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接到老家来的电话,它们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让我一刻也脱离不掉那浓得化不开的故土情结。他们的电话,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概括起来就是“求助”二字。有让我给他订火车票的,有让我带他去医院看病,有要帮忙写告状信的,有要找活儿干的……
这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一看区号就明白,又是老家来的。听声音,他有六七十岁的样子,略显沙哑的嗓音,透着久经岁月的沧桑,他疑疑惑惑的问:“你是志宏不?”接着,解释他自己是谁,说了半天,我仍没搞明白他是哪一位。
信道两边,有些布满僵冷,握着手机,我平添不耐烦,没好声气地对那边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而他答非所问:“我是你家屋前面三幢屋里的。”
这么一说,我彻底明白了。是他,那个与我家曾有过过节的人家。他的声音渐渐在我脑海里掏腾出二十年前的儿时记忆。
那时,我家建新房,用父亲的话来说,占了他家巴掌大的一块菜地,而他坚决不许,提出要我家拿最好的一亩责任田来换。父亲当然不同意,只答应拿桥头的水田用双倍的面积来抵。他家也不同意。后来,父亲就强行开工了。
那时,我已在乡里念初中,并不知道家里闹到什么程度,姐姐给我复述那场混战,听得我胆战心惊,心里燃烧着愤怒与无奈。
几年后,他们一家人就迁往县城,把自家所有的田地房屋等全扔在了老家,争来争去,只是一场空。
“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请你娘来我们家喝杯酒。”他在电话那头真诚地说。
我心想,莫非是想化解二十年前的仇怨?俗话说,酒杯一端,心胸放宽嘛!他的回答让我十分吃惊,他说:“我孙子正月初九办结婚酒,你娘是贵客,她一定要来。我孙子三四岁的时候掉进粪窑里,你娘恰好路过,把他拉了上来。一定要来,我们一家要填谢一下的。”
转身跟母亲说起此事,她已记不大清了,只淡淡地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我掐算了一番,母亲的施救与他家的结怨,在时间上纠集得紧,结怨在先,施救在后。
我问母亲:“在那种情况下,你可以完全不闻不问地走过去,为什么要救他呢?毕竟,两家是结了仇怨的。”
母亲生气了,厉声喝道:“你怎么能那样想?那是一条命啊!”
我羞愧了。对于恩怨情仇与生命的话题,在母亲面前,我太过肤浅了。
因为是正月,车难坐,路难行,母亲并未成行,那一餐“填谢”的喜宴未能亲赴。
开春后,我又接到老家来的电话,是找我帮忙带路去医院看病,见面后,来人先奉上一个红包,说:“这是你家屋前面三幢的那个叔,给你娘的。你娘没去喝酒,但礼数要到的,每个去喝酒的人都有120块‘打送’钱的。”
拆开红包,里面是12张整齐的拾圆纸钞。我不由地想起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了那句“一定要来,我们要填谢一下的。”有一句话说,重恩不言谢。母亲对于他的孙子而言,是有救命之恩的,却在此后二十年的岁月里无声无息,甚至,在他们一家移居县城后,再也没见上一面。然而,当孩子长大成人,经历人生大喜之时,他的爷爷,那个与我家有过冲突的老人首先想到的是要邀请我的母亲入席。在这种场合,一杯酒,是无声的感谢,亦为至高的感恩,最高的礼遇吧。
哪怕,它迟到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