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上帝对玉莲说:“不要着急嘛,地球人很有悟性,学得也很快,只需一个世纪左右,上帝科学技术中层次较低的一部分就能在人类社会得到初步应用,那时生活会好起来的。”
“切,一个世纪,还只需,你这叫人话啊?”正在洗碗的玉莲头也不回地说。
“这时间很短啊。”
“那是对你们,你以为我能像你似的长生不老啊,一个世纪过去,我的骨头都找不着了!不过我倒要问问,你觉得自个儿还能活多少时间呢?”
“唉,风烛残年了,再能活三四百个地球年就很不错了。”
玉莲将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咱这到底是谁给谁养老谁给谁送终啊?!啊,合着我累死累活伺候你一辈子,还得搭上我儿子孙子往下十几辈不成?!说你老不死你还真是啊!”
……
至于秋生爹,则认为上帝是个骗子。其实,这种说法在社会上也很普遍,既然科学家看不懂上帝的科技文献,就无法证实它们的真伪,说不定人类真让上帝给耍了。对于秋生爹而言,他这方面的证据更充分一些。
“老骗子,行骗也没你这么猖狂的,”他有一天对上帝说,“我懒得揭穿你,你那一套真不值得我揭穿,甚至不值得我孙子揭穿呢!”
上帝问他有什么地方不对。
“先说最简单的一个吧:我们的科学家知道,人是由猴儿变来的,对不对?”
上帝点点头:“准确地说是由古猿进化来的。”
“那你怎么说我们是你们造的呢?既然造人,直接造成我们这样儿不就行了,为什么先要造出古猿,再进化什么的,这说不通啊!”
“人要以婴儿出生再长大为成人,一个文明也一样,必须从原始状态进化发展而来,这其中的漫长历程是不可省略的。事实上,对于人类这一物种分支,我们最初引入的是更为原始的东西,古猿已经经过相当的进化了。”
“我不信你故弄玄虚的那一套,好好,再说个更明显的吧,告诉你,这还是我孙子看出来的:我们的科学家说地球上三十多亿年前就有生命了,这你是认的,对吧?”
上帝点点头:“他们估计的基本准确。”
“那你有三十多亿岁?”
“按你们的时间坐标,是的;但按上帝飞船的时间坐标,我只有三千五百岁。飞船以接近光速飞行,时间的流逝比你们的世界要慢得多。当然,有少数飞船会不定期脱离光速,降至低速来到地球,对地球上的生命进化进行一些调整,但这只需很短的时间,这些飞船很快就会重新进入太空进行接近光速的航行,继续跨越时间。”
“扯……”秋生爹轻蔑地说。
“爹,这可是相对论,也是咱们的科学家证实了的。”秋生插嘴说。
“相对个屁!你也给我瞎扯,哪有那么玄乎的事儿?时间又不是香油,还能流得快慢不同?!我还没老糊涂呢!倒是你,那些书把你看傻了!”
“我很快就能向你们证明,时间能够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上帝一脸神秘地说,同时从怀里掏出了那张两千年前情人的照片,把它递给秋生,“仔细看看,记住她的每一个细节。”
秋生看那照片的第一眼时,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够记住每一个细节,想忘都不容易。同其他的上帝一样,她综合了各色人种的特点,皮肤是温润的象牙色,那双会唱歌的大眼睛绝对是活的,一下子就把秋生的魂儿勾走了。她是上帝中的姑娘,她是姑娘中的上帝,那种上帝之美,如第二个太阳,人类从未见过也根本无法承受。
“瞧你那德性样儿,口水都流出来了!”玉莲一把从已经有些傻呆的秋生手中抢过照片,还没拿稳,就让公公抢去了。
“我来我来,”秋生爹说着,那双老眼立刻凑到照片上,近得不能再近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好像那能当饭吃。
“凑那么近干嘛?”玉莲轻蔑地问。
“去去,我不是没戴花镜嘛。”秋生爹脸伏在照片上说。
玉莲用不屑的目光斜视了公公几秒钟,撇撇嘴,转身进厨房了。
上帝把照片从秋生爹手中拿走了,后者的双手恋恋不舍地护送照片走了一段,上帝说:“记好细节,明天的这个时候再让你们看。”
整整一天,秋生爷俩少言寡语,都在想着那位上帝姑娘,他们心照不宣,惹得玉莲脾气又大了许多。终于等到了第二天的同一个时候,上帝好像忘了那事,经秋生爹的提醒才想起来,他掏出那张让爷俩想念了一天的照片,首先递给秋生:“仔细看看,她有什么变化?”
“没啥变化呀。”秋生全神贯注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出点东西来:“哦,对,她嘴唇儿张开的缝比昨天好像小了一些,小得不多,但确实小了一些,看嘴角儿这儿……”
“不要脸的,你看得到是细!”照片又让媳妇抢走了,同样又让公公抢到手里。
“还是我来……”秋生爹今天拿来了老花镜,戴上细细端详着,“是是,是小了些。还有很明显的一点你怎么没看出来呢?这小缕头发嘛,比昨天肯定向右飘了一点点的!”
上帝将照片从秋生爹手中拿过来,举到他们面前:“这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台电视接收机。”
“就是……电视机?”
“是的,电视机,现在它接收的,是她在那艘飞向宇宙边缘的探险飞船上的实况画面。”
“实况?就像转播足球赛那样?!”
“是的。”
“这,这上面的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目瞪口呆地说,连玉莲的双眼都睁得核桃大。
“是活的,但比起地球上的实况转播,这个画面有时滞,探险飞船大约已经飞出了八千万光年,那么时滞就是八千万年,我们看到的,是八千万年前的她。”
“这小玩艺儿能收到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电波?”
“这样的超远程宇宙通讯,只能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我们的飞船才能收到,放大后再转发到这个小电视机上。”
“宝物,真是宝物啊!”秋生爹由衷地赞叹道,不知是指的那台小电视,还是电视上那个上帝姑娘,反正一听说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爷俩的感情就上升了一个层次,秋生伸手要去捧小电视,但老上帝不给。
“电视中的她为什么动得那么慢呢?”秋生问。
“这就是时间流逝速度不同的结果,从我们的时空坐标上看,接近光速飞行的探险飞船上的时间流逝得很慢很慢。”
“那……她就能跟你说话儿了是吗?”玉莲指指小电视问。
上帝点点头,按动了小屏幕背面的一个开关,小电视立刻发出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柔美的女声,但是音节恒定不变,像是歌唱结束时永恒拖长的尾声。上帝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着小屏幕:“她正在说呢,刚刚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每个字说了一年多的时间,已说了三年半,现在正在结束‘你’字,完全结束可能还需要三个月左右吧。”上帝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仰视着院子上方的苍穹,“她后面还有话,我会用尽残生去听的。”
兵兵和本家上帝的好关系倒是维持了一段时间,老上帝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童心,与孩子们谈得来也能玩到一块儿。但有一天,兵兵闹着要上帝的那块大手表,上帝坚决不给,说那是和上帝文明通讯的工具,没有它,自己就无法和本种族联系了。
“哼,看看看看,还想着你们那个文明啊种族啊,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自家人!”玉莲气鼓鼓地说。
从此以后,兵兵也不和上帝好了,还不时搞些恶作剧作弄他。
家里唯一还对上帝保持着尊敬和孝心的就是秋生,秋生高中毕业,加上平时爱看书,村里除去那几个考上大学走了的,他就是最知书达理的人了。但秋生在家是个地地道道的软蛋角色,平时看老婆的眼色行事,听爹的训斥过活,要是遇到爹和老婆对他的指示不一致,就只会抱头蹲在那流眼泪了。他这个熊样儿,在家里自然无法维护上帝的权益了。
上帝与人类的关系终于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秋生家与上帝关系的彻底破裂,是因为方便面那事。这天午饭前,玉莲就搬着一个纸箱子从厨房出来,问她昨天刚买的一整箱方便面怎么一下子少了一半。
“是我拿的,我给河那边儿送过去了,他们快断粮了。”上帝低着头小声回答说。
他说的河那边,是指村里那些离家出走的上帝的聚集点。近日来,村里虐待上帝的事屡有发生,其中最刁蛮的一户人家,对本家的上帝又打又骂,还不给饭吃,逼得那个上帝跳到村前的河里寻短见,幸亏让人救起。这事惊动面很大,来处理的不是乡和县里的人,而是市公安局的刑警,还跟着CCTV和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把那两口子一下子都铐走了。按照《上帝赡养法》,他们犯了虐待上帝罪,最少要判十年的,而这个法律是唯一一个在世界各国都通用并且统一量刑的法律。这以后村里的各家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明里不敢对上帝太过分了,但同时,也更加大了村里人和上帝之间的隔阂。开始有上帝离家出走,其他的上帝纷纷效仿,到目前为止,西岑村近三分之一的上帝离开了收留他们的家庭。这些出走的上帝在河对岸的田野上搭起帐篷,过起了艰苦的原始生活。
在国内和世界的其它地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城市中的街道上再次出现了成群的流浪上帝,且数量还在急剧增加,重演了三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幕。这个人和上帝共同生活的世界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好啊,你倒是大方!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不死的!”玉莲大骂起来。
“我说老家伙,”秋生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给我滚!你不是惦记着河那边的吗?滚到那里去和他们一起过吧!”
上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到楼上自己的小房间去,默默地把属于他自己的不多的几件东西装到一个小包袱里,拄着那根竹拐杖缓缓出了门,向河的方向走去。
秋生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一个人低头蹲在墙角默不作声。
“死鬼,过来吃啊,下午还要去镇里买饲料呢!”玉莲冲他喊,见他没动,就过去揪他的耳朵。
“放开。”秋生说,声音不高,但玉莲还是触电似地放开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男人有那种阴沉的表情。
“甭管他,爱吃不吃,傻小子一个。”秋生爹不以为然地说。
“呵,你惦记老不死上帝了是不是?那你也滚到河那边野地里跟他们过去吧!”玉莲用一根手指捅着秋生的脑袋说。
秋生站起身,上楼到卧室里,像刚才上帝那样整理了不多的几件东西,装到以前进城打工用过的那个旅行包中,背着下了楼,大步向外走去。
“死鬼你去哪儿啊?!”玉莲喊道,秋生不理会只是向外走,她又喊,声音有些胆怯了:“多会儿回来?!”
“不回来了。”秋生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回来!你小子是不是吃大粪了?!回来!”秋生爹跟着儿子出了屋,“你咋的?就算不要老婆孩子,爹你也不管了?!”
秋生站住了,头也不回地说:“凭什么要我管你?”
“哎这话说的?我是你老子!我养大了你!你娘死的那么早,我把你姐弟俩拉扯大容易吗?!你混了你!”
秋生回头看了他爹一眼说:“要是创造出咱们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人都让你一脚踢出了家门,我不养你的老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说完顾自走去,留下他爹和媳妇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站着。
秋生从那座古老的石拱桥上过了河,向上帝们的帐篷走去。他看到,在撒满金色秋叶的草地上,几个上帝正支着一口锅煮着什么,他们的大白胡子和锅里冒出的蒸汽都散映着正午的阳光,很像一幅上古神话中的画面。秋生找到自家的上帝,憨憨地说:“上帝爷子,咱们走吧。”
“我不回那个家了。”上帝摆摆手说。
“我也不回了,咱们先去镇里我姐家住一阵儿,然后我去城里打工,咱们租房子住,我会养活您一辈子的。”
“你是个好孩子啊……”上帝拍拍秋生的肩膀说,“可我们要走了。”他指指自己手腕上的表,秋生这才发现,他和所有上帝的手表都发出闪动的红光。
“走?去哪儿?”
“回飞船上去。”上帝指了指天空,秋生抬头一看,发现空中已经有了两艘外星飞船,反射着银色的阳光,在蓝天上格外醒目。其中一艘已经呈现出很大的轮廓和清晰的形状,另一艘则处在后面深空的远处,看上去小了很多。最令秋生震惊的是,从第一艘飞船上垂下了一根纤细的蛛丝,从太空直垂到远方的地面!随着蛛丝缓慢的摆动,耀眼的阳光在蛛丝不同的区段上蹿动,看上去像蓝色晴空中细长的闪电。
“太空电梯,现在在各个大陆上已经建起了一百多条,我们要乘它离开地球回到飞船上去。”上帝解释说,秋生后来知道,飞船在同步轨道上放下电梯的同时,向着太空的另一侧也要有相同的质量来平衡,后面那艘深空中的飞船就是做为平衡配重的。当秋生的眼睛适应了天空的光亮后,发现更远的深空中布满了银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分布均匀整齐,构成一个巨大的矩阵。秋生知道,那是从小行星带正在飞向地球的其余两万多艘上帝文明的飞船。
两万艘外星飞船又布满了地球的天空,在以后的两个月中,有大量的太空舱沿着垂向各大陆的太空电梯上上下下,接走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二十亿上帝。那些太空舱都是银色的球体,远远看去,像是一串串挂在蛛丝导轨上的晶莹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