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海邮政罢工,你许有信来,我收不到。这恐怕又得等好几天,天目回头,才能见到我爱的信,此又一闷。我到上海,要办几桩事。一是购置我们新屋里的新家具。你说买什么的好?北京朱太太家那套藤的我倒看的对,但卧房似乎不适宜。床我想买Twin的,别致些。你说哪样好?赶快写回信,许还来得及。我还得管书屋的布置:这两件事完结,再办我们的订婚礼品。我想就照我们的原议,买一只宝石戒,另配衣料。眉乖!你不知道,我每天每晚怎样急的要回京,也不全为私。《晨报》老这托人也不是事,不是?但老太爷看得满不在乎,只要拉着我伴他,其实呢,也何尝不应该,独生儿子在假期中难得随侍几天。无奈我的神魂一刻不得眉在左右,便一刻不安。你那里也何尝不然?老太爷若然体谅,正应得立即放我走哩。按现在情形看来,我们的婚期至早得在八月初。因为南方不过七月半,不会天凉。像这样天时,老太爷就是愿意走,我都要劝阻他的。并且家祠屋子没有造起,杂事正多着哩!
乖囡!你耐一点子吧。迟不到月底,摩摩总可以回到“眉轩”来温存我唯一的乖儿。这回可不比上次,眉眉,你得好好替我接风才是。老金他们见否?前天见一余寿昌,大骂他,骂他没有脑筋。堂上都好否?替我叩安。写不过二纸,满身汗已如油,真不了。这天时便亲吻也嫌太热也?但摩摩深吻眉眉不释。
七月十八日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自西天目山
眉儿:
在深山中与世隔绝,无从通问,最令愔愔。三日来由杭而临安,行数百里,纤道登山。旅中颇不少可纪事,皆愿为眉一一言之;恨邮传不达,只得暂纪于此,归时再当畅述也。
前日发函后,即与旅伴(歆海、老七及李藻孙)出游湖,以为晚凉可有乐者;岂意湖水尚热如汤,风来烘人,益增烦懑。舟过锦华桥,便访春润庐,适值蔡鹤卿先生驻踪焉。因遂谒谈有倾。蔡氏容貌甚癯,然肤色如棕如铜,若经髹然,意态故蔼婉恂恂,所谓“婴儿”者非欤?谈京中学业,甚愤慨,言下甚坚绝,决不合作:“既然要死,就应该让他死一个透;这样时局,如何可以混在一起?适之倒是乐观,我很感念他;但事情还是没有办法的,我无论如何不去。”
平湖秋月已设酒肆,稍近即闻汗臭。晚间更有猥歌声,湖上风流更不可问矣。
移棹向楼外楼,满拟一掉幽静,稍远尘嚣。讵此楼亦经改作,三层楼房,金漆辉煌,有屋顶,有电扇。昔日闲逸风趣竟不可复得。因即楼下便餐,菜亦视前劣甚。
柳梢头明月依然,仰对能毋愧煞!
仁圃蟠桃味甘乃无伦,新莲亦冽香激齿。眉此时想亦在莲瓤中讨生活也。
夜间旅客房中有一趣闻:一土妓伴客即宿矣,忽遁迹不见。遍觅无有,而前后门固早扃。迨日向晨,始于楼上便室中发见,殊可噱。
十九日早六时起,六时二十分汽车开行,约八时到临安。修道甚佳,一路风色尤媚绝,此后更不虞路难矣。临安登轿,父亲体重,舆夫三名不胜,增至四;四犹不胜,增至六。上山时簇拥邪许而前,态至狼狈。十时半抵螺丝岭(?),新筑有屋,住僧为备饭。十二时又前行,及四时乃抵山麓。小憩龙泉寺,啖粥点心。
乃盘道上山,幸云阻日光,山风稍动,不过热。轿夫皆称老爷福量大。登山一里一凉亭,及第五亭乃见瀑,猥泻石罅间,殊不庄严。近人为筑亭,颜天琴,坐此听瀑,远瞰群岗,亦一小休。到此东天目钟声剪空而来,山林震荡,意致非常。
今寓保福楼,窗前山色林香,别有天地。左一峦顶,松竹丛中,钟楼在焉。
昨晚月色朦胧,忽复明爽;约藻孙与七步行人林,坐石上听泉,有顷乃归,所思邈矣。夜凉甚重,厚衾裹卧,犹有寒意。
二十日早上山,去昭明太子分经台,欲上寻龙潭,不成,悻悻折回。登山不到顶,此第一次也。又去寺右侧洗眼池。山中风色描写不易。杉佳、竹佳、钟声佳;外此则远眺群山,最使怡旷。
二十一日早下山。十时到西天目。地当山麓,寺在胜间,胜地也。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自南京
眉:
昨刘太太亦同行,剪发烫发,又戴上霞飞路十八元毡帽,长统丝袜,绣花手套,居然亭亭艳艳,非复“吴下阿蒙”,甚矣巴黎之感化之深也。
午快车等于慢车。每站都停;到南京已九时有余。一路幸有同伴,尚不难过。
忆上次到南京,正值龙潭之役。昨夜月下经过,犹想见血肉横飞之惨。在此山后数十里,我当时坐洋车绕道避难,此时都成陈迹矣。
歆海家一小洋房,平屋甚整洁。湘玫理家看小孩,兼在大学教书,甚勤。因我来特为制新被褥借得帆布床,睡客堂中,暖和舒服不让家中;昨夜畅睡一宵,今晨日高始起。即刻奚若、端升光临了。你昨夜能熬住不看戏否?至盼能多养息。
我事毕即归,弗念。阿哥已到否?为我候候。
此间天气甚好,十月小阳春也。
摩摩十一月二十七日
父母前叩安湘玫附候
一九二八年五月九日自北京
眉爱:
这可真急死我了,我不说托汤尔和给设法坐小张的福特机吗?好容易五号的晚上,尔和来信说:七号顾少川走,可以附乘。我得意极了。东西我知道是不能多带的,我就单买了十几个沙营,胡沈的一大篓子,专为孝敬你的。谁知六号晚上来电说:七号不走,改八号;八号又不走,改九号;明天(十号)本来去了,凭空天津一响炮,小顾又不能走。方才尔和通电,竟连后天走得成否都不说了。
你说我该多么着急?我本想学一个飞将军从天而降,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不曾写信。同时你的信来,说又病的话,我看楞了简直的。咳!我真不知怎么说,怎么想才是。乖!你也太不小心了,如果真是小产,这盘帐怎么算?我为此呆了这两天,又急于你的身体,满想一脚跨到。飞机六小时即可到南京,要快当晚十一点即可到沪,又不花本;那是多痛快的事!谁想又被小鬼的炮声给耽误了,真可恨!
你想,否则即使今天起,我此时也已经到家了。孩子!现在只好等着,他不走,我更无法,如何是好?但也许说不定他后天走,那我也许和这信同时到也难说。反正我日内总得回,你耐心候着吧,孩子!
请告瑞午,大雨的地是本年二月押给营业公司一万二千两。他急于要出脱,务请赶早进行。他要俄国羊皮帽,那是天津盛锡福的,北京没有。我不去天津,且同样货有否不可必,有的贵到一二百元的,我暂时没有法子买。天津还不知闹得怎样了,北京今天谣言蜂起,吓得死人。我也许迁去叔华家住几天;因她家无男子,仅她与老母幼子;她又胆小。但我看北京不至出什么大乱子,你不必为我担忧,我此行专为看你:生意能成固好,否则你也顾不得。且走颇不易,因北大同人都相约表示精神,故即成行亦须于三五日内赶回,恐你失望,故先说及。
文伯信多谢。我因不知他地址,他亦未来信,以致失候,负罪之至。但非敢疏慢也。临走时趣话早已过去忘却,但传闻麻兄演成妙语,真可谓点金妙手。麻兄毕竟可爱!一笑。但我实在着急你的身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真恨日本人,否则今晚即可欢然聚话矣。相见不远,诸自珍重!
摩摩吻上九日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七日自神户途中
亲爱的:
离开了你又是整一天过去了。我来报告你船上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好久没有甜甜的睡了。这一时尤其是累,昨天起可有了休息了;所以我想以后生活觉得太倦了的时候,只要坐船,就可以养过来。长江船实在是好,我回国后至少我得同你去来回汉口坐一次。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乡居水居的风味,更不知道海上河上的风光;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窄了,你身体坏一半也是离天然健康的生活太远的原故。你坐船或许怕晕,但走长江乃至走太平洋决不至于。因为这样的海程其实说不上是航海,尤其在房间里,要不是海水和机轮的声响,你简直可以疑心这船是停着的。昨晚给你写了信就洗澡上床睡,一睡就着,因为太倦了,一直睡到今早上十点钟才起来。早饭已吃不着,只喝一杯牛奶。穿衣服最是一个问题,昨晚上吃饭,我穿新做那件米色华丝纱,外罩春舫式的坎肩;照照镜子,还不至于难看。文伯也穿了一件艳绿色的绸衫子,两个人聊袂而行,趾高气扬的进餐堂去。我倒懊恼中国衣带太少了,尤其那件新做蓝的夹衫,我想你给我寄纽约去,只消挂号寄,不会遗失的;也许有张单子得填,你就给我寄吧,用得着的。
还有人和里我看中了一种料子,只要去信给田先生,他知道给染什么颜色。染得了,让拿出来叫云裳按新做那件尺寸做,安一个嫩黄色的极薄绸里子最好;因为我那件旧的黄夹衫已经褪色,宴会时不能穿了。你给我去信给爸爸。或是他还在上海,让老高去通知关照人和要那件料子。我想你可以替我办吧。还有衬里的绸裤褂(扎脚管的)最好也给做一套,料子也可以到人和要去,只是你得说明白材料及颜色。你每回寄信的时候不妨加上“Via Vancouver”也许可以快些。
今天早上我换了洋服,白哗叽裤,灰法兰绒褂子,费了我好多时候,才给打扮上了,真费事。最糟的是我的脖子确先从十四吋半长到了十五吋,而我的衣领等等都还是十四时半,结果是受罪。尤其是瑞午送我那件特别shirt,领子特别小,正怕不能穿,那真可惜。穿洋服是真不舒服,脖子、腰、脚,全上了镣铐,行动都感到拘束,哪有我们的服装合理,西洋就是这件事情欠通,晚上还是中装。
饭食也还要得,我胃口也有渐次增加的趋向。最好一样东西是桔子,真正的金山桔子,那个儿的大,味道之好,同上海卖的是没有比的。吃了中饭到甲板上散步,走七转合一哩,我们是宽袍大袖,走路斯文得很。有两个牙齿雪白的英国女人走得快极了,我们走小半转,她们走一转。船上是静极了的,因为这是英国船,客人都是些老头儿,文伯管他们叫做retired burglars,因为他们全是在东方赚饱了钱回家去的。年轻女人虽则也有几个,但都看不上眼,倒是一位似乎福建人的中国女人长得还不坏。可惜她身边永远有两个年轻人拥护着,说的话也是我们没法懂的,所以也只能看看。到现在为止,我们跟谁都没有交谈过,除了房间里的boy,看情形我们在船上结识朋友的机会是少得很,英国人本来是难得开口,我们也不一定要认识他们。船上的设备和布置真是不坏;今天下午我们各处去走了一转,最上层的甲板是叫sun deck,可以太阳浴。那三个烟囱之粗,晚上看看真吓人。一个游泳池真不坏,碧清的水逗人得很,我可惜不会游水,否则天热了,一天浸在里面都可以的。健身房也不坏,小孩子另有陈设玩具的屋子,图书室也好,只有是书少而不好。音乐也还要得,晚上可以跳舞,但没人跳。电影也有,没有映过。我们也到三等烟舱里去参观了,那真叫我骇住了,简直是一个ChinaTown的变相,都是赤膊赤脚的,横七竖八的躺着,此外摆着十几只长方的桌子,每桌上都有一两人坐着,许多人围着。我先不懂,文伯说了,我才知道是“摊”,赌法是用一大把棋子合在碗下,你可以放注,庄家手拿一根竹条,四颗四颗的拨着数,到最后剩下的几颗定输赢。看情形进出也不小,因为每家跟前都是有一厚叠的钞票:这真是非凡,赌风之盛,一至于此!还有一件奇事,你随便什么时候可以叫广东女人来陪,呜呼!中华的文明。
下午望见有名的岛山,但海上看不见飞鸟。方才望见一列的灯火,那是长崎,我们经过不停。明日可到神户,有济远来接我们,文伯或许不上岸。我大概去东京,再到横滨,可以给你寄些小玩意儿,只是得买日本货,不爱国了,不爱吗?
我方才随笔写了一短篇《卞昆冈》的小跋,寄给你,看过交给上沅付印,你可以改动,你自己有话的时候不妨另写一段或是附在后面都可以。只是得快些,因为正文早已印齐,等我们的序跋和小鹣的图案了,这你也得马上逼着他动手,再迟不行了!再伯生他们如果真演,来请你参观批评的话,你非得去,标准也不可太高了,现在先求有人演,那才看出戏的可能性,将来我回来,自然还得演过。
不要忘了我的话。同时这夏天我真想你能写一两个短戏试试,有什么结构想到的就写信给我,我可以帮你想想,我对于话戏是有无穷愿望的,你非得大大的帮我忙,乖囡!
你身体怎样,昨天早起了不太累吗?冷东西千万少吃,多多保重,省得我在外提心吊胆的!妈那里你去信了没有?如未,马上就写。她一个人在也是怪可怜的。爸爸、娘大概是得等竞武信,再定搬不搬;你一人在家各事都得警醒留神,晚上早睡,白天早起,各事也有个接洽,否则你迟睡,淑秀也不早起,一家子就没有管事的人了,那可不好。文伯方才说美国汉玉不容易卖,因为他们不承认汉玉,且看怎样。明儿再写了,亲爱的,哥哥亲吻你一百次,祝你健安。
摩摩
十七日夜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八日自东京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