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6729100000002

第2章 只是一次偶燃的袭击(2)

她好像也拘谨了,但很快,无话找话:“你从小就练吗?很累吧。”

“嗯。说实在的,对于音乐,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当初弹琴只是被迫。现在弹琴,只是因为会弹而已。一门手艺。我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会稍微开心些。”

“游戏?”

“比如,刚才。只有那样,我才觉得我是在追求纯粹的快乐。”

“你似乎不快乐?”

“也不算是。至少现在满快乐。”我凑近她,想必她感受到了我的鼻息,脸红了。

沉默了片刻,她站起来说:“卫生间在哪里?有干净的牙刷吗?”

【依然还是端木】

她进浴室没多久,我推门进去了。她正在刷牙,满嘴泡沫。但是黑亮的眼眸还是流露出诧异,或许也有期待?

她不装。我很喜欢她这一点。

我抱住她的腰,看向镜子里的我们。

“嗯——”她满脸酡红,分不清是酒精还是害羞所致。

我伸手抽掉她的牙刷,抹净她嘴上的泡沫,又用指肚轻压她的脸部轮廓。她不说话。但执着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放任的决绝。

“别怕。”我说。打横抱她进浴缸。

我腾出手,打开水洒。宛若细雨空蒙,我们的衣物很快淋湿。

我闭着眼亲吻她,就像在雨中。

一如影视中的俗滥桥段:男、女主角呕气,女主角转身冲进雨中,男主角跟着跑出去。追到后,男主角怒发冲冠,粗暴地把柔弱的女主推在墙壁上,用虎口扼紧女人的咽喉。女主角气势汹汹地挣扎: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最后软绵绵的来了一下:我爱你。俄顷,两人爱意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她似乎也与我一样沉溺于臆想的肥皂剧中,下垂的手终于搭到了我腰间。

在经历了开初的生涩后,我们娴熟并凶猛地吻着,感觉越来越投入。我们边吻边脱一路缠到床上。在我急欲行动前,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有点羞涩但是很坚定地说:“你有套吗?我不想吃药。”

我翻箱倒柜没有找着。“宝贝,我们可不可以用别的方式?”

“不。”她坐了起来,郑重地说,“如果没有爱,至少我要安全的性。”

我想我需要尊重她。“等我一下,马上回来。”我套上衣服。

社区有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灯箱在清寒的夜色里散着温厚的光。进前,我下意识看了下手表:1点35分。

店里灯火通明。日光灯白惨惨的光照得人眼睛发涩。收银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能够听到散逸出来的均匀的呼吸。

我在室内逡巡一周,拿了安全套,和几盒冰淇淋。在交谈中,我得知她酷爱甜食。

我站到柜台前,收银员还在呼呼睡着。我真不忍心打扰她,但是我也不能留下几张钞票悄悄溜走。我只好响亮地咳嗽了下。

她还没醒。睡这么死,把超市都搬走她也不会知道吧。我真为这孩子发愁。

只好说话,“醒醒,麻烦结下账。”然后碰她的肘部。

她终于动了,抬着睡眼惺忪的脸,“哦,对不起……”她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熟练地抓过安全套扫码。

我呆住了。

我想说见鬼,这不可能,但眼前人与记忆中的那个惊人的相似。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年。

沉默片刻,我说:“麻烦转下脸——把左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我记得那个人耳朵下有一颗痣。我曾经想,凭着这个,她永远跑不了。

收银员狐疑地抬过脸,目光与我相触,瞬间,我们俩都感觉灰飞烟灭。没错了,她也认出了我。

“小舍?”她先从震惊中醒来,露出安静的笑。

“沙沙姐?”

我们久久凝望,一整个青葱岁月在头脑里飞掠而过。

“你在这边工作?”我问。

“不是。只是帮人忙。我邻居,她是这里的店员,她有事的话偶尔会请我代下班。你呢,路过,还是就住这里?”

“有一个房子,但不常来。能见到你真好啊。”

“……”她低下头,似乎想到什么,手轻微地痉挛,继续扫码。

“一共42块8。”

我拿出钱。同时,将安全套轻巧地塞入大衣兜里。

忽然觉得这真是件激动人心的事。10多年前,我还是个腼腆的男孩子,性心理刚刚萌芽,对所有“女”字旁和“月”字旁的字都怀藏好感,但是真的看到喜欢的女孩子对自己笑又会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现在,我却可以当着以前的女神光明正大地把一盒安全套抓在手里,并且无须露出半点窘迫。所谓的似水流年,就是指这样一个从细皮嫩肉到皮糙肉厚的蜕变过程吧。

“你搬家后,我就再找不到你。还跟你爸住一起吗?”我轻飘飘地问。实际上并不这么无谓。我只是,不知如何说那三个字——对不起。当我正经的时候我看上去总不那么正经。

“爸爸过世了……不过我过得挺好的。”她笑一笑,还是那么恬静。空气从来不聒噪它的存在,但缺了它却不可以。好的女人是否也是如此?

“给我个电话吧。”我掏出手机。

她不语。

“你再不说冰淇淋要化了呢。”

她笑笑,才报了号码。好像是看在冰淇淋的面子。

我把号码存起来,又打过去,没有响声。她说:“我把手机放家了。”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我伸出手,“沙沙姐,握一下吧,我好确认,不是做梦。”

她犹豫着把手给我了。冰凉的触感,硬骨铮铮的手,天底下也就只有这一双了吧。

我像梦游一样回到家。屋子很安静,我叫了几声晓苏,没人应。我到卧室,发现她已经走了。床褥铺得干干净净,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在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我拿走了你一件大衣,想来你不会介意吧。

我才记起她的外衣几乎全被水洒淋湿了。我捏起纸条,不晓得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我把冰淇淋塞进冰箱,安静地抽掉一根烟。然后洗净手,漱口,回到卧室。

我做梦了。在梦里,我似乎回到了童年时代。

我见到了哥哥。跟我有一模一样的脸。是的,我们是孪生兄弟,他比我早出妈妈肚子1分钟。很难说清是不是因为挣得了这老大的荣誉,他被检查出患有先天的疾病。病情很复杂,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他短短的人生都是笼罩在死亡阴影里的。

医生说他活不长,曾劝妈妈放弃。

“他长大后要知道自己的心脏只能使用十几年会很痛苦的,与其让他时刻活在死亡的恐惧中,不如趁现在还没有意识时扼杀。”

妈妈知道让哥哥倒计时一样活着很残忍,但她还是狠不下心。我们全家人都冀希望于奇迹,同时死守住这个秘密。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明显觉出了我跟哥哥是不一样的。虽然我跟他长着几乎一样的脸。

我们打架,不管我有理无理,受指责的那个永远是我。

我们争东西,我永远争不过他。

他不用上学,从小被妈妈带着周游各国……

哥哥是永远的胜者。我不过是他一个山寨版,长着一张形似的粗糙的脸。

我曾经向母亲抱怨过这样不公的待遇,母亲没法告诉我实情,只狠狠镇压我的念头,在我年幼的心种下了一枚不平的种子。

此后,我再不跟哥哥正面冲突,在他面前甚至表现得很乖,但暗地里我总在破坏着他的一切。尤其是他生命中的美好与欢乐。

沙沙姐就是其中一部分。

很久很久以后,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非常震动:

双胞胎中的一个胎儿会无恶意地吞掉另一个,并在体内保留一至两块被吞食的那个胎儿的腿骨残骸。

我是那个凶恶的胎儿吗?而哥哥的先天病弱,是不是我赋予?

我不敢想。有一度,我甚至不敢照镜子。

我吞噬了哥哥,与哥哥合二为一。

【晓苏】

被冷风一激,脑子也醒了大半。我惘惘走着。不觉得羞耻,只是有点心痛。是决定彻底放弃了吧。

在端木弹那首《爱之美》的曲子时,我就不可遏制地想念Z了。想想,真是没出息得紧。

Z是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那一年,他刚从学校毕业。平心而论,他不帅,顶多只能算清秀,穿着也很潦草,整个秋季似乎就只有那一件卡其色的夹克。因为个子高,走路的时候,微驼着背。除了授课,他话不多。在路上跟学生碰到,他只是点点头,眼皮都不抬。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步履匆匆,从这里到那里,好像有什么事在后头十万火急地追赶着他。

我不明白我迷恋他什么。也许是他紧抿双唇的坚毅,也许是他潦草的穿着,更也许只是青春期心理作祟,总之,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无意中撞到,我总会心头鹿撞。

我开始没有边际地想念他,特别渴望见到他,于是设计着在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晃身影,打着腹稿精心准备开场白,但是等他真的迎面走过来时,我又心慌意乱腿发软,脑袋一团糨糊。一声“老师”卡在喉头,头一低,就从他身边匆匆溜过。

倒是他有次叫住我:田晓苏——

我像被点中穴,感到了排山倒海的幸福。老师他居然知道我名字啊。

“你养的猫吗?好像状态不大好。”他指指我怀里那只病怏怏的猫。

“哦——”其实这猫是我在来时的路上捡的。它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我本没想要的,但它认定了我是菩萨下凡冲我呜呜叫个不停,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兮兮,我只好抱起了它。“是流浪猫,腿受伤了。”

“我看看。”他从我手里接过猫。猫看有人可怜,愈发悲壮地叫了声。老师小心查看了伤势,说:“还在流血,不如上我宿舍,我给他稍微处理下。”

我“嗯”了声,禁不住心花怒放。

我们学校给老师安排的宿舍条件很差。不是几室几厅的那种公寓,而是筒子楼中的一间,厕所公用,厨房没有。一家人的全部生活都集中在一间斗室内,卧室兼书房兼客厅。黄昏的时候,楼道里弥漫着扑鼻的烟火气,那是有人在楼道点上煤气灶做饭,这一般是已经成婚但尚买不起房的年轻老师在做饭。像老师这种,没有家累,一般吃在食堂,屋子只是用来睡觉,布置就比较荒凉,一床一桌一椅再加一柜,单身气息一目了然。

他抽出椅子叫我坐,自己则坐在床沿。桌子上已经放置好了用于消毒的紫药水,纱布和绷带。我抱着猫,他拉住猫的伤腿,小心地清洁,再抹药水。猫受了痛会使劲抽搐,我双手钳住它,防止他挣脱,同时安慰着:“乖啊,忍一下,一会就好了啊。回去我给你买鱼吃。”

终于包好了,我舒了口气,抬起头,冷不防撞到老师眼睛中深沉的笑意,他素不笑,没想到笑起来是这样温情,就像春寒料峭刚刚解冻的湖面。我不免痴了下。老师说:你跟你的洋娃娃也是这么说话的吗?你真像个小妈妈。

我的脸刷地红了。

我抱起猫,“谢谢”都没说,贴着地缝溜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事件,他开始留意我。但,是以一种刁难人的方式。比如说,让人上黑板演习,明知道我数学不好,也明知道我肯定在心里猛叫,不要我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叫我……往往他就点了我的名,好像存心让我出丑。我平时没那么衰,但在众目睽睽下,尤其是他的如炬目光下,我脑细胞总是罢工,罢得很彻底,我什么都不会。

如是几番,他顺理成章说:田晓苏,放学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办公室有时有别的老师,有时就他一个,不管什么情况,他都抽把椅子给我,将这一天授的课再老老实实给我讲一遍。

“听明白了吗?”他最后总这样问我。

我总懒得回答。他就给我出题目。我很快答完。他对答案,心满意足,说:“上课不要开小差。开小差会让我受刺激,觉得自己讲课水准很不堪。”

“本来就不堪。”我嘀咕。

“喂,你不怕我再让你板书吗?”

“你,你这是以权谋私。”

“那又怎么样?”手握权柄的小人就是他这副模样。

我看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对面楼宇亮着一格格的灯,钴蓝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远。夜来香的味道争先恐后地扑进来,在安静的室内漫游。我从来没有见过夜色可以如此温柔。

有时候,其他老师不在,他也会跟我闲话几句,“猫还好吗?”

“很好的。腿脚利索后,好像为了炫耀,天天表演杂技,要么在沙发靠背上走路,要么爬到衣柜顶上俯视众生。哦,它还是只特别有思想的猫,无事就喜欢乱翻书。非常鄙视我妈妈每天雷打不动地追韩剧,时常睨妈妈一眼,打她身前高傲地离开……”

我看到老师又那么温情地笑了,眼眸潮湿深邃,像高天里的星星,真好看。

“下次,我偷偷抱过来给你看看。”

我真的这么做了,让猫咪躲在我书包里。但是第一节语文课上,它憋不住叫了起来,被班主任发现。猫咪和我都被请出了教室。

我抱着猫四处溜达,终于在高二(三)班找到了老师。

我把猫放在窗台上,猫扒住栏杆,好奇地看向教堂。好像认出了老师,它“喵”的一声,响亮地打了个招呼,把全教室的目光都招惹过来。

老师清清嗓子,说:大家不要少见多怪,不过是一只好学的猫而已……

那次,我妈妈被班主任叫到了学校,我也被要求写了检查。但还是觉得满值得的,至少猫咪听到了老师精彩的讲课,至少老师看到了好学上进的猫咪。

后来,我在老师记事本上无意发现一幅简笔画:一个背着书包的稚气女学生,书包里悄悄探出一只可爱的猫脸。这画的不是我和猫咪吗?瞅个没有其他老师在的场合,我问他要。

“哦,”他知道被我发现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会时无聊瞎画的。”

“……比许老师画得还好呢。”许老师是美术老师。

“嘘——”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把那页纸撕下放入我书包,“我小时候,画点小动物什么的,妈妈总说画得像,这极大地膨胀了我的虚荣心,我于是一直画啊画。如果说这是门手艺的话,我一直没有荒废而已。在大学时选修过一阵油画,后来放弃了,主要是油画材料太贵……你别动——”

他拿过铅笔,嗖嗖几下,很快在讲义上勾勒出了我的肖像。然后,撕给我,“像那么回事吗?”

他笔下的我很生动,仿佛呼之欲出。以至于让真实的我分外的好奇:我真的是这样吗?眼睛里藏那么多鬼主意。

我看看他,他撇撇嘴,仿佛在说:你就是这样。

转眼就暑假了。我以前最期盼的假期如今成了最痛恨的,因为见不到他。

我打探了好久,终于刺探出老师家在L县,离郑州有半天的车程。

我去了。老师家还不在县城,在山里,终于找到时,太阳已落山。

老师妈妈在院子里做绢花,已经做了不少,鲜艳的绢花簇拥在她周身,让她看上去就像仙女下凡。

她妈妈看我在门边逡巡,问我:“妞,找谁呢?”

“Z老师在吗?”我战战兢兢问。

“你是他学生吗?”

“是的。从郑州来的。”

老师妈妈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活计招呼我。

她从内屋端一海碗水给我,跟我讲,老师去田里打农药去了,大概要到7点多才能回。“话说回来,你走这么远路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蹲下身,解开书包,拿出给老师买的油画颜料,“我知道老师喜欢画画,专程来送给他的。”

他妈妈呆呆望着我,叹口气说,“你家人知道你来这里吗?”

“知道的,我跟他们说,上老师家住几天。”

“你父母放心?”

“放心极了。我妈妈说我是养在温室的花朵,就该独自出去历练历练。您要不信,可以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家电话是——”我流利地报出一串数字。实际上我在撒谎,我告诉妈妈说去外婆家住几天,刚刚喝水的时候,我朝内堂瞥了眼,猜到老师家没有条件装电话。

老师妈妈就不再说什么,给我搬来凳子,我帮着她做花。

她问我老师在学校的情况,讲课讲得好不好,任务重不重。我当然一顿猛夸,把他吹成学生爱戴老师尊敬的优秀教师。老师妈妈不停地微笑,欣慰极了。我猜老师应该自小丧父,由他妈妈一手带大,试探着问了下,果然如此。

老师妈妈又抹着泪,跟我讲老师小时候如何辛苦求学,如何孝顺懂事,把小小年纪的我的母性情怀都激发出来了,我心里想,以后一定要好好疼爱老师。那时候,真的很蠢,以为将来全在自己的想象中。

老师终于踏着夜色回来,他一身长衫长裤,背着农药筒,就像从月球凯旋。我充满了超现实之感,真想走上去拍拍他的肩,道声,辛苦了。

当然还是没有这么没大没小。我乖乖等候老师的判决。

“田,晓苏?你怎么在这?”老师又看看抹泪的母亲,“妈?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