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认真一点,比如先前有人说中国有过激趋向,我再也不信,种瓜栽树也得辨土性,不是随便可以乱扦的。现在我消极的把握都没有了。“怨毒”已经弥漫在空中,进了血管,长出来时是小疽是大痈说不定,开刀总躲不了,淤着的一大包脓,总得有个出路。别国我不敢说,我最亲爱的祖国,其实是堕落得太不成话了:血液里有毒,细胞里有菌,性灵里有最不堪的污秽,皮肤上有麻风。血污池里洗澡或许是一个对症的治法,我究竟不是医生,不敢妄断。同时我对我们一部分真有血性的青年们也忍不住有几句话说。我决不怪你们信服共产主义,我相信只有骨里有髓管里有血的人才肯牺牲一切,为一主义做事;只要十个青年里七个或是六个都像你们,我们民族的前途不至这样的黑暗。但同时我要对你们说一句话,你们不要生气:你们口里说的话大部分是借来的,你们不一定明白,你们说话背后,真正的意思是什么,还有,照你们的理想,我们应得准备的代价,你们也不一定计算过或是认清楚;血海的滋味,换一句话说,我们终久还不曾大规模的尝过。叫政府逮捕下狱,或是与巡警对打折了半只臂膀,那固然是英雄气概的一斑,但更痛快更响亮的事业多着,——耶稣对他的妈(她走了远道去寻他)说:“妇人,去你的!”“你们要跟从我。”耶稣对他的门徒说:“就得像渔夫抛弃他的网,儿子抛弃他的父母,丈夫抛弃他的妻儿。”又有人问他我的老子才死,你让我埋了他再来跟你,还是丢了尸首不管专来跟你,耶稣说,让死人埋死人去。
不要笑我背圣经,我知道你们不相信的,我也不相信,但这几段话是引称,是比况,我想你们懂得,就是说,照你现在的办法做下去时,你们不久就会觉得你们不知怎的叫人家放在老虎背上去,那时候下来的好,还是不下来的好?你们现在理论时代,下笔做文章时代,事情究竟好办,话不圆也得说他圆的来,方的就把四个角剪了去不就圆了,回头你自己也忘了角是你剪的,只以为原来就圆的,那我懂得。比如说到了那一天有人拿一把火种一把快刀交在你的手里,叫你到你自己的村庄你的家族里去见房子放火。见人动刀——你干不干?话说不可怕一点,假如有那一天你想看某作者的书,算是托尔斯泰的,可是有人告诉你不但他的书再也买不到,你有了书也是再也不能看的——你的感想怎样?我们在中国别的事情不说,比较的个人自由我看来是比别国强的多,有时简直太自由了,我们随便骂人,随便谣言,随便说谎,也没人干涉,除了我们自己的良心,那也是不很肯管闲事的。假如这部分里的个人自由有一天叫无形的国家权威取缔到零度以下。
你的感想又怎样?你当然打算想做那时代表国家权威的人,但万一轮不到你又怎样?
莫斯科是似乎做定了命运的代理人,只要世界上,不论哪一处,多翻一阵血浪,他们便自以为离他们的理想近一步,你站在他们的地位看出来,这并不背谬,十分的合理。
但就这一点(我搔着我的头发),我说有考虑的必要。我们要救度自己,也许不免流血;但为什么我们不能发明一个新鲜的流法,既然血是我们自己的血,为什么我们就这样的贫,理想是得向人家借的,方法又得向人家借的?不错,他们不说莫斯科,他们口口声声说国际,因此他们的就是我们的。那是骗人,我说:
讲和平,讲人道主义,许可以加上国际的字样,那也待考,至于杀人流血有什么国际?你们要是躲懒,不去自己发明流自己的血的方法,却只贪图现成。听人家的话,我说你们就不配,你们辜负你们骨里的髓,辜负你们管里的血!
英国有一个麦克唐诺尔德便是一个不躲懒的榜样,你们去查考查考他的言论与行事。意大利有一个莫索里尼是另一种榜样,虽则法西士的主义你们与我都不一定佩服,他那不躲懒是一个实在。
俄国的橘子卖七毛五一只,为什么?国内收下来的重税,大半得运到外国去津贴宣传,因此生活程度便不免过分的提高,他们国内在饿殍的边沿上走路的百姓们正多着哩!我听了那话觉着伤心;我只盼望我们中国人还不至于去领他们的津贴,叫他们国内人民多挨一分饿!
我不是主张国家主义的人,但讲到革命,便不得不讲国家主义,为什么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军师,还得运外国主意来筹划流血?那也是一种可耻的堕落。
革英国命的是克郎威尔;革法国命的是卢骚、丹当、罗佩士披亚、罗兰夫人;革意大利命的是马志尼、加利包尔提;革俄国命的是列宁——你们要记着。假如革中国命的是孙中山,你们要小心了,不要让外国来的野鬼钻进了中山先生的棺材里去!
徐志摩翡冷翠山中1925年5月29日第1章“浓得化不开”
大雨点打上芭蕉有铜盘的声音,怪。“红心蕉”,多美的字面,红得浓得好。
要红,要热,要烈,就得浓,浓得化不开,树胶似的才有意思,“我的心像芭蕉的心,红……”不成!“紧紧的卷着,我的红浓的芭蕉的心……”更不成。
趁早别再诌什么诗了。自然的变化,只要你有眼,随时随地都是绝妙的诗。
完全天生的。白做就不成。看这骤雨,这万千雨点奔腾的气势,这迷蒙,这渲染,看这一小方草地生受这暴雨的侵凌,鞭打,针刺,脚踹,可怜的小草,无辜的……可是慢着,你说小草要是会说话。
它们会嚷痛,会叫冤不?难说他们就爱这门儿——出其不意的,使蛮劲的,太急一些,当然,可这正见情热,谁说这外表的凶狠不是变相的爱。有人就爱这急劲儿!
再说小草儿吃亏了没有,让急雨狼虎似的胡亲了这一阵子?别说了,它们这才真漏着喜色哪,绿得发亮,绿得生油,绿得放光。它们这才乐哪!
呒。一首淫诗。蕉心红得浓,绿草绿成油。本来末,自然就是淫,它那从来不知厌满的创化欲的表现还不是淫:淫,甚也。不说别的,这雨后的泥草间就是万千小生物的胎宫,蚊虫,甲虫,长脚虫,青跳虫,慕光明的小生灵,人类的大敌。
热带的自然更显得浓厚,更显得猖狂,更显得淫,夜晚的星都显得玲珑些,像要向你说话半开的妙口似的。
可是这一个人耽在旅舍里看雨,够多凄凉。上街不知向哪儿转,一个熟脸都看不见,话都说不通,天又快黑,胡湿的地,你上哪儿去?得。“有孤王……”
一个小声音从廉枫的嗓子里自己唱了出来。
“坐至在梅……”怎么了!哼起京调来了?一想着单身就转着梅龙镇,再转就该是李凤姐了吧,哼!好,从高超的诗思堕落到腐败的戏腔!可是京戏也不一定是腐败,何必一定得跟着现代人学势利?正德皇帝在梅龙镇上,林廉枫在星加坡。他有凤姐,我——惭愧没有。廉枫的眼前晃着舞台上凤姐的倩影,曳着围巾,托着盘,踩着跷。
“自幼儿”……去你的!可是这闷是真的。雨后的天黑得更快,黑影一幕幕的直盖下来,麻雀儿都回家了。干什么好呢?有什么可干的?这叫做孤单的况味。
这叫做闷。怪不得唐明皇在斜谷口听着栈道中的雨声难过,良心发见,想着玉环……我负了卿,负了卿……转自忆荒茔,——呒,又是戏!又不是戏迷,左哼右哼哼什么的!出门吧。
廉枫跳上了一架厂车,也不向那带回子帽的马来人开口,就用手比了一个丢圈子的手势。其马来人完全了解,脑袋微微的一侧,车就开了。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长条饼似的街,野兽似的汽车,磕头虫似的人力车,长人似的树,矮树似的人。廉枫在急掣的车上快镜似的收着模糊的影片,同时顶头风刮得他本来梳整齐的分边的头发直向后冲,有几根沾着他的眼皮痒痒的舐,掠上了又下来,怪难受的。
这风可真凉爽,皮肤上,毛孔里,哪儿都受用,像是在最温柔的水波里游泳。
做鱼的快乐。气流似乎是密一点,显得沉。
一只疏荡的胳膊压在你的心窝上……确是有肉糜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快,快,芭蕉的巨灵掌,椰子树的旗头,橡皮树的白鼓眼,棕榈树的毛大腿,合欢树的红花痢,无花果树的要饭腔,蹲着脖子,弯着臂膊……快,快;马来人的花棚,中国人家的甏灯,西洋人家的牛奶瓶,回子的回子帽,一脸的黑花,活像一只煨灶的猫……车忽然停住在那有名的猪水潭的时候,廉枫快活的心轮转得比车轮更显得快,这一顿才把他从幻想里插了回来。这时候旅困是完全叫风给刮散了。风也刮散了天空的云,大狗星张着大眼霸占着东半天,猎夫只看见两只腿,天马也只漏半身,吐鲁士牛大哥只翘着一支小尾。
咦,居然有湖心亭。这是谁的主意?红毛人都雅化了,唉。不坏,黄昏未死的紫曛,湖边丛林的倒影,林树间艳艳的红灯,瘦玲玲的窄堤桥连通着湖亭。水面上若无若有的涟漪,天顶几颗疏散的星。
真不坏。但他走上堤桥不到半路就发见那亭子里一齿齿的把柄,原来这是为安量水表的,可这也将就,反正轮廓是一座湖亭,平湖秋月……呒,有人在哪!
这回他发见的是靠亭阑的一双人影,本来是糊成一饼的,他一走近打搅了他们。
“道歉,有扰清兴,但我还不只是一朵游云,虑俺作甚。”廉枫默诵著他戏白的念头,粗粗望了望湖,转身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