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章衣萍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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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说(19)

前天早晨他的暴怒,是酷热的暑天的大雷雨,我好像清水池中柔弱的莲花,心儿给暴来的雷雨打得粉碎了。虽然雨过日出,他的脸儿仍可爱得如同雨后的朝阳。

前晚是一晚不曾睡眠,昨日下午精神便疲弱得不堪了,腹中积块,也时常胀痛。哪知道战云突起于京郊,而故乡又迷漫在炮火的烟云里,从他口里传来的不幸的消息,更引起我无限的悲哀。

闭着眼儿便仿佛憔悴的母亲站在我的身前了,抚摩自己的胀痛的腹皮,想着我和他将来的问题,呵,爱情最怕是因循!为了那讨厌的病,把我们的好事,一直因循到了如今!

故乡是暂时不能回去了,我还是勇敢地跑进医院去让医生宰割吧!爱情就是牺牲,没有牺牲,得不着爱情!

但是,钱呢?住医院的费用,是何等浩大呀!阴历年关近了,欠帐却没有还清楚。

我不能为了我的病而给他以无限的经济上的压迫,我又不能为了我的病而牺牲我和他美满的爱情!神呀!你教我如何是好?

一夜为踌躇的幻想所支配,阳光射进窗帘,我觉得胸中烦懑,便吐出了很多的痰,在床前。

我没有起身,孟妈便进房来拿米了,她突然地说:

“小姐,怎样痰里有血?”说着,她走近我的床前。

我伸首望见地上痰中点点的鲜血,眼泪难堪地淌出了。这怎么可让他知道呢?我说:“孟妈,这不要紧的!

拿帚来扫了它!”

我的血是应该为我爱的人而流的,我不愿他知道我的苦心,直到我血枯泪尽!

钟鸣十一下了,我便披衣起身。这是他要来的时候了,我不该使他知道我的不舒服而心中不快的。

我似飘在空中的黄叶,脚步也摇曳无力了,我躺在藤椅上,随便看着小说消遣。

他笑嘻嘻的走进来,在额上吻了我一下,说:“宝贝,又看小说了啦!”他去脱大衣,经过我的床前,忽然说:

“这地上哪里来的红迹?”

我心慌了,孟妈怎么没有扫净呢?我支吾的招招手对他说:

“宝贝,你来——你快来呀!”我的柔弱而带病的身子又紧紧地抱在他的身上了。

给璐子的信

第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在那天,环龙路上,无意中看见你,在我,是很高兴的。虽然你的身旁携着手的是活泼勇敢的青年人,不是陈先生。我早就奇怪,陈先生哪里去了?

亲爱的璐子,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在革命的潮流中,你的确做过秘密的工作,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陈芳到过江西,据说又回到绍兴去了。最近是被他的父亲幽禁在家中。呵,璐子,别来不到两年,在我们和我们的国家中间,已经生了如此许多变化。我的头发白了好多根,我的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许多了。而我们的老大的中国,现在正在水深火热中,受着悲惨的炮火的洗礼!呀,璐子,我们还谈什么恋爱?

你从前说过,我是一个没有胆子的人,只能弄弄文学,旁的什么也不会。是呀,璐子,我的确什么也不会。

但我的思想改变了,我好像一个小孩子,什么也要试试看。你叫我走哪条路?向左边走?向右边走?前些日子,在一个茶话会中,我听见一个小胡子的文人,在大着喉咙讲演。他说,“我们应该向前走!”有人问他,“前面是哪里?”他说,“在爱人的怀里。”亲爱的璐子!我希望我不要走进爱人的怀里。但是两个人走路,总比一个人有趣味些,有力量些。救国是一件大事。

你又要说,我成了国家主义者了。不呀,因为我爱世界,所以我爱国家。我们的国家究竟是一个什么国家?璐子!你说罢,我们要彻底认识它,然后就可以彻底改革它。

天晚了,不写下去。愿你来信,祝你平安。

逸敏一月二十日

第二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的信收到了。你说,“你愿意走什么路,便走什么路罢,我并不强迫你。”“是的,璐子,你的路不同我的路,但我们手携着手,一同走着。”

你现在是桂君的爱人了。你的脸上有了美丽的胭脂,你的身上也有了华贵的衣裳。而且,你的新式的高跟鞋,正成队的站在桂君的铜床边。

呀,璐子!这是你现在走的颓废而堕落的路。

这是你所愿意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从前说过,“让死人去埋他的死尸,我们活人且走活人的路罢。”你现在走的是什么路?我想你总该知道的。

青年人不能竖起骨头来担当国家和社会的大事,就是吃麻醉药打吗啡针也好的。不知是谁说的可以痛心的话了。亲爱的朋友!难道你用麻醉药和吗啡针了你的一生么?

唉!!!

逸敏一月二十三日

第三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今天早起,就收到你的长信。

你的信充满了愤懑的情调。你说我整天同那些文人学者鬼混,也是走自杀的路。璐子!你说的话是对的。但是,热闹的上海滩上,我看见的只有流氓,走狗,市侩,猪头,哪有什么文人和学者?

亲爱的璐子,让我告诉你,上海的一个著作家协会的怪事。自从一二八以后,我几次在著作家协会提议,要把暴日侵沪的行为,通电各国的文学家,引起他们的注意和援助。但是会中的人说,我们的会章,是不干涉政治的。

他们每月一次的集会,只是吃吃西餐罢了。那著作家协会的组织是世界的,各国的文豪如萧伯纳,高尔基全在内呢。你想,中国的这些没有血气的东西,怎不叫人羞死?

璐子!你以为有什么文豪可以代表中国吗?没有,没有,一个也没有。中国的新文学的历史是太短了。那些自命作家的东西,正像大世界的玩把戏的,你玩你的大鼓,我玩我的双簧罢了。虽然每人的前面都有几十个几百个的喽口罗或捧场的,各据一方,欺人利己,对于多数的看客,是不发生关系的。我们的新创作到如今还打不倒张恨水的《啼笑姻缘》,还吹什么牛皮,摆什么架子?

璐子!你的那篇《燕子来时》写得还好。望你努力,不要写一些东西,就自己满足了。

天下大雨了,讨厌的雨声,滴得人怪难受的,不写下去了。

祝你好,你的桂先生也好。

逸敏一月二十五日

第四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今天看一本书,是SewellStokes做的IsadoraDuncan《意莎德拉·邓肯传》。邓肯真是一个奇女子!她爱过好多人,爱过很多艺术家,她不曾辜负过任何人,但是男子亦是自私的残忍的多,很少人能够了解邓肯的真实的伟大的爱。她同一个富翁结婚了,后来又闹开。因为她说:“我能够把这个身体卖给任何人,这是很容易的,可是,即使我愿意卖掉我的灵魂,我也办不到。……要是和整个的贝多芬交易。我情愿把我的肉体和灵魂一齐拿出来。要是为了钻石和金钱,我只能拿出肉体。”邓肯的丈夫是一个富翁,不是一个艺术家,所以她的灵魂亦常在旁的艺术家身上。亲爱的璐子!我读了这一节书很有所感。我希望你不要为了钻石和金钱,连灵魂也一齐卖掉。而且,我也希望你的桂先生能够用功,他年纪还轻,能够成就一个事业家或艺术家。不,璐子,如果你的桂先生能够成为一个你所期望的革命家,那也好的。没有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不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者!

我来看你们,听你们楼下的房东说,你们看电影去了。我回来写这封信,希望你能够了解我的深心。

逸敏一月二十八日

第五封信

亲爱的璐子:

亲爱的,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我睡在自己的妻的身旁,却想着那睡在旁的男子的身旁的你,亲爱的,这诚然是一种矛盾。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世界,并不能跟了我们的理想走。我相信世界应该只有人类与人类的互助,相爱,亲善。一切的国家,家庭,婚姻制度,经济制度,都得变更,打倒。可是无论我的理想怎样,我却不能不在旧的社会与国家,家庭的制度下讨生活,这诚然也是矛盾之最大者了。而且,我们的邻人日本,正在中国疯狂走,我们难免都在Mars的脚跟牺牲,这也是最大的矛盾的悲惨之一。为了要解决矛盾,我们得反抗与改革。什么时候社会与国家的矛盾取消,我们的理想也就实现了。亲爱的璐子,我说的话对吗?

因为菊华成了我的妻,所以启瑞就疯狂暴怒,他的爱好美术的天性,变成粗鲁的暴动者,他终于在弹丸的压迫底下牺牲。记得启瑞被逮以后,他写信给我和菊华去杭州看他,我们正在动身,他的死信已经传到上海了。

法官问:“你为什么要革命?”

启瑞答:“我为了被压迫与被损害的人,所以要革命。”

法官说:“你如今把自己的命先革掉了。”

启瑞笑:“那正是我所愿意的!”

这是启瑞的最后的一幕。

璐子!菊华与启瑞只有纸上的恋爱,她丢开启瑞来与我同居,这本没有什么不对的。可是启瑞却成了永久的牺牲者。这,正如你离开陈先生而和桂先生同居,呵,璐子,你不是说过,陈患了第二期肺病,因为他活不多年,你才匆匆和他相居的吗?陈先生如今哪里去了?

我相信一个女子可以爱几个男人,一个男人也可以爱几个女子,只要社会制度改良,医学的卫生发达,一定可以达到的。妒忌可以测量爱情的深浅。那是旧式社会的流毒的产生物。女性的私有正和财产的私有一样无聊,不合理。然而,我们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仍旧在这不合理的社会底下生存着。

每次我握着你的手,你的脸先红了。你的桂先生站在旁边,我的脸也红了。这也是可笑的心情呀!再见吧。

逸敏一月三十日

第六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看报,看见一条悲剧的新闻,亲爱的璐子,你见过没有?

那新闻,是说,东三省的伪满洲国,近来受了日本人的压迫,更是黯无天日了。那里的官吏与执政的人多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走狗。近来因为各处的义勇军纷起,伪国的官吏,饮食不安,所以由日本人指示,在朝鲜调来四千余名宪兵,派赴各地,监督民众,免得与义勇军暗通声气。

沈阳城内,已经宣布特别戒严。一到下午五点钟,就不许居民外出。白天的时候,街上走路的人,不许有三人以上的人,互相谈话,否则处以扰乱治安,煽惑人心的罪名。

因为人心念旧,逃到国内的居民加多,所以近来伪满洲国,对于居民的出入境界,防备甚为周密。遇有出境的居民,须先向当地长官,详陈理由。并缴本人全身的照片两张。此外还要当地店铺二家的连环保证。再四麻烦,方准给予护照,限期归境缴还。如遇有人回来的时候,还要验明照片,是否相符,一再查问,是否与出境时所填写的相符合。倘然有错,便指是义勇军的侦探或者是华军的便衣队,随便枪毙了。倘若出境的人,到期不回来呢,官厅就向连环保证的店铺二家索人。店主须受一年以上,五年以下的苦工刑罚。同时并将店铺封门,货物充公。

那里的监狱,是专门为了对待良好的居民的,你要是犯了一点小事入狱,便永远没有出狱的希望了。满洲国是没有法律的,日本人的说话,便是法律。居民犯事,在入狱以前,须经日本军事机关的严密审问。男人要打手心,打屁股,女人呢,用电通到她的乳头中去,用木棒塞到她的阴户中去。监狱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种。监狱的构造,每间高不逾五尺,阔约八尺,每间容囚犯两个人。中间隔一块木板。那里,没有台桌,没有凳椅,犯人只能日夜都站在那里。饮食都由一个小洞递进去,每日两餐,每餐只有黑粥两碗。每一个犯人的脚上,全钉有重逾十斤的脚镣,防备越狱逃走。手上也有手镣,但是比较轻松。还能很不便地饮食。看守监狱的是日本兵,他们有时兽性大发,就用皮鞭由小洞向犯人毒打。犯人没有地方躲避,自然只能忍痛承受。所以满洲国的国民,都叫监狱是鬼门关。

可是在那样的情景底下,义勇军还是前仆后起,到处反抗。这些日子,义勇军没有饭吃了,便专挖野菜为生。

日本兵的搜索,是很可怕的,他们捉着义勇军,便用五马分尸的古法。或者倒挂在树梢,使他心血下流而死。妇女呢,更可怕了。年轻的,先拿来轮奸,然后用乱刀砍死。

年老的,用大木的树枝,塞其阴户而亡……亲爱的璐子,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的笔如果能够诅咒,我愿意用最大的魔力,诅咒日本军阀。

我怕日本的平民,也有很多是我们的很好朋友。我们应该团结起来,打倒日本的军阀,为中国,为日本,也是为了世界。璐子,你相信我的话对吗?

晚上,我抱着沉重而忧郁的心,在霞飞路上闲步。咖啡馆中仍旧是灯火辉煌,烟迷与酒醉的男女正在喁喁情话。跳舞场中仍旧是音乐悠扬,玉腿与革履齐飞。呵,可诅咒的活尸的上海,享乐的上海,堕废而淫逸的上海。你们应该灭亡,应该永劫地为人奴隶。

心酸得很,不写下去也罢。

逸敏二月一日

第七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我翻了菊华几个月前的日记,发现她的一页记录,是记给我看的,我读了觉得十分难受。璐子,我抄下给你看看也好:

我感着异常的孤独与寂寞,事情做多了,眼花腰痛的睡在床上,我想,假如我就这样地死过去了,你不在旁边,等你和别的女人谈够,吃够,玩够了回来,你究竟是哭呢?还是大笑呢?

我每天都记得我的病了,常常为了病自己纳闷,但是不愿意在你面前提起它,因为我想,你这一世是一个快活的人,不会想到苦人的苦痛,在这世界上我也许不会得到你的同情了。

我只是上帝遣我来侍奉你的病的,现在你好了,我也该走了,我已经没有责任了,我知道。

上帝呵,我要和你奋斗!为了你的使命,我的肉体是瘦得干枯,颊上只是骨头高高突出,眼角也凹进去了,一双手只露出几根筋,我完全把青春消失了,我成为世上的一个可怜虫。上帝呵,我和你拚命到底,我宁愿自己毒死,不再受你的愚弄了。

我需要的是光,然而天天在黑暗中走着,上帝呵,你若是肉做成的,总该有一些情热吧,请怜恤我,给我一点勇气,让我跳出黑暗的地方,哪怕就是我死的一天,那也是好的呀!

到不能活下去,也得忍耐的活下去,因为应该拿他的利害为前提,万万不应该自由行动的,哪怕就是苦得不能言说,也应该说得有笑有喜的。

爱情呵,我真是上你的当了,我为什么要请你来盘踞了我的心呢!

亲爱的璐子!菊华的确是爱我的,她为了我辛苦了好多年,她说的话却使我难受。我的确爱过几个女人,但我却不愿辜负任何一个女人的。我爱过秀芳,爱过小汤,在以前,我还曾爱过黄翠。胡人侠是爱过我的,但我只当她是我的姊姊。菊华终于成了我的妻。这自然是她的恋爱的伟大的结晶。但是亲爱的璐子,你是懂得我的,我是一个不羁的马,不能一生只供给某一个人骑坐的,啊……璐子,你不是知道我最近同Flora的恋爱的事情吗?菊华的日记是为她而发的。

相思正似浙江潮,早也魂销,晚也魂销。

呀,璐子,我也来作一次“恋爱的清算”吧。你愿意知道吗?

逸敏二月五日

第八封信

亲爱的璐子:

记得从前在什么书上,读过匈牙利诗人Petofi的诗,那诗说:

我生最宝贵,

恋爱与自由。

为了恋爱故,

生命可舍去;

为了自由故,

恋爱可丢去。

呵,璐子,这是很好的诗,值得我们再三讽诵的。记得好几个月以后,有一次,我同Flora(恕我不能对你说她的真名字)在公园中走着,你同桂先生迎面而来,我们四个人刚走了个对面。我奇怪的,是桂先生的勇敢的神气,代替了陈先生的清秀的影子。听说陈先生逛公园也要带着药水的。但我当时还不知道桂先生是谁,有点愕然了。我知道你也愕然的,是我的身边那梳着双辫的美丽的女子。呵,璐子,Flora的注意你,也是可以知道的,你看见她对你上下打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