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许还心存眷恋,但没法收拾,只好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Z的失踪,我罪无可恕,但那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理亏。我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解,很多东西可以混淆,可以分享,唯独爱情不是,不能因为对方是精神病人就可以赦免。
晓苏骂我:你自不自私?
我胸口一闷,好像是被良心踢了一脚。我那么做,道理似乎冠冕堂皇,究其实,不就是嫉恨Z分享了晓苏的爱吗?就像我以前对Z示好,何尝不是出于笼络的目的?
我拥住晓苏,说:“我的确是自私。对不起。”
晓苏抬起手,刷的就要给我一记耳光,但临要挥出的时候,突然转变方向,她抬到嘴前,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晓苏——”我拉开她,赫然看到她胳膊上一排殷红的牙印。
晓苏边哭边说:“是我不好,怨不得任何人。我曾问过自己,会不会喜欢上别人,要喜欢上了,拿他怎么办?我并不是完全的无怨无悔……老师一定是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
“我会找到Z的。”我向晓苏保证。
我动用了所有关系,用各种途径寻找Z。Z仍音信渺渺。我曾经以为只要Z离开了,晓苏就自然属于我了,事实上,如果Z真的消失了,我与晓苏的裂缝恐怕再难愈合。得失的关系如此微妙。
经历这件事后,我发现我的观念在经受蜕变。想想以前,那么狂妄,无非是依恃自己出身的优越,好像就此高人一等,有藐视众生的权力。而这些并不与生俱来,也不会永不脱落,甚至与我本人无关,只不过是一种幸运馈赠。怎么敢如此挥霍命运的美意?我的心开始沉潜下来。有次,在电梯里遇到霍比人,他抬着脸,直视电梯门,与往日一样,对我爱搭不理。我主动打招呼,跟他寒暄。他一时反应不及,待我出电梯的时候,才嗫嚅着喊:端木先生好。
我觉得心里的枷锁涣然冰释。
这日上班,很意外地接到荆沙电话。
“舍,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我想把觉那笔钱借给别人。”
那不是笔小数目,我不由暗吸一口气,问:“谁?”
她顿了下,还是沉稳地说出名字,“孟昀。”
我忽然想起那个传闻,孟昀提出离婚,她的夫人以撤资要挟。华诚本身立足未稳、风雨飘摇,她夫人作为大股东撤资的话,摧垮华诚的轻易程度类同于以石击卵。大家普遍认为孟昀不可能为美人放弃江山,一直在观望中。难道,这个幕后美人是荆沙?孟昀的婚姻因荆沙亮起红灯?
“为什么?”我问。
荆沙说:“他需要钱,而我恰巧有一笔。我只是不知道觉会不会同意。”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孟韬知道荆沙有这笔钱,所以有恃无恐?
“觉把钱留给了你,那你就有随意支配的权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把这笔钱用在更合适的地方。”我说。
“他的SG计划很宏大。也许别人会认为他好大喜功,但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梦想。”荆沙的声音依旧平静。
“沙沙姐,你不要太单纯,有些男人会用抱负、蓝图之类的说法去蛊惑女孩子。也许孟昀接近你只是为那点钱。”
“他从不知道我有这笔钱,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是我给的。我想通过你,你们用合作或别的什么方式给出去,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
我沉吟着,“我们面谈吧。”
有一段时日未见荆沙,她憔悴了不少。原本就硬气的骨架更加凸显,但眼中的灼灼光焰不言自明地传达着她正受累于一段感情。
我们在她小店附近的酒吧见面。其时,不过下午六七点,人不多。荆沙独自坐在酒吧深处,纸糊灯罩的晕黄洒在她身上,让风骨凛冽的她多了份脆弱与凄惶。
桌上粗砺的陶瓷花瓶内插一束不常见的洁白的花。问荆沙什么花?荆沙告诉我是姜花。我们的话题就从姜花开始。荆沙说,姜花喜湿,多生于岭南,香港夏秋之际,姜花遍地都是,主妇从菜市场跟鱼虾一起买了来。花贩怕花早开,常会将花苞浸于盐中,回到家,须倒插在清水中浸泡一小时,若不谙此道,青紫的花苞就永远开不出来。
“中国人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一把花也要受这么多折腾。”我感慨着。
荆沙说:你知道人们把这种开不出的花叫什么吗?
我摇头。她说,盲花。
“很残忍的名字。”
荆沙笑笑,“可以类比半途就被掐掉的爱情。”
她在隐喻自己吗?我沉默下去。来的时候,我带着劝说的目的,打算制止荆沙。但现在,不免踌躇。爱情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我们旁观者有什么资格置喙?他们都是成年人,必然清楚行动的代价。
我对她说:“任何事务必三思,但考虑成熟,就去做。钱是你的,你有支配的自由。至于你希望我跟他合作,我想不出名目,而且,这样的大事需提交董事会审议。做生意有各方利益照顾,合作对象有时候就是竞争对手,我们不会轻易做慈善。”
荆沙点点头,说:“我懂了。”
“你也要知道,这笔钱只救得了一时。关键在于华诚能否站立脚跟,维持稳定的业务量。只有这样,SG才有开发的可能。如果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你怎能要求他去穿一件华服?”
荆沙说:“我不了解业务。但我觉得孟昀不计个人安危做SG必然有他的道理。”
只有爱情,才会产生这样彻底的信赖吧。我顿了顿问她,“他离了吗?”
荆沙点头,说:“就是昨天的事。他夫人跟我打电话,向我道贺,并告诉我会按计划撤资,让我做好同甘共苦的准备。”
她苦笑了下,洁净的脸上罩着愁云,“听上去,她的话里都是嘲讽,但我一点都不怨她。每次想到她在异乡孤独生活,就很不安……”
“孟韬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我跟他从一开始就只是精神的交流,感情的发展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当意识的时候,因为无力担负,我们决然斩断了这段关系。可是后来又在异地鬼使神差撞到,我们还爱着,不愿离开。他说要争取,让我给他一年时间。时至现在我们也没联系。我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伤害他夫人,但这种事避免不了就是伤害。”
“你别太自责。两个人能遇见不容易,能争取自然要争取。”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我给他和他夫人都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处境摆在那里,我一开始就知道,可我还是心存期待。”荆沙喝掉杯中酒,脸上捎带酒意,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困扰,“夫人曾经找过我,预先跟我提过要撤资的事。那时候,我其实可以跟孟昀说再见的。但我犹豫来去,还是决定把选择权扔给他。我相信那对孟昀来说应该很痛苦,一边是事业,一边是责任,还有,我……其实我算什么呢?没有也没关系的,他可以如以前一样干下去,事业是他的生命,就算偶有缺憾,也没太大所谓,人生怎么可能把什么都占全……是我自私了,我现在很乱。”
她继续倒酒,又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双手捧着杯子,微微的痉挛。
我说:“你怎么知道你不重要?他离婚,肯定有他的权衡,若非觉得你更重要,按他的性格不会破釜沉舟的。我听说他妻子是高位截瘫,他这么多年也很辛苦,寻找自己的幸福并不可耻。我们中国人就喜欢演苦情戏,没了感情,为孩子、为家庭、为责任、为名声都会惹下去。其实,人短短一世,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这事要放到国外,可能就皆大欢喜。离婚后也可做朋友,仍有情意嘛,非得撕破脸吗?我就不赞成唐敏的做法,简直是硬生生的威胁——离可以,大家都别想好过。见过几起离婚事件,都是这样鸡飞蛋打的场面……总之,你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是三个人的局,大家都有责任。还有,既然已经离了,就去直面后果,多往前看。”
荆沙点头。
我又道:“你资助孟昀,最好还是不要抛头露面。不明真相的人难免把你们的关系想差了。还是,我给你想办法。”
“谢谢。”荆沙踌躇了下,又跟我说,“夫人曾有个提议,我们三人去加拿大,一起生活。”
“什么意思?哦——”我意会到了,忍不住笑起来,“孟昀倒很爽啊。”
荆沙说:“你也觉得太天方夜谭吧。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拒绝了。”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细纱的白窗帘被风扬起一角,又缓慢落下。金黄色的银杏叶在蔚蓝的天空中招展,秋天已经到了。
【晓苏】
Z离家出走半月后,被警察在老家石人山找到。他在山间的破庙栖身,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恢复成我半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我跟他之间的那半年时光平白无故就没了。
我无法确知他为什么选择不告而别,也不知道那失踪的半个多月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只能庆幸他总算平安回来。
他现在状态比以前还要糟糕,出现严重的幻听,老以为有人在他身后说话,他就拼命地扭头拼命地扭头但那鬼一样的东西永远看不到。在我眼里,他就像个陀螺,永不停息地运转,直到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我有时候看不下去,就会抱住他,试图让他安静,但他不认得我了,以前那套安慰方式宣告无效。他会拼命地推搡我,有次,居然狠命地把我举起来……
若非端木及时赶到,我恐怕会被他摔成肉酱。
我头次感到了害怕。我为我会害怕Z而震惊。
恐惧源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当我恐惧的时候,Z站在了我的对立面。爱,需要持久耐心,以及绝对的付出,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这样宽广的境界。
但我还是要录下特蕾莎修女的话,那种博大曾经激荡我:
1.你如果行善事,人们会说你必定是出于自私的隐蔽动机。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2.你今天所做的善事明天就会被人遗忘。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3.你如果成功,得到的会是假朋友和真敌人。不管怎样,还是要成功;
4.你耗费数年所建设的可能毁于一旦。不管怎样,还是要建设;
5.你坦诚待人却得到了伤害。不管怎样,还是要坦诚待人;
6.心胸最博大最宽容的人,可能会被心胸狭窄的人击倒。不管怎样,还是要志存高远;
7.人们的确需要帮助,但当你真的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攻击你。不管怎样,还是要帮助他人;
8.将你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你可能会被反咬一口。不管怎样,还是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世界。
9.你可能软弱、可能绝望,可能觉得一切都徒劳、虚空。不管怎样,还是要相信上帝掌管明天。
我想,也许Z是上帝扔给我的一个礼物,让我在久经考验中成长。
端木劝说我将Z送进医院,“不然他会伤害你。”
父母送Z去疗养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被护士强制穿上灰蓝色的袍子,又被强制关进属于他的铁匣子,在我们走时,他双手抓住铁门上的栏杆,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那样的场景实在不忍重复。
端木说:“我知道你是担心精神病院的不人道环境。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看护,不用太久就可以接回来,还跟以前一样。我想,你也不愿看他这么折磨自己吧……”
我最后同意了。端木把Z送走的时候,我仍感到了空落,好像是我把他抛弃了。
我依然在华诚做事。公司在孟韬离异后曾有过一段动荡的日子,他的妻子撤资,公司业务无法正常开展。这次事件的恶劣影响不啻于上次的信任危机。但好在,慕贤给了资金支撑。这笔钱来得蹊跷,也有媒体追问慕贤高管基于何种目的,但对方都是用好听的空话应付过去。
孟韬以更拼命的姿态投入日常管理与SG的研发。据我观察,他身边没有女人。离异,应该是另有原因。其实,坊间一度将我传为第三者,看我们坦然自若,风声也渐渐低下去了。
Z入院后,我和端木并不怎么联系。在我看来,当我说出——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时,我们就算分手了。
他也不像以前死缠烂打,偶尔给我打电话,不外乎告诉我Z在医院的情形。
探视期要在一月后,但他有钱,可以在医院安插耳目。
我们曾经聊过Z旧病复发的原因。
端木说:“也许他并不愿意痊愈。”
我觉得端木在胡说八道。这天底下,哪有人愿意做疯子的。
他讲:“精神病人有他的逻辑,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疯子。我们治愈他,无非是让他们遵守所谓我们正常人的逻辑。但我们的逻辑就一定正确吗?回顾一下,我们在遵循我们的处世规则时,也曾经感到无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内心一定要强大。但他显然不是。所以他选择逃避。也许不能说逃避,是真实地生活。我想,只要他不伤害自己,不如让他呆在自己的体系中,大家相安无事,就像不同品种的树木,是不是也挺好?
我觉得端木说得有点道理,但又忍不住用自己的小人之腹度他的小人之心,“你巴不得他永远做疯子,这样你就可以充满优越感。”
端木叹了口气,说:“我能有什么优越感?晓苏,在跟Z的较量中,我已经输了。当然,我输在自己。”
之后,端木为推销Z的画作多方奔走,有几家机构看中,但大多希望拿Z的精神状况炒作。端木一概拒绝。最后他决定自己亲自来做。
“如果你同意,签份代理合同,我帮你运作。我想给他办个画展。无论他现在能不能体验成功的滋味,成功曾经对他很关键,我要帮他达成这个心愿。”他说。
“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曾经跟他许诺过,只是想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忽然觉得这个端木跟我认识的那个似乎不一样了。
到一个月的约定期,我去医院见Z时,发现Z正抱着猫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胖了不少,眼神也有点呆滞。陪同医生说,是治疗的副作用。他还说,情绪已经控制下来了,幻觉也少了,再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那只猫——”我看着眼熟。再仔细端详,方认出就是端木送我的金吉拉,Z失踪后,我送还给了他。
果然,医生说:“是端木先生带来的。”
又说:“端木先生时常来电话问候病情。听说Z恢复得快,就过来探视。其实这阵子他经常来,给Z带好多东西,吃的、玩的、还有颜料和画笔。端木先生每次来都会很耐心地跟Z说话,还带他打球。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是手足。”
我心内一窒,又一热。医生转身打开Z的房间门,屋子略有凌乱,主要是杂物过多。靠墙一侧,扔着各色食品包装袋,还有Z的画纸散在地上。
医生说:“Z很善良,每次拿到吃的都要分给别的病人吃,宁可自己不吃,也要见者有份。端木先生知道了,来探视的时候就会带好多东西,每次他来,就是我们这里病人的节日。很多病人都喜欢他。我以前以为端木先生可能有作秀的成分,后来发现不是,他是非常诚恳地在跟病人交流。为了进入他们的世界,他甚至把自己当作他们的一分子。上次他跟我们院长说,想给医院捐点钱,让我们用来培训更有人情味的看护。他的行为也给了我们启发,我渐渐想,这种无法根治的病是不是可以通过爱的治疗来找到出路?田小姐,你真幸福,有这样出色的男朋友。他也让我改变对富二代的看法。”
端木为了Z能够受到院方重视,也为了方便我过来探视,曾跟院长点过我是他的女友。我有点脸红,内心那股热流却激荡得更厉害了。
医生有事,道声失陪走了。我默默收拾房间,脑子里却全是端木。擦桌子时,看到桌上有本素描本,首页画着小卫的石膏像,笔触僵硬呆板,不像Z的手笔。我又往后翻了几页,看到某页画有女子像,女子我认不出来,但背景与站姿似曾相识。想了下,才想出端木曾在君悦酒店的喷泉前,用手机给我照过相。那么是照着相片画的了。真不敢想象,能画得那么丑。我嘴角牵出一个笑容。
“喵呜”一声,小猫蹿回来了。
“晓苏晓苏——”后面追赶着气喘吁吁的Z。
我以为Z认得我,高兴极了。但他只是抱起猫,把脸贴到猫的脖子里,“晓苏晓苏”地叫开了。
“她是晓苏?”我指指猫。我们以前从没给猫起过名字。
“是啊。”Z瞄我一眼,把我当一个陌生人,“端木起的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好像以前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