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再度回归,
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
衔着一万只嘴唇
——温立姿
【晓苏】
火车半夜到站,哐当一声,将睡眼惺忪的一干人放了出来。月台上的汽灯发出惨白的光,随同潮湿的雾气飘来荡去,远处的建筑物在视野里是一块沉沉的剪影。春寒料峭,我在手心哈了口热气。
爸爸、妈妈在出口接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接客之一。大概因为等久了,身上发冷,他们俩就在空地上打圈圈,突然看到我,妈妈身子拉直,猛朝我挥手。看着父母的热切,我实在有点羞赧。我这次回实在有点灰头土脸。
“叫你们不用来的。”我低声抱怨着,其实心里热烘烘。对我们这些离家在外的游子来说,只有回家的那一刻,才能领悟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永远是你的父母。
妈妈说:“也睡不着啊。”
爸爸说:“你妈都慌得不知道给你做什么好,又炸大虾又做排骨,还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烩面。”
“谢谢妈。”我拥抱了妈妈一下。爸爸扁扁嘴,“我也是出主意的呀。”我摸下爸爸乱糟糟的头发,“谢谢爸。”爸爸说,别没大没小。实际上很开心。
打车一路回家。他们看我气色不佳,也没对我多加盘问。我很庆幸我的父母不上网,不知道我是那什么继承人的同居女友,也不知道我新近遭遇绑架,否则恐怕要操碎心。
从火车站到我家要路过我以前的中学。但这次,眼看着近学校时,爸爸突然吩咐司机绕道:“不走这路了,走某某道,过某某大桥。”
我说,干嘛要绕那么大圈子啊。
爸爸说,你好久没回,带你看看夜景。这几年,郑州发展满快啊。
妈妈没做声,我心下有点狐疑,但也没再问为什么。
后来的几天也一直没出门,因为怕出门被别人问:怎么回来了?我不好说在偌大的北京无容身之处,恐怕只能无言以对,而无言以对在我们邻居的眼里就是出了事了,要不回来打胎,就是混不下去了。
我吃了睡、睡了吃,天天蓬头垢面。直到渺渺来看我。
“路上碰到你妈了,说你在家。”她脱了鞋,爬到我床上,用冰凉的手塞进我脖子里,“回来也不吱声,该不该罚。”
“啊——”我尖叫一声,使劲地缩脖子。
上学的时候,我和渺渺最要好,连翘课都出双入对,后来又一起喜欢上了Z。但是她比我理智,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发展到行动。听说我跟Z真好上了,她都很惊讶。
“老师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爱的呀。”
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理论。“喜欢了,当然要在一起。你以后不能暗恋老师了,否则就是对不起我。”
“你们狮子座真强势啊。”
“哎,你喜欢老师什么?”我问她。
“眼睛吧,像食草动物,很良善。你呢?”
“我不知道,就是喜欢,统统都喜欢。”
渺渺笑起来,“你好蠢啊。”后来,她找了个也长着对食草动物眼睛的男朋友。她享受着男朋友的呵护,也不影响对Z的怀念。这个样子,还是比我强吧。
“我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你吗。”我们在被窝里手拉手,我问她,知道她在电视台实习。
“你可以在本地新闻片尾看到我的名字,实习编辑张渺渺。但我以后肯定要做主播的。”
“中——”我说,“以后你成了名主播,一定要提携我啊。”
“要不你也留郑州吧。不是开玩笑的,真的可以给你通通路子。咱们父辈的资源都在这里啊。”
北京北京,你有什么好呢?事实上一点也不好。可即便如此,即便我明知在郑州会过得更舒适有更好的发展,我依然没有留下的勇气。这是不是中了北京的毒,就像Z曾经一样。
“再说吧。还没想。”
“对了,你真的认识慕贤的端木先生吗?”渺渺弓起身子问我,一脸的八卦。
“认识是认识,但只是认识。”
“他是不是很帅?”
“帅吗?我不觉得。”想起他我就一包无名怒火。
“你们真没有什么吗?不是都住一起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下,“他收容我就像收容一只流浪猫。当然不证明他有爱心。有时候只是无聊。”
“绑架总是真的吧?”
“他们绑错人了。”
“原来这样子啊,我本来还热血沸腾呢。你说你要找个富二代——”
“我极其讨厌富二代。”
“还想着老师啊。”
“没。”
“其实老师……”渺渺顿了下,硬生生把一句话憋回了肚里。我现在变得很迟钝,也没追问。老师只是字母Z。我不要再想他。
我们窝在被窝里聊到中午。渺渺男朋友打来电话,要来接我们吃饭。
足不出户了三天,猛看到阳光还有点不适应。我用手背挡了下,感觉自己像个重症病人。
但是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明显了。柳条爆出新芽,玉兰顶着碗大的花,空气里有股子蓬勃的植物发酵气息。
春天再度回归,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衔着一万只嘴唇。我想起了一首诗。
死去的终归是死去了,春天是希望的季节。虽然希望是人为赋予的。
渺渺想热闹热闹,又叫了以前的几个同学。
毕业了10年,大家变化都很大。成熟了,财大气粗了,也庸俗了。女生都很时尚,化精致的妆,用CD或兰蔻的香水,背LV或爱马仕的包包。男生大多腆起了肚子抽烟喝酒说着彼此彼此的客套话,一副老油条的派头。10年前,我们憎厌自己这副没有特色、苟活于世的模样,10年后,我们以此衡量成功。
小丁说:“我们这里就数晓苏变化不大,还是那么青葱啊。乍一看,还以为是大学生呢。”她在旅行社工作,嫁了个小老板,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在香港生的。因为日子过得滋润,就渐露中年人的腴态。
“捧我还是损我?”
“嘴巴还那么厉害,说你年轻还不好啊。以前三班的阿玉你知道吧,去韩国整容,回来后发炎,一张脸长满脓疮,都不敢见人。”
“她长得满漂亮的啊,整什么啊?”大家开始讨论起来。一些人事唏嘘着在我们唾沫间流窜。某某和某某结婚了又离婚了,某某生了对双胞胎,某某老师得心肌梗塞过世了……还是小丁,在点评了大半我们学校的老师后,忽然压低声对我道,“哎,你大概也知道Z老师的事了吧。”
Z老师居然可以压轴了。我笑笑,“还在学校吗?”
我看到渺渺在同小丁使劲使眼色,但已经来不及了。
“喂,Z怎么啦?”我脑中闪过爸爸刻意绕过学校、渺渺支支吾吾的场景。“你们倒是说啊。渺渺,你说——”
大家面面相觑了会。渺渺说,“Z老师,疯了。”
“什么?”我反应不过来。
小丁插嘴:“你可以去学校门口看。”
“小丁——”渺渺阻止。小丁连忙闭口,但很快又咕哝着说,“跟晓苏说也没关系的吧,迟早要知道的。”
“小丁,你说。”我脑子已经有点混乱了。
“嗯。”小丁陡然有了热情,“老师不是跟校长的千金结婚的吗?那女人是个母夜叉,对老师管得很严,对婆婆也不好。老师一直想把他妈妈接到城里来住住,但她嫌婆婆是乡下人,不干净,不愿意。为这事他们没少吵。老师妈妈倒也知趣,干脆不去。是前年的事了吧,老师妈妈有一天给老师打电话,说想去郑州住一阵。老师看妈妈主动张了一回口,当然同意了。可是,母夜叉知道后大发雷霆,说,哪有先斩后奏的,她已经答应她叔婆了,她叔婆要来住,家里小,腾不开地。总之,闹到最后,老师妈妈还是没有来。年刚过完,村里给老师打电话,说他妈妈病危。等老师连夜赶到时,他妈妈已经过世了。原来,老师妈妈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才提出要到老师家住一阵的。老师特别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母夜叉。后来就闹离婚。母夜叉当然不肯,她爸爸也做老师工作,但老师横了心,甚至要辞职。母夜叉就找人恐吓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挨了打还是原先就压抑,老师精神开始恍惚,也不能正常授课了。后来,总算是离了婚。老师被赶出家,什么也没有,本来住学校宿舍,学校怕他吓坏孩子,联名反对,宿舍也不给他了。”
一片静默。
我说:“那他住哪里?”
“学校附近有拆了一半的房子,他就在那里头。晚上会出来捡垃圾吃。你知道咱们学校门口有家川菜馆,那老板可怜老师,每天晚上会将客人吃剩的菜打包好放在门口。老师满斯文的,不吓人,只是时不时傻笑。”
我站了起来。
渺渺拉住我,“你别去呀。”
“我怎么能不去?”我用力甩开她。非常愤怒。
渺渺含着眼泪,“他完全毁了啊,你看到他,会害怕的。不,你会难过死的。我上次见到他给了他几百块钱,他问人家要一个馒头,就给了一百块。”
“还有,他看到年轻点的女孩子,都叫晓苏。”
我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收也收不住。我背了包就走。阳光还是那么暖和地晒着,可是可是,我的心为什么那么荒凉。
老师,你怎么就不能过好一点呢。你过好一点,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忘掉你。你这样子,是不是特意要跟我过不去啊。我已经很久不想你了,我已经给你描画了妻贤子孝、飞黄腾达的蓝图了,我们应该画句号了呀,我一点都不想再见你了啊。
我一步步挪过去。
学校西边是一片拆了一半的旧房。不晓得什么原因,拆迁工程陷于停顿。几间老房子拆了一半。露出顶梁,和歪斜的腰身。有一挂丝瓜藤还绕着树爬到了房梁上。碎砖满地,风过的时候,扬起漫漫尘沙。
我远远瞧见有个人靠着半间破房晒着太阳,看上去倒是挺自得其乐的。我知道是老师。有那么一阵,竟迈不动脚。我的勇气忽然丧失。
渺渺说得对,见到他,我情何以堪?
但不见,我还能当他在生龙活虎地过幸福日子吗?
我鼓足勇气,迈开步子。
越来越近,心脏在胸膛里呼之欲出。
他还穿着冬天的棉衣,只是棉衣已经磨损,并油光可鉴,反射着太阳亮晶晶的光线。他拿着筷子半闭着眼击搪瓷盆,嘴里呀呀地唱着什么。
他很脏,身上飘着异味。但是,脸色不愁苦,难道这样的日子竟是他的渴求?
他听到响动抬起头,手里敲击的搪瓷盆猛然停住。
我们就面对面站着。
他歪着头看我,看人的眼神,还是那么温良、清澈。在这具抹黑的躯体下,我看到以前的老师,我刷刷掉眼泪。
他却笑了,“你哭了啊,为什么哭?”
他不认得我了。
也许,我应该跟跟渺渺、小丁他们一样。给他一点钱,安慰良心,走掉。
但我无法做出。我跟他曾经有那么深的关联。是他,让我知道什么是爱,是恨,是无常。我依然记得我们最后在一起的那一幕,是我送他去火车站。我们上了拥挤的39路,我们被人流冲向两侧,隔着人体树林,我试图向老师靠近,但怎么也看不到他,总是下一拨人又跟着有一拨人上,我们虽然明知在一个车子,却怎么也够不着。那时候,我就感到了无助。在火车上,我一直呆到被乘务员赶下去。
我追着火车跑。哭啊哭……是真正的离散的感觉。在悲剧演出前,似乎总能找到预兆。
晓苏,不要哭。老师他需要你。
“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晓苏啊。”我抹着眼泪,努力微笑,但肌肉在抽筋。
“晓苏啊……嘻嘻,你是晓苏,骗人……”他还是傻笑着,又歪头看我,专注到带学究气。我想起他有时候跟我辩论什么的时候,也会有这种夫子式的学究气,他是一定要用道理把一样事情说明白的,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老师结婚的原因,我后来从渺渺嘴里听到一些。校长的千金在一个暑假跑去他家住了一阵,后来逢人就说。老师的母亲觉得不能损人家清誉,再者女方家境又好,就极力成全。老师从来都听他母亲的话。
但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没办法了解了。
他开始困惑。后来哇的一声,转身奔跑起来。
“老师,你去哪里,等等我——”我气喘吁吁地追他。他跑得飞快,转瞬没了踪影。他是认出我了吧。
我回到屋里等他。屋顶拆了大半,阳光因而丰盛。碎石乱砖间生了些草,一茎茎的嫩黄看上去很有生命的喜悦。破损的家具上放着他捡来的黑糊糊的吃食,也有些比较新鲜的,盛在饭盒里,看上去是好心人偷偷拿给他的。还有一些脏衣物,破书本……没有章法地堆叠。我想起老师曾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不觉悲从中来。
阳光渐渐收敛。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爸爸和渺渺过来了。
爸爸一脸愠怒:“你给我回去。别给我丢人现眼。”
我不知道为什么帮一个人会变成丢人现眼的事。何况老师并不是闲杂人等。“爸,我想把老师带回家。”我说出我的想法,“老师多可怜啊,你看他就吃垃圾,这么热的天还穿棉衣,这种屋子下一场雨可以浇个半死。”
“可是晓苏,这关你什么事呢?先不说他结过婚,有老婆,就算没有,还有政府。你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你操哪门子心哪。”爸爸急了,语气很激动。
我说:“我爱他呀,哪怕是以前,我也是爱过他的呀。爱是什么?是头脑一时发热?过了就一拍两散,铁石心肠?”
“当初是他离开你的。”渺渺说。
“那他就活该受惩罚吗?我爱他的时候对他并无要求,不是因为他必须对我好我才爱他的。”
“你给我闭嘴。”爸爸听不下去了,上来拽我的胳膊,“给我回去!”
“爸,我不回去。除非你答应老师跟我一起回。爸,老师没别的亲人了,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个样子呢?就算是基于人道,我们也该——”
爸爸冷笑了下,“这社会贫病交加的人多着呢?你管得过来吗?”
“晓苏。”渺渺也劝慰我,“算了啦。时不时来看看他就可以了。你想啊,以后,你交男朋友了,怎么处理他?你不要自己的生活了吗?原谅我说得自私,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一旦沾上手,就脱不开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给自己带了个包袱。”
我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没男朋友。我就是不能袖手旁观。爸,我求你了。要不,你就别管我,我自己想办法……”
“我看你也疯了。”爸爸气得说不出话,又来拽我。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一片喧扰声。渺渺奔出去,不久回来说:“老师掉河里了,刚被人救出来。”
我嚷道:“爸爸,没有人照顾,老师会死的呀。爸爸,我们只是帮帮他。”
爸爸这时候也不能不闻不问,我们送老师去了医院。挂了水以后,爸爸便任凭我把老师带回了家。
我给老师洗澡,让他换上爸爸的衣服。临睡前,我抱了抱他,“你好香啊。乖,好好睡觉。”
一丝晶亮从老师眼眶里漫出,他说:“你是晓苏,我知道。”
【端木】
收到晓苏的电话,我感到很意外。好像从遗忘深处冒出了这么个人,紧跟着,我又感觉到欢喜。
“端木舍,你把我的行李扔了吗?”
“哟,回来了?再晚一点,我就要扔了。”
“我今天下午就去取。”
“找到房子了?”
“暂时没有。”
“那先住着呗,你知道我也不大去。”
“我还带着一个人。男人。你同意吗?”
“那,就对不起了。”我耸了耸肩,又是一阵不舒服。
“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你同意我也不会住的。”
我挂了电话。
下午,我心神不宁,还是驱车回家。
门开着,我看到晓苏正蹲在茶几前写什么东西,她头发绞短了,看上去倒也利索。只是人又瘦了些,好像在家吃苦去了。听到声响,她回过头来,齐刘海下还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她根本没说话,但我认为她就在讥讽:你回来干什么呀?
我说:“这是我家,我随时可以来。”
“哦,当然,”她嘀咕着,“怕我顺你东西吧。”
我默默看她,心里有点起伏。她在的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多上心,她什么都平平常常,也没理由让我上心,但等她走了后,我才发觉原来是满盼望她回来的。可是,她还是要走。我有点头疼。
“喏,给你。”她塞给我一张纸条,原来刚在写临别赠言:
端木君:我走了。虽然有过不愉快,还是感谢你在我困难的时候给我提供住房。我的盆栽没法拿走,请你善待。那盆蟹爪兰居然干死了,太过分了!冰淇淋我带走了,我记得你说是买给我吃的。我留下两袋胡辣汤,我们河南的小吃,你尝尝吧。不喜欢吃想扔的话最好不要让我知道。
我把纸条团住,把离愁压下去。“你跟谁一起来的呀?”
“我以前的老师。”
“他来干什么呀?旅游,打工?你不能给他安排个酒店吗?我可以给他找个打折的店。”
“他跟我要住在一起。”
我忽想起她跟我说过曾经暗恋过一位老师,不由发出声,“是Z?”
“你记性真好。”
“他不是结婚了吗?”
“又离了。我们打算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