因,我没有问过。不过,那个时候,我们村里60多人,中青年不到一半,其中就有4、5个打光棍的。因为住在高山上,山下的姑娘一般不愿意嫁到山上去。

我高中毕业后在外面打工,和我老婆认识了,有了感情,她嫁给了我——她是碧洲镇上的人,别人都说我幸运。

我办喜事的时候,困难很多。山上居民点只有我家一户人家,办酒要借桌子、凳子很难。迎亲的时候,我头天吃了中午饭下山,到女方家里已经很晚了,只好住在女方家里,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当时岳父、岳母心里肯定不舒服,觉得把女儿嫁到山里去,肯定要受苦的,可却奈何不了女儿。所以呀,我很感谢我老婆,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嫁到山里去,她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跟村里的同伴们比,我确实很幸运,因为我遇到了一个重感情、不势利的女人!

曾昭清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而我记录的笔尖却迟滞下来:采访了近百人,能这样笑着说自己幸运的人少之又少!

移目望去,远处的山峦波浪般起伏着,几朵白云擦着山巅悠悠飞过,一派闲适。臆想中的小鸟又缀在了白云上,悠哉游哉地从天空俯瞰着江西的山川田畴。这是多美的一块土地啊,满目的青翠,尤如上好的美玉。可是,谁又知道,在那无数座山峰之间,在那些绿树掩映的角落,曾有多少人被爱神抛弃过,挣扎在孤寂与渴望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