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章衣萍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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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散文(2)

他的词时常不避白话句子,我们在《惜余春》的末句便可看出。濮文昶虽生在清末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的时代,但他的最好的词却是情词。近来很有人提倡血与泪的咀〔诅〕咒文学,厌恶宛转呻吟的情诗。但我们以为在人类本能方面,性欲实在和食欲有同样的重要;恋爱的呻吟的声音,同血与泪的咀〔诅〕咒的声音,在文学上占同样的价值,有同样的重要。我们现在且看濮文昶的情词:

甚名花,难称意。百样娇嗔,百样将人腻。一任人猜心上事,问了无言却又盈盈泪。脸销红,眉敛翠,浪说同心只有愁难替。除却埋愁无别计,寻遍人间没个埋愁地。

《鬓云松》,《词钞》卷七,三页。

“除却埋愁无别计,寻遍人间没个埋愁地。”这两句词何等沉痛!何等动人!但我们可以决定不是那些呆笨的文言词藻所可写出的。最妙的却是《河满子》一词:

消息声声钗钏,光阴寸寸鞋尖。不信天涯真个远,算来只隔重帘。琐碎零香剩影,无端付与泥黏。

心上丁香结子,几回欲解还箝。试问工夫间也未,口头格外矜严,手摩桃瓤梅核,人儿各自酸甜。

《词钞》卷七,七页。

还有那纯粹的白话词,如:

偎颊迥眸小语骇,几回贪恋几回猜,不曾中酒软绵绵。紧护春寒防转侧,为劳将息互安排,贴侬心坎贻郎怀。

醒也欢娱睡也甜,衾窝真个暖香添,手搓裙带当花拈。好梦模糊偏耐想,春光漏泄不能瞒,眉头尖又指头尖。

《浣溪纱》四首之二,《词钞》卷七,十二页。

这两首词描写得多么宛转,多么细丽;要是给提倡道德的胡梦华看见,又要骂他是不道德的情词了!

近来的诗人犯了一个大毛病,便是直率的抽象的乱写。有许多新诗,照我们看来,只可算是白话,不能算得诗;我现在且举出一个极端的例子:

南通的文明,不过生活程度的增高。

缪金源《南归杂诗》,二十四首。

十,二十,《晨报副刊》。

缪君的杂诗也有几首是我所爱读的,但我不得不大胆的说一句:上面的诗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不能算是诗!我们读濮文昶的词应该得着一种教训,做诗的人不妨用平常的事实,但同时却应该有浓厚的情感。我们且看濮文昶的词:

眉月伴三星,历历成心字。月下刚排雁影斜,心上人儿是。月又向西沉,雁又从南去。暮雨楼空不见人,化作心头泪。

《卜算子》,《词钞》卷七,六页。

这首词看来很寻常,却有异样的说不出的美。我们应该懂得此词的妙处,然后才不致做出那直率的诗!

据《金陵词钞》的小注上说,濮文昶著有《珠雪龛词钞》,我曾花了一天的工夫,找遍了琉璃厂的书店,终于没有找得。他死后不过几十年,他的《词钞》竟几乎绝迹,不是《金陵词钞》选的九十九首,我们几乎不知道这个好白话的大词人了!我现在且举出吴虞《秋水集》上的两句诗,做这篇短文的结束:

我论诸家还一叹,古来佳作半无名!

十一,十一,十四,早。

记石鹤舫的词

石鹤舫,安徽绩溪人。生当前清道光季。其生平事迹不甚可考。著有《鹤舫诗词》一卷。胡适之先生曾藏有钞本。数年前,余偶然与胡先生谈起有清一代的词,提到世人所崇拜的纳兰性德,先生昂然曰:“纳兰性德的词远不如我们绩溪的石鹤舫。”可见先生推崇鹤舫之深。其后,余曾见残本《鹤舫诗词》,为道光庚子(1840)扫花山房所刊。卷首有婺源齐彦槐一序。扫花山房不知为何处书坊,此残卷之《鹤舫诗词》实为海内孤本矣!当时曾将所爱读之词,钞录十余首。齐彦槐谓鹤舫之词“有南唐宋人遗韵”,信为知言。今仅钞录数首,如下:

步蟾宫旅感

晓风料峭鸣窗纸。乍睡醒,乳鸦声里。思量幽梦忒匆匆。只恋着枕儿不起!春花秋月如流水。怕回首,愁罗恨绮。别时言语在心头。那一句依他到底!

酷相思忆别杜宇声声花满地,尽提起伤心事。记暗递香罗挑锦字。一半是相思谜,一半是相思泪。拟托新词传别意,奈未便将书寄。更暮暮朝朝风雨细。待醉也如何醉?待睡也如何睡?

太常引鹧鸪

江南都爱好烟波,偏汝惜蹉跎。谁不是哥哥?是那个殷勤教他?似闻说道:有人为我,青鬓暗消磨。便算汝情多,问听得人儿奈何?

江城子春日旅感

东风吹我落天涯。好年华,不还家。枉费许多情泪送琵琶。心迹近来何所似?墙上草,路旁花。故园回首隔烟霞。树交加,竹横斜。未识何时归理钓鱼槎。来往水村山市里。书可借,酒能赊。

(附记)这篇小文为六七年前在北京时的日记中的一节,后曾钞出发表于《暨南周刊》。关于石鹤舫的历史,尚待考据。我希望将来有替石鹤舫作评传的机会。替石鹤舫作序的齐彦槐,从《中国人名大辞典》

(一四二四页)查得其小史如下:

“清,婺源人。字梦树,号梅麓,又号荫三。嘉庆进士,授庶吉士,选金匮知县,有治绩,尝建海运议于苏抚陶澍,得旨优奖,以知府候补。罢官后,侨寓荆溪。精鉴藏,工书法,为诗出入韩苏,尤长骈体律赋,有《双溪草堂诗文集》,《书画录》,《天球浅说》,《海运南漕丛议》等书。”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日记。

柏克赫士特女士

(一)

最近几十年来,世界上有两个女子在教育方法上有重大的发明,在教育制度上有特别的贡献。伊们的地位,在未来的教育史上也许竟和卢梭(Rousseau)福禄培尔(Frobel)一般的重要,伟大,光荣。这两个女子:一个是意大利的孟特梭利(Maria Montessori)女士,一个是美利坚的柏克赫司〔士〕特(Helen Parkhurst)女士。

孟特梭利教学法(The Montessori Method)自美国纽约的《马克罗杂志》(The MeClure’s Magazine)于一九一一年五月号及十二月号,又一九一二年之五六月两号陆续讨论后,已引起美国以及各国之注意。一九一二年Anne EGeorge女士复将“孟特梭利教学法”译成英文,风靡全世界。我们教育不发达的中国,也已将孟特梭利的教育学说陆续的介绍了一些过来。“自动主义”的名词已经在国内风行一时,我们可以不必多说。我现在且来谈谈达尔顿制的发明者柏克赫士特女士——今年受“中华教育改进社”

之请将于六月间来华的柏克赫士特女士。

柏克赫士特这番到中国来,表面上虽说是中华教育改进社请的,其实是柏克赫士特女士自己愿意来的。我们贵国虽然是一打起仗来便花下几百万几千万,我们的军阀虽然是有钱买炮,买炸弹,买飞机,买无烟火药。然而我们的教育界是教员索薪,学校关门,自己挣饭之不暇,那里还有什么余钱请欧洲,美洲的什么男教育家,女教育家呢!

诸位留心看报的人大概总可记得,去年有一次曾说起柏克赫士特女士于四月间到日本讲演,顺便到中国奉天一行。那时在美国的王卓然君曾为此事寄了一个通信在《京报》上。国内教育界热心达尔顿制的人,大家都望穿秋水了,然而柏克赫士特女士到底没有来!无缘呀,我们寂寞的中国,去年竟请不到柏克赫士特女士。她到日本讲演后,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匆匆回美了。这令我想起那年到日本讲演的相对论发明者恩斯坦博士。蔡元培先生正在这里找大房子要容下三四千人听讲演的地方,他曾问我是否我们古庙里的正殿能容得三四千人听讲。然而蔡先生正在这里兴高采烈的预备讲演厅,恩斯坦博士却匆匆由日本回德去了。那时热心相对论的人都十分失望,一个自命为“小恩斯坦”的朋友曾咨嗟叹息地对我说起。柏克赫士特女士去年不能到中国来,许多热心达尔顿制的人们一定也十分失望吧。那时曾有人到处发信请大家招待柏克赫士特女士,结果是闹了一场空忙!

然而柏克赫士特女士终于要到中国来了。我们中国因为天灾人祸无力请她。她却自己来,自己拿出来往的川资,她请了一个陪她同来的书记,这书记的薪水和盘费也是她自己出。她觉得中国是可爱的,中国古代的文明也曾给了西方很大的影响。她爱和平的中国人,爱中国古代的美术。她觉得达尔顿制在中国有了试验,有了萌芽了,她总想亲自来看看,我们这个达尔顿制的母亲对于她的孩儿达尔顿制在中国这样天灾人祸的国家里生长,终觉有点放心不下。她每年只有暑假有点空闲时间,她便在今年抽点时间来帮助中国。她已经决定去年六月二十五日从Vancour动身,大约七月间到中国。在那荷花含笑,夏蝉迎风而鸣的时节,我们的达尔顿制的母亲柏克赫士特女士要站在我们沙漠的国土里,对着我们微笑了。这是怎样可喜的事呀!

我们总说美国是一个经济侵略的国家:他们有的是商品,商品,商品,他们要的是金钱,金钱,金钱。我们的同胞们正在这里高唱打倒帝国主义,我们的同胞们正在这里痛心疾首于留美学生之卖国卖家,我们的同胞们正在这里反对美国在中国设立的种种教会学校。然而最近十余年来,美国曾跑进中国几个学者,美国曾输入中国许多文明:自杜威(John Dewey)来而实验主义在中国才占了地位;自孟禄(Paul Monroe)来而教育调查方始盛行;自麦柯(William McCall)来而心理测验才有了基础;自推士(George Twiss)来而中国才有科学的教育考察。我们更可以说,自柏克赫士特女士来而中国的达尔顿制才有了指导。我不是什么留美学生,我也不是什么亲美主义者;但我可以说,我们的留美学生虽然只会站在会场上,大呼“是哥仑比亚(Columbia)的,来呀!”然而最近十余年来,美国的确也输入了中国不少文明,不仅是电灯,电话,轮船,火车的物质文明,并且还有极纯粹,极新奇的精神文明。我们也可以说,最近十余年来,没有一国有美国这样输入了中国许多学术,发生了这么多的影响。至于这些影响是好是坏,这些学术是肤浅是高深,以及美国的学术在中国未来的学术史上,要占若何的位置,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二)

我们谈起柏克赫士特女士,自然便想到她所发明的达尔顿制。达尔顿制是“一种教育改组的方法”。(A way ofeducationalreorganization)达尔顿制是对于现行的“年级制”采一种革命态度的。我们且先谈年级制的弊病。

年级制从John S Comenius极力提倡以来,也有了三百余年的历史。现在世界上的学校,大都采用年级制。吾国自清代光绪变政,设立学校,同时年级制也输了进来。

年级制是以教员为中心,以教科书为工具,聚智愚不同的学生于一级,不问学生的个性,使他们同时学一样的功课,在一个教室内听讲。聪明的人嫌教师教得太慢,呆笨的人嫌教师教得太快。聪明的人只得坐在课堂上打瞌睡,看小说,混时间,等着呆笨的人的追赶;呆笨的人却整日整夜的忙着,连吃饭,睡觉,如厕都没有工夫,结果还是追赶聪明人不上。所以有一次胡适之先生同我们一班小朋友说笑话,“你们也想进学校吗?我以为学校是为呆笨人而设的。”对呀,现在所谓年级制的学校,的确是为呆笨人而设的。一本陈文编的《算术》,聪明的学生只要两个月就演完了,学校里偏要教上一年半载;一部顾颉刚编的《初中国文》,聪明的学生只要半年就可读完了,学校里偏要教上三年国年。况且在同一时间内,一定要强迫许多学生听同样的干燥无味的功课,所以有时教员正在堂上津津有味的讲“修身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学生的头脑里,也许竟在想,“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景阳冈武松打虎”。年级制的讲堂上的教员是一只猴子,他只顾站在台上玩把戏,也不知台下的人是在欢喜,是在厌恶。

达尔顿制是对于年级制的一种革命,一种反动。正因为大家都吃年级制的苦吃够了,正因为大家痛恨年级制已到极点了,所以达尔顿制自柏克赫士特女士提倡以来,不过四五年,已风行世界各国。但是我们研究过教育史的人,总应该知道:每一种的教育制度与方法,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每一种制度与方法都有它的理论的来源,都有它的祖宗的来历,都有它的发展的程序。达尔顿制也不是柏克赫士特女士从天到地,从地到天的空想出来的。它是“杜威的教育学说”的应用;它是“孟特梭利教学法”的扩充与改进。

我们知道柏克赫士特是私淑杜威而受业于孟特梭利之门的,她的思想当然免不了受他们很大的影响。杜威曾到吾国讲演,他的教育哲学,自然知道的人很多。他生在民主主义(Demoncracy)的国家,况且他又是实验主义者,所以他的教育学说,一方面注重个性的自由发展,一方面又以为学校生活,就是社会生活。孟特梭利教学法,以自由为根本基础。其实她所主张的“自由论”,其思想的根源是从卢梭来的。卢梭主张“社会自由”,孟特梭利则主张“普遍自由”(Universal Liberty)卢梭绝对排斥一切的知识和书籍,大声疾呼的高唱“返于自然”,把所有的教育制度,根本攻击得不留余地。西洋的教育学说,可以说是卢梭以前是一个天地,卢梭以后又是一个天地。从卢梭以至杜威,孟特梭利,柏克赫士特,其根本教育思想多有线索可寻。

我现在不能多谈这些教育进化史上的许多空洞问题,这些问题只好让中国的未来的“孟禄博士”做教育史的时候,再来细说。我们现在且讨论柏克赫士特女士的达尔顿制的根本原理。

我们研究达尔顿制的根本原理,把柏克赫士特女士在她的著作中所说的话,归纳起来,可以得以下三条原理:

(一)自由研究许多人总以为柏克赫士特女士所谓自由是放纵的,无限制的,无范围的,其实是大谬不然。

柏克赫士特女士自己说得好:“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小孩,不能算是自由的小孩。”达尔顿制的自由是有计划的,有秩序的,有限制的。达尔顿制中所谓自由,是让学生有自由研究科学的机会,使每个人都有机会表现他的天才的真相,没有时间表的限制,不限定于某一时间要强迫他学习某种干燥无味的科学,不限定于某一时间内关住他于某一冷酷的教室。我们研究心理学的人,当知道没有自由便不能引起兴味,没有兴味便不能引起努力。达尔顿制中的自由研究,是让学生对于每种功课都有学习的兴趣。达尔顿制的教员是不应该采取严格的干涉态度的。达尔顿制中的教员是看守者(Watcher)和助理者(Helper),不是指挥者(Dictator)和向导(Cicerone)。孟特梭利的教学法是以自由为基础的,达尔顿制也一样的以自由为基础。

(二)协力合作杜威女士(Evelyn Dawey)说:柏克赫士特女士的意思,是以学校为社会学的研究室(The sociolegical labortory)而富于团体生活的组织。这种思想完全是受杜威教育学说的影响的。学校不但为将来适应社会的预备,学校应该使环境与组织成为实际的社会。社会不是个人能单独生活的,多数单独的个人不能算是社会生活。社会所以能成立,在于个人能互相合作,互相扶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