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家训(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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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颜之推家训

[撰主简介]

颜之推(53l-591),字介。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北齐文学家。曾任南梁散骑侍郎、北齐黄门侍郎、北周御史上士、隋学士等。著有文集三十卷,《颜氏家训》二十篇。以《家训》最有名,对后世的影响颇为深远。内容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对子弟如何立身处世,调整家庭内部关系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整肃家风为齐家之本

[原文]

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1],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魏晋以来,所著诸子,理重事复,递相斅[2],犹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3]。夫同言而信,信其所亲,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谑,则师友之诫,不如傅婢之指挥[4];止凡人之斗阋[5],则尧舜之道[6],不如寡妻之诲谕[7]。吾望此书,为汝曹之所信[8],犹贤于傅婢寡妻耳[9]。

吾家风教,素为整密,昔在龆龀[10],便蒙诲诱,每从两兄,晓夕温清[11],规行矩步,安辞定色,锵锵翼翼[12],若朝严君焉[13],赐以优言,问所好尚,励短引长,莫不恳笃。年始九岁,便丁荼蓼[14],家涂离散,百口索然。慈兄鞠养[15],苦辛备至,有仁无威,导示不切,虽读《礼》《传》[16],微爱属文,颇为凡人所陶染,肆欲轻言,不修边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砺[17],习若自然,卒难洗盪[18]。二十以后,大过稀焉,每常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自怜无教,以至于斯,追思平昔之指,铭肌镂骨,非徒古书之诫,经目过耳。故留此二十篇,以为汝曹后范耳[19]。

——节录自《颜氏家训》

[注释]

[1]诚孝:即忠孝。隋人避文帝之父杨忠讳,改忠为“诚”。

[2]斅:同“效”。

[3]提撕:提其耳而训之。

[4]傅婢:侍婢。

[5]斗阋:争吵,争斗。

[6]尧舜:均为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名。

[7]寡妻:嫡妻。

[8]汝曹:你们。

[9]犹:还。耳:罢了。

[10]龆龀:指童年。

[11]温清:冬温而夏清,冬天关心其御寒,夏天关心其纳凉。

[12]锵锵翼翼:毕恭毕敬的样子。

[13]若:如;好像。朝:朝拜;朝见。

[14]荼蓼:苦菜,喻指丧失父母。

[15]鞠养:抚养;养育。

[16]《礼》:指〈礼记》。《传》:指《左传》。均为古代儒家典籍。

[17]砥砺:磨练。

[18]洗盪:清除。

[19]范:行为准则。

[译文]

圣贤的书,教育人们要忠于国家,孝顺父母,做到言语谨慎,行为检点,立身扬名,内容已十分详备。魏晋以来,人们所写的各种著作,内容重复,相互模仿和抄袭,很像屋下建屋,床上架床。我今天之所以再写这本书,并不是想要示于天下,而是要整肃家风,并以此提醒子孙注意。同样的话要让人们相信,人们最相信的是与他亲近的人;同样的命令要让人们照办,人们最愿意听从他所佩服的人。要制止小孩们喧哗吵闹,老师的训诫还不如侍婢的呼唤效果好;制止一般人的争斗,讲尧舜那些贤明君主如何如何的大道理还不如妻子的规劝作用大。我希望这本书能够被你们所接受,我的话总比侍婢和妻子要高明一点吧。

我们家的家风家教,从来就是很严格的。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常常跟着两个哥哥早晚向父母问候请安,走路规规矩矩,神色安定严肃,动作小心翼翼,就像朝见严厉的君主一样。父母对我们好言劝导,问我们长大后的志向是什么,指出我们的不足,表扬我们的优点,态度十分恳切。年纪才过九岁,我就不幸丧失了父母,家道离散,百余口人的大家庭变得冷冷清清。是仁慈的兄长抚养了我,他们尝尽了艰辛。但他们对我只有慈爱而没有威严,不能对我进行严格的教育。尽管我也读过《礼记》和《左传》这类儒家典籍,也喜欢作文章,然而因受周围那些平庸的人的影响和感染,放纵自己的性情,说话不知轻重,也不注意修饰仪容。到了十八九岁,才稍稍知道磨炼自己的品行,但长期形成的坏习惯,要一时清除则是很难的事情。二十岁以后,大的过失才很少发生,经常做到心与口相斗,性与情相争,夜里发现早上说错了话,今天后悔昨天做错了事。可怜自己从小失去了父母的教诲,才弄成了这个样子。追想起自己过去的人生道路,真有刻骨铭心之痛,不是像读古书上的教训那样,过目即忘的。所以我留下这二十篇家训文字,作为你们后人的行为准则。

[评析]

这篇序言揭明了《颜氏家训》的宗旨,阐明了撰写该书的由来、目的,希望子孙后代谨守不移。字字句句可谓用心恳切,读之倍感亲切。

对子女不能过于溺爱

[原文]

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1],恣其所欲。宜诫翻奖[2],应诃反笑[3]。至有知识,谓法当尔。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4],终为败德[5]。孔子云[6]:“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语[7]!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诃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8]。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9]?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10]?诚不得已也[11]。

王大司马母魏夫人[12],性甚严正。王在湓城时,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挞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时[13],有一学士,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14],一言之是,遍于行路,终年誉之;一行之非,掩藏文饰,冀其自改[15]。年登婚宦[16],暴慢日滋,竟以言语不择,为周逖抽肠衅鼓云[17]。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18];骨肉之爱,不可以简[19]。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异宫[20],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悬衾箧枕[21],此不简之教也。或问曰:“陈亢喜闻君子之远其子,何谓也?”对曰:“有是也。盖君子之不亲教其子也,《诗》有讽刺之辞[22],《礼》有嫌疑之戒[23],《书》有悖乱之事[24],《春秋》有邪辟之讥[25],《易》有备物之象[26]: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亲授耳。”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27],自古至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28]。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其叔之死[29],母实为之;赵王之戮[30],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31],袁绍之地裂兵亡[32],可为灵龟明鉴也[33]。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34]:“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35],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36]。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节录自《颜氏家训》

[注释]

[1]运为:言行。

[2]宜诫翻奖:应告诫的反而奖励。

[3]应诃反笑:应斥责的反而赞赏。

[4]逮:达到;及。

[5]败德:道德败坏。

[6]孔子:春秋时思想家、教育家,儒学创始人。

[7]诚哉斯语:这话很正确。

[8]楚挞:拷打。

[9]针艾:针灸。

[10]苛虐:苛刻虐待。

[11]诚:确实;的确。

[12]王大司马:南北朝梁人,名僧辩。侯景反,以大都督从湘东王萧绎讨景,累功加太尉。太尉原是西汉后期的大司马,故此处称王僧辩为王大司马。

[13]梁元帝:指南北朝时梁朝元帝萧绎。

[14]教义:此处指教育方法。

[15]冀:希望;凭借。

[16]婚宦:结婚、做官。

[17]抽肠衅鼓:抽出肠子,以血涂鼓。

[18]狎:亲昵。

[19]简:简慢。

[20]异宫:不同室居住。

[21]衾:箱。大曰箱,小曰箧。

[22]《诗》:《诗经》,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儒家经典之一。

[23]《礼》:《仪礼》,“三礼”之一。

[24]《书》:《尚书》,儒家经典之一。

[25]《春秋》:儒家经典之一。

[26]《易》:《周易》,儒家经典之一。

[27]罕:希少;少见。

[28]顽鲁者:钝拙愚笨的人。矜怜:怜惜。

[29]共叔:即共叔段。

[30]赵王:即赵王如意。

[31]刘表:东汉末年人,汉献帝时任荆州刺史,后据有今湖南湖北的大部分地区,成为当时割据势力之一。刘表病死后,其子刘琮投降曹操。

[32]袁绍:东汉末年人。袁绍割据河北,破公孙瓒。后与曹操大战于官渡,兵败,病发作而死。

[33]灵龟:有灵应的龟兆。

[34]尝:曾;曾经。

[35]伏事:服侍。

[36]吾时俯而不答:我当时低着头没有回答。

[译文]

我看到世间有些父母,对子女不加教育而一味溺爱,常常不以为然。不论饮食言行,放纵他们的欲望。本来应该告诫的反而给予奖励,本来应该斥责的反而加以赞赏。等到孩子长到知事识理的年龄时,就以为应该这样。直到骄横傲慢已经成为习惯,再来制止,即使把他打死,也没有什么威力了,忿怒渐渐增长而怨恨也会随之增加。待到长大成人,终于还是道德败坏。孔子说过:“年幼时养成的习惯,就像天生的一般;长期形成的习惯,好像本来就如此。”就是这个道理。俗话也说过:“教育媳妇要从刚过门时就开始,教育子女要从婴儿时就开始。”这话很正确!

凡是不善于教育子女的人,也不是想让子女作恶犯罪,他们只是大声怒斥子女伤其脸面,而不忍鞭打子女伤其肌肤,这是不对的。拿疾病来打个比喻,哪有不用汤药、针灸就能治好病的?再说那些勤于督促教育子女的人,难道是愿意苛刻虐待亲生骨肉的吗?实在是不得不这样。

王僧辩的母亲魏氏夫人,秉性很严正。王僧辩在湓城时,是统帅三千人的将领,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了,稍不如意,还要挨打,因而他能够建立功勋。与之相反,梁元帝萧绎时,有个学士十分聪敏且颇有才华,为父亲所宠爱,但他父亲不懂教育方法。一句话说得好,就到处传播、终年夸耀;做错了一件事,却百般掩饰,希望他自己改正。成年成婚、为官以后,一天比一天更加暴虐傲慢,终于因说话不慎,得罪了周逖,被周逖杀害,并被抽出肠子、以血涂鼓。

父子之间要严肃,不可过于亲昵;疼爱骨肉,不可过于简慢。简慢就不能做到父慈子孝;过于亲昵就会产生怠慢而得不到尊重。由命士以上,父子不同室居住,就是使其不过于亲昵的方法。儿子为父母搔痒抑痛,收拾床铺,就是使其不致于怠慢的教育方法。有人问道:“陈亢听到君子疏远他的子女,感到高兴,怎么解释呢?”回答说:“是这样的,这是因为君子不亲自教其子的。《诗经》里有讽刺的词句,《仪礼》中有避嫌的告诫,《尚书》中记有荒谬违礼之事,《春秋》中有对不正当行为的讥讽,《易经》中有备物致用的象征。这些都不是父子之间可以通言的,所以就‘不亲自讲授’了。”

世人对子女的爱,也很少能做到均平的。从古到今,这方面的弊病太多了。子女贤德聪明的固然应该赏识爱护,就是钝拙愚笨也应当怜惜。偏爱娇宠子女的人,主观上是想厚爱他,其实是害了他。比如共叔段之死,实际上就是他母亲造成的;赵王如意的被害,实际上也是他父亲造成的;刘表宗族的覆灭,袁绍地失兵败,都可作为镜子。

齐朝有一个士大夫曾经对我说:“我有一个儿子,年纪已经十七岁了,会写书信奏疏,又教他学鲜卑语和弹琵琶,刚刚有些通晓,靠这个本事去服侍公卿,没有不受到宠爱的,这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啊!”我当时低着头没有回答。真是奇怪!这个士大夫竟这样去教育儿子!如果靠这个路子能当上卿相,我也不愿你们去干这种事!

[评析]

颜之推在这篇家训中告诫人们:做父母的要对子女加强教育,不能“饮食运为,恣其所欲”;做父母的必须懂得“教育子女要从婴儿时开始”的道理;做父母的必须认识到,从严要求儿女就可能使他们长大后建功立业,过于宠爱儿女就会使他们成年后变得更加暴虐傲慢;做父母的必须明白,对儿女不应有所偏爱,贤德聪明的要赏识爱护,钝拙愚笨的也应当怜惜;做父母的还必须注意,一定要教育子女通过求学求知的正当途径而不是靠邪门歪道走上仕途。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封建士大夫的教子观点,至今仍有一定的启迪和借鉴意义。

兄弟之间应有至亲至爱之情

[原文]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1],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者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2],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3],不可不笃[4]。

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5]。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6],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学则连业[7],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8],不能不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败。娣姒之比兄弟[9],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唯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亲既殁[10],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11]。譬犹居室,一穴则窒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沦,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

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12];群从疏薄,僮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13],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不能少也。人或将数十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娣姒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归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伫日月之相望也[14]。处多争之地,能无间者鲜矣。所以然者,以其当公务而执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己而行,换子而抚,则此患不生矣。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何怨爱弟不及爱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

沛国刘琎尝与兄连栋隔壁[15],呼数声不应,良久方答。怪问之,乃云向来未着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绍[16],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爱友,所得甘旨新异[17],非共聚食必不先尝,孜孜色貌[18],相见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没[19],玄绍以形体魁悟为兵所围,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终不得解,遂并命尔[20]。

——节录自《颜氏家训》

[注释]

[1]夫:助词,用在一句话的开始。

[2]九族:指自己上至高祖,下及玄孙的亲属。

[3]人伦: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

[4]笃:忠实;看重。

[5]分形连气:比喻兄弟之间的密切的血缘关系。

[6]襟:衣服的前幅。裾:衣袖。

[7]业:古时用于书写的木片。连业:共用书籍。

[8]悖:违背道理;违反;相反。

[9]娣姒:妯娌,长者为姒,幼者为娣。

[10]殁:死,也作“没”。

[11]弭:平息;消灭。

[12]群从:同族之人。

[13]踖:践踏。

[14]伫:伫立。

[15]沛国:指南朝沛郡相(今安徽濉溪)。刘琎:南朝齐儒学者刘的弟弟。

[16]江陵:古县名,属湖北省。春秋楚郢都。

[17]甘旨:美味的食物。

[18]孜孜:勤勉。

[19]西台:即江陵。公元554年,西魏破江陵。杀梁元帝。

[20]命:命运。并命,即同生死之意。

[译文]

有了人类而后才有夫妇,有了夫妇而后才有父子,有了父子而后才有兄弟。所谓一家之亲,就是这三种情况。从这种关系追溯到九族,都起源于这三种情况。所以这在人的各种关系中是最重要的,感情不可以不深厚。

兄弟,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人。他们幼小的时候都依附在父母的身边,大家都同在一个几案上吃饭,衣服传递着穿,读书时用同一本书籍,旅行也去同一个地方,即使兄弟之间意见行为相违背,也不会不互相友爱。成年以后,各人有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即使是很重感情的人,对兄弟的感情也不能不受其影响。妯娌与兄弟比起来,关系要疏远得多,由关系疏远的人来控制关系亲厚的人的感情,就像方形的容器加圆形的盖一样,必定不能相契合。只有友爱之情特别深厚的人,不受别人影响的人才不会改变。

父母亡故之后,兄弟之间相互关照,应当像形与影相随,声音与回声相连一样。爱护同胞骨肉,除了兄弟还有谁会挂念呢?兄弟之间,与别人不一样,因为相互间的期望太深,就容易产生埋怨的情绪;因为住在一起,有了隔阂也容易消除。就像房屋一样,有一个洞就必须塞住它,有一条缝就必须填平它,这样才不会担心它倒塌。如果麻雀老鼠在穿墙做穴,也不加留意;风雨侵蚀,也不作防备,一旦墙倒了,就没法补救了。奴仆侍妾就像雀鼠一样,妻子儿女就像风雨一样,甚至更加厉害。

兄弟之间不和睦,侄子侄女就不会亲近;侄子侄女不亲近,那么同族的人就关系疏远,感情淡薄;关系疏远,感情淡薄,那么家中的奴仆也就像仇敌一样了。如果这样,外人就会任意欺侮你,到那时又有谁会来救助你呢?有的人在社会上能够广交朋友且情深谊厚,而偏偏对兄弟不敬重,他为什么能够对多数人友爱而不能够对少数亲人友爱呢?有的人能统帅千军万马并且爱护部属,使他们为自己尽忠效力,而唯独对自己的兄弟缺乏恩爱之情,他为什么能够对疏者友爱而不能对亲者友爱呢?

妯娌是产生各种矛盾的根源。如果让同胞兄弟居住在一起,还不如让他们异地分居、互相怀念的好。处于这种矛盾是非之中而能够相互不产生隔阂那是很少见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应当秉公时却各自怀着私情,肩负重大的责任而胸怀薄义。如果能够将宽容自己行之于他人,把兄弟的子女看作自己的子女,就不会产生这样不好的情况了。有的人不愿意像对待父亲那样去敬重兄长,怎么能抱怨兄长不肯像爱护儿子那样去爱护弟弟呢?因此,兄弟之间的情谊应当是相互并行的。沛国的刘琎曾与哥哥刘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相邻的两间,一次,刘呼唤刘琎好几声没有回应,过了好久才听到回答。刘感到很奇怪,问刘琎为什么这样。刘琎回答说,刚才自己还没有穿戴好衣帽。像刘琎这样有礼貌地敬重兄长,世上就不会出现兄弟不和的情况了。

江陵的王玄绍和弟弟王孝英、王子敏,弟兄三人特别友爱,如果得到什么美味和新鲜的食物,弟兄三人不到齐,就没有一个人会先吃。看到他们殷切盼望的样子,好像相聚得不够似的。到了江陵城陷落时,因为哥哥玄绍的身体非常魁梧,被西魏的兵士包围,两个弟弟争着一起抱住他,都要求代他而死,结果未能解救,于是兄弟三人都丧了命。

[评析]

颜之推在篇中指出,除了夫妻、父子之外,兄弟间的关系是最亲近的,理应相互友爱、和睦团结。所以,兄弟之间如果产生了隔阂,就应当及时消除,想到同为父母所生,情同手足,就没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了。这一观点体现了至亲至爱的骨肉之情,是与孝顺父母的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治家贵重章法

[原文]

夫风化者[1],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2],则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3],非训导之所移也。笞怒废于家[4],竖子之过立见[5];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6]。

子曰[7]:“奢则不逊,俭则固[8],与其不逊也,宁固。”又云:“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然则可俭而不可吝也。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奢则施,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当稼穑而食[9],桑麻而衣。蔬果之蓄,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10],埘圈之所生[11]。爰及栋宇[12]、器械、樵苏、脂烛,莫非种殖之物也。至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13]。

梁孝元世[14],有中书舍人治家失度而过严刻[15],妻妾遂共货刺客伺醉而杀之[16]。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饷馈[17]、僮仆减省,施惠然诺,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此亦为家之巨蠹矣[18]。齐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尝嗔怒[19],经霖雨绝粮,遣婢籴米[20],因尔逃窜,三四许日方复擒之。房徐曰:“举家无食,汝何处来?”竟无捶挞[21]。尝寄人宅,奴婢撤屋为薪略尽,闻之颦蹙[22],卒无一言。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皆牧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邺下有一领军[23],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千人。朝夕肴膳[24],以十五钱为率,遇有客旅,便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南阳有人,为生奥博[25],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酒[26],数脔獐肉[27]。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28],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尝贫。”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29]。

妇主中馈[30],唯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31]。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32],助其不足,必无牝鸡晨鸣[33],以致祸也。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唯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清逢迎。车乘填街衢[34],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妇人之性,率宠子婿而虐儿妇,宠婿则兄弟之怨生焉,虐妇则姐妹之谗行焉[35]。然而女之行留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实为之。至有谚云:“落索阿姑飧[36]。”此其相报也。家之常弊,可不诫哉!婚姻素对[37],靖侯成规[38],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39],责多还少,市井无异[40]。或猥婿在门[41],或傲妇擅室。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42]?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装束整齐,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秩,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43],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44],不敢秽用也[45]。

吾家巫觋祷请[46],绝于言议,符书章醮[47],亦无祈焉[48],并汝曹所见也[49],勿妖妄之费[50]。

——节录自《颜氏家训》

[注释]

[1]夫:助词,用在一句话的开始。

[2]陵:同“凌”,侵犯;欺侮;傲慢。

[3]摄:代理。

[4]笞:用鞭、杖或竹板子打。

[5]竖子:小子;童仆。

[6]犹:还;如同。

[7]子:指孔子。

[8]固:意为简陋寒酸。

[9]稼穑:农事的总称。

[10]豚:小猪。

[11]埘:在墙上凿的鸡窝。

[12]爰:何处;哪里。

[13]逮:到;及。

[14]梁孝元世:即南朝皇帝梁元帝萧绎。

[15]中书舍人:官名。中书省的属官。往往参与朝政,代行宰相职务。

[16]货:买通。

[17]饷馈:以食物送人或款待客人。

[18]蠹:蛀虫;害虫。

[19]吏部:旧官制六部之一,主管官吏任免等事务。嗔:生气;对人不满。

[20]籴:购买粮食。

[21]捶挞:责打。

[22]颦蹙:皱眉,不高兴的样子。

[23]邺下:古地名。

[24]肴:鱼肉等荤菜。

[25]为生奥博:很会营生;财路很广。

[26]瓯酒:茶瓯里的酒。

[27]脔:切成小片的肉。

[28]俛仰:俛,同“俯”。俯仰:比喻时间短暂。

[29]遂:于是;就。

[30]主中馈:主持烹调饮食。

[31]干蛊:干,犯;蛊,诱惑。干蛊,犯诱惑。

[32]君子:君主;具有高尚道德品质的人。

[33]牝鸡晨鸣:旧时把妇女当家比作“牝鸡司晨”。

[34]衢:大道。

[35]谗:在别人面前说某人的坏话。

[36]飧:晚饭。

[37]婚姻素对:寒素的家族互相结亲,不攀势家显族。

[38]成规:现成的规矩。

[39]锱铢:指很少的钱或很小的事。

[40]市井:比喻小人。

[41]猥:卑鄙;下流。

[42]欤:古汉语助词,表示疑问。

[43]尝:曾;曾经。

[44]《五经》:即《诗》《书》《礼》《易》《春秋》。

[45]秽:肮脏;污秽。

[46]觋:男巫师。

[47]醮:古代结婚时用酒祭神的礼。章醮:道士祷神的一种仪式。

[48]祈:请求;希望;祈盼。

[49]汝辈:你们;你们这些人。

[50]勿:不;不要。

[译文]

风俗教化,是从上到下推行的,也是从前人影响到后人的。所以,父亲不慈爱,儿子就不会孝顺;兄长不友爱,弟弟就不会恭敬;丈夫不讲情谊,妻子就不会柔顺。如果父亲慈爱而儿子忤逆,兄长友爱而弟弟傲慢,丈夫讲情谊而妻子凶横,那么这样的人就是天生凶暴的人,必须由刑法来予以制裁,不是教育开导所能够改变的。责罚不用于家庭,小孩子们马上就会有过失;国家的刑法不恰当,老百姓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治理家庭的宽和严,也与治理国家差不多。

古代大思想家孔子说:“奢侈往往会变得不谦逊,节俭常常使人显得简陋而寒酸。与其不谦逊,倒不如简陋寒酸一点好。”又说:“即使有周公那样好的才能,假如既骄傲又吝啬,这个人其他方面的优点再多也是不可取的。”因此,应该节俭而不可以吝啬。节俭,是说节约而符合礼法;吝啬,是指对别人的穷苦急难无动于衷,没有怜惜之情。现在的人,大方的免不了奢侈,节俭的又必定吝啬。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大方而不奢侈,节俭而不吝啬,那就好了。

人们生活在世上的根本,应当靠种出庄稼才能有饭吃,靠种出桑麻才能有衣穿。蔬菜瓜果,是菜园、果园里出产的;鸡、猪等家畜,是埘圈里饲养出来的。至于造房屋的木料,家中日常用具,柴草、油烛之类必需品,没有一样不是种植出来的东西。能够谨守家业的人,关起庄园的门来,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能自给自足,只是家中没有盐井罢了。现在北方的风俗,都能够省俭节用,以供给自己的温饱所需。江南风气奢侈,比不上北方节俭。

梁元帝时,有位权势较大的官吏治理家庭失当,过于严厉刻薄,妻妾们就共同收买了一名刺客,趁他酒醉时将他杀死。世上有些名士,一味宽厚仁慈,对于招待客人,赠送礼物,裁减奴仆,接济亲友等事务,都由妻子一人把持控制。其结果常常是怠慢宾客,侵蚀乡邻,这也是家中的一大弊端和祸害。齐朝的吏部侍郎房文烈从来不发怒,由于连续下雨,家中断粮,就派侍婢去购买粮食,侍婢乘机逃跑,过了三四天才被抓回来。房烈文慢慢地对她说:“全家人都没有饭吃了,你到哪里去了?”竟然没有责打她。他曾经把房子借给别人居住,奴婢们拆房子当柴烧,差不多把房子上面的木料拆光了,他听说后只是皱皱眉头,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说。裴子野这个人,对疏远的亲戚或过去的部属中陷于饥寒不能养活自己的人,一概都收留下来,供给他们吃的和住的。他的家境素来不富裕,当时遇到水旱灾害,每天用二石米熬成稀粥,每人刚好吃得上一碗罢了。他本人也同大家一样用餐,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厌烦。邺下有一个将军,家里的积蓄已经很多,有奴仆八百人,发誓要达到一千人。一日三餐的费用却不能超过十五文钱,碰到有客人来,就没法应付了。后来他触犯了国法而被处死,在抄没他的家产时发现,光是麻鞋就堆满一间屋子,旧衣服有好几仓库,其他财物珠宝更是数不清。南阳有个人,很会做生意,财路很广。然而,他的性情却十分俭省吝啬。冬天来到后他的女婿去看望他,他只摆出一小碗酒,几小块獐肉招待。女婿怨恨酒菜太少,一下子就吃光了。岳父很难堪,只得勉强再加一点酒菜,女婿又一下子吃光,一直加了好几次。事后他责备女儿说:“你丈夫太会喝酒了,所以你们才贫困。”等他离开人世之后,几个儿子争夺家产,哥哥竟然把弟弟杀死了。

所谓妇女“主中馈”,指的是她的责任仅仅是烹调饮食缝制衣服而已。国家不可以让妇女干预政事,家庭也不可以由女人把持家政。如果有的妇女的确有聪明才智,通今博古,那么她就应当成为丈夫的参谋和助手,以弥补丈夫的不足,而绝不可以“母鸡报晓”,以免给家庭带来祸害。江东妇女在外没有什么交际,相互联姻的两家人,有的十几年了还不相识,只是派人送信或送礼物表示问候之意。邺下的风俗,专门由妇女来主持一家大事,诸如打官司、邀请迎接客人,都由女人出面应付。妇女所坐的车子挤满街道,穿着绫罗绸缎的妇女挤满官府,有的代替儿子求取官职,有的为丈夫诉说屈情,这大概是恒、代一带遗留下来的风俗吧……妇女都喜欢女婿而虐待儿媳。宠爱女婿,就会使得儿子产生怨恨;虐待儿媳,就会听信女儿的坏话。然而,女子在婆家也好,在娘家也好,都会得罪家里人,这个后果实际是由母亲造成的。以至有句谚语说:“婆婆的饭难吃。”这就是报应。这是一个家庭常有的弊病,难道不应当加以警惕吗!婚姻要讲门当户对,不要高攀显族,这是我们的祖辈留下的规矩。近世的人嫁女娶妇,实际上是卖女收财宝,拿绢帛买媳妇,而且比较父祖官阶的高低,斤斤计较聘礼的多少,讨价还价,分毫不让,这与市井小人没有两样。结果要么招进来的是庸俗下流的女婿,要么娶进来的是一个凶横无理的媳妇。贪图虚荣,追求财利,反而招来羞辱,对此不可不慎啊!

凡是借用别人的书籍,都必须细心爱护,如有损坏,就要马上修补,这也是读书人应该具有的品行之一。济阳的江禄,在读书时如果遇到紧急的事情,也要把书本收拾整理得整整齐齐之后才站起来,所以不会把书损坏,人家也乐意把书借给他。有的人把书放在桌子上摊得乱七八糟,一部分散得七零八落,许多地方被小孩和婢妾弄得很脏,或者被风雨虫鼠损坏,这实在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我每次读圣人的书,从来没有不严肃庄敬地对待的,如果有《五经》上的词句和贤人的姓名,就不敢把它随便放于不洁净的地方。

我们家从来不叫男女巫师来装神弄鬼,也不叫道士来画符祭礼,这些都是你们亲眼看到的,我希望你们不要把钱用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

[评析]

颜之推在篇中强调,治理一个家庭不可无章法,但应掌握宽严分寸。宽则子弟易流于奢华懒怠,严则易引起怨忌之心。关键的问题是,长辈应当为晚辈作出好榜样。进而,他对子弟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应力求节俭,又不应过于吝啬。亲友有急难,应当主动援助。多积钱财对自己对子孙都没有用处,相反很可能会招致家破人亡。妇女应尽妇道,读书人应爱惜书本,更不应相信鬼神,浪掷钱财。所有这些,涉及到了治家的主要方面,言之切切,考虑全面周到。我们可以在剔除其封建性糟粕的前提下借鉴吸取其有用的成分。

为学贵早自立志

[原文]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1],况凡庶乎[2]!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3],聊举近世切要[4],以启寤汝耳[5]。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6],多者或至《礼》[7]、《传》[8],少者不失《诗》[9]、《论》[10]。及至冠婚[11],体性稍定[12],因此天机[13],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14];无履立者[15],自兹堕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沉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馀绪,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16],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17],‘体中何如’则秘书。”[18]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19],跟高齿屐[20],坐棋子方褥[21],凭斑丝隐囊[22],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23],则顾人答策[24];三九公宴[25],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26],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27],铨衡选举[28],非复曩者之亲[29];当路秉权[30],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31],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32]。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33]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34],不晓书记者[35],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夫明《六经》之指[36],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37],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已来[38],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世人但见跨马被甲,长槊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39],辨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40]。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也[41]。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42],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43],反风灭火[44],低鸱为凤之术也[45]。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46],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47],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48],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49],轻慢同列[50];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51]。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52],秋登其实[53]。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54],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55],犹不遗忘;二十之外,反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壈[56],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57],可以无大过矣。”魏武[58]、袁遗[59],老而弥笃[60],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61],名闻天下;荀卿五十[62],始来游学,犹为硕儒[63];公孙弘四十馀[64],方读《春秋》[65],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66],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67],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68],照雪聚萤[69],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70],交州刺史勃之孙[71],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燃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采[72],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73],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74]。义阳朱詹[75],世居江陵,后出阳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炊,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76],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馀,欲读班固《汉书》[77],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78],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79]。

——节录自《颜氏家训》

[注释]

[1]犹:还;尚且。

[2]凡庶:平民百姓。

[3]郑重:此处作“频繁”解。

[4]聊:姑且。切要:至关紧要。

[5]寤:醒悟;理解。

[6]被教:受教育。

[7]《礼》:此处指《三礼》,即《周礼》《仪礼》《礼记》之合称。

[8]《传》:此处指《三传》,即《公羊》《谷梁》《左传》之合称。

[9]《诗》:指儒家经典《诗经》。

[10]《论》:指儒家经典《论语》。

[11]冠:戴帽。古代男子二十岁行成人礼,结发戴冠。

[12]体性:身体发育。

[13]天机:天赋的悟性和聪明。

[14]素业:清素之业,即儒业。

[15]履立:行止;品行。

[16]蒙然张口:张口结舌。

[17]“上车不落”则著作:坐在车上不跌下来的幼小孩子就可当著作郎。

[18]“体中何如”则秘书:只能写些客套话“体中何如”的人当秘书郎。

[19]檐:车上伸出的状似屋檐的部分。

[20]屐:木屐,底有二齿,以行泥地。

[21]褥:坐卧的垫具。

[22]隐囊:靠枕。

[23]明经:汉代以明经射策取士。

[24]顾人:即雇人;请人。

[25]三九公宴:为三公九卿举行宴会。三九,即三公九卿。

[26]尔:此;这。

[27]朝市迁革:“朝”与“市”易位,即在朝的人成了平头百姓,平头百姓反倒成了统治者。

[28]铨衡选举:“铨衡”指对在任官员的考核,“选举”指对士人的选拔。

[29]曩者:往昔;从前。

[30]当路:指正在执掌大权的人。

[31]泊:浅薄。

[32]驽:能力低下的马。比喻才能低下。

[33]《孝经》:宣扬封建孝道和孝治思想的儒家经典。

[34]冠冕:仕宦的代称。

[35]书记:记事的文字,如书籍、书牍、奏记之类。

[36]《六经》:六部儒家经典,即《诗》《书》《礼》《易》《春秋》《乐经》。

[37]馔:食用;食物。

[38]羲、农:伏羲、神农。

[39]明乎天道:熟悉天时。

[40]鉴达兴亡:通晓历代兴亡。

[41]至:重要。

[42]夙办:早办。

[43]执辔如组:执马缰如丝线般整齐。组,丝带。

[44]反风灭火:止风灭火。

[45]化鸱为凤:化恶为善。

[46]早刑晚舍:早上判刑,晚上释放。

[47]爰:何处;哪里;于是。

[48]先达:学问德行很好。

[49]凌忽:欺凌轻视。

[50]轻慢:看不起。

[51]鸱枭:鸱是恶禽,枭是食母的鸟,古人认定这两种鸟都是恶鸟。后来用来比喻奸邪恶人。

[52]华:花。

[53]登:收获。实:果实。

[54]散逸:分散。

[55]十年一理:十年温习一次。

[56]坎壈:失意;不得志。

[57]《易》:《易经》,儒家经典之一。

[58]魏武:指曹操。

[59]袁遗:东汉末年人,袁绍从兄。

[60]老而弥笃:老来学习更加专注。

[61]曾子:即曾参。孔子的学生。

[62]荀卿:即荀子,名况。

[63]硕儒:大儒。

[64]公孙弘:西汉中期人。汉武帝时丞相。

[65]《春秋》:儒家经典之一。

[66]朱云:西汉末期人。汉成帝称他为直臣。

[67]皇甫谧:晋朝初年人。以著述为务。

[68]握锥:用锥子刺大腿的苏秦。投斧:投斧挂木以示决心的文党。

[69]昭雪:映雪读书的孙康。聚萤:用荧光照读的车胤。

[70]梁世:梁朝。

[71]刺史:古地方官官名。

[72]寮采:又称“寮寀”,或称“僚寀”。百官:各种官职。

[73]常侍:官名。常侍,又称散骑常侍,侍从皇帝左右,常规谏。记室:官名。掌章奏书记文檄。

[74]金紫光禄:官名,全称叫金紫光禄大夫。魏、晋时设有左、右光禄大夫,为加官、赠官。左右光禄大夫均银印青绶者称银青光禄大夫,其重者诏加金印紫绶就称金紫光禄大夫。

[75]朱詹:南朝梁人。好学家贫,遂吞纸以实腹,抱犬而卧以御寒。

[76]录事参军:官名。总录众曹文簿,举善劾非。

[77]《汉书》:东汉班固撰。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

[78]乃:于是;才。刺:名片。

[79]闻:闻名。

[译文]

自古以来的圣明帝王,尚且要勤奋学习,何况平民百姓呢!这样的事普遍见于经书或史书,但我也不能全部弄清楚这些频繁的记载,这里姑且举几件近世至关紧要的事,以启悟你们罢了!士大夫家的子弟,几岁以后,没有不受教育的,课程多者有《三礼》和《三传》,少的也有《诗经》和《论语》。及至成年,身体发育已初步定型,对于他们自身天赋的悟性和聪明,须教育诱导,有志向的通过磨炼而成就儒业;无以自立的人,滋生懒惰与傲慢成为庸人。人生活在世界上,应当各有自己的职业:农民盘算耕种,商人筹谋货财,工匠巧制器具,有技艺的人探索方法技术,武士练习射箭骑马,文人讲论经书。常见一些士大夫耻于务农经商,或不愿从事公务技艺,射箭不能射穿铠甲上用皮革或金属制成的叶片,写字仅能记下自己姓名,每天酒醉饭饱,无所事事,就这样消磨时光,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有的因家世留下来一点业绩,得了一官半职,便自以为该满足了,于是把学习的事全忘了。碰到吉凶大事,议论事体得失,就张口结舌,如坐云雾中。每逢公私宴集,谈古作诗,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打呵欠而已。旁观者中的有识之士都替他们感到惭愧,恨不得代他们钻入地下。为什么不勤学几年,以免一生长受羞辱呢!

南朝梁代全盛时期,贵家子弟不学无术。以至于当时谚语说:“坐在车上不跌下来的小童就可以当著作郎,只能写客套话‘体中何如’的人就可以当秘书郎。”他们只知用“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等办法来打扮自己;他们出行时驾长檐车、穿高齿屐鞋;他们坐卧时用的是高级坐卧垫具和高级靠枕;他们玩的都是一般人所没有的珍奇玩具;出出进进大摇大摆,看上去像神仙。他们参加明经考试,就请人代答;朝廷为三公九卿举行宴会,他们就请人做诗,这在当时,确实很快活。可是后来在朝的人成了平头百姓,平头百姓倒成了统治者,在考核政绩与选拔人才的时候,选举用人既不完全是昔日的亲朋,执掌朝政也不完全是昔日的同党。从他们身上找不到什么才能,把他们放到社会上又没有一点用处。失去华贵的外表,露出暗劣的本质,呆立着有如朽株枯木,浅薄得像快干涸的河流,有如战乱中独鹿跑在戎马中间而流离失所,死了弃尸在沟壑中。这种时候,他们实在是才能低下,无处容身。而有常识技艺的人则可到处安身,谋生有术。自战争动乱以来,见到许许多多的俘虏,即使是地地道道的平民百姓,如果知读《论语》、《孝经》的话,还可成为人师;而那些世代官宦,没有多少文化修养,没有不耕田养马的。由此看来,怎么可以不自加勉励呢?如果能够常常保存几百卷书,百年千载终归不会成为平民百姓的。

通晓《六经》的意旨,广泛阅读诸子百家的著作,即使不能提高道德修养,促使风俗敦厚,仍不失为一种技艺,可资以谋生。父亲兄长不可长久依靠,家国不可常保无事,一旦流离失所,无人保护,就只能依靠自己。俗话说:“积财千万,不如有一技在身。”技能容易学到手,而且也很可贵的莫过于读书了。世上的人不论愚者、智者,都想识人多,见事广,但如果不肯读书,这就好像想吃饱而懒得去做饭菜,想穿暖而又懒得去裁剪衣裳。所有的读书人,自从伏羲、神农以来,在这世界上能识几个人,又能见几件事。对于那些既不肯读书又懒惰成性的人来说,成败好恶固然谈不上,然而也是天地所不能隐藏、鬼神所不能怜悯的。

世上有些人,只知道骑着战马,披上铠甲,手执长矛,身佩强弓,就说我能做将帅;而不懂得做将帅的要熟悉天时,明白地利,比较战争形势的优劣,通晓历代兴亡的奥妙!有的人只知道承上接下,积财聚谷,就说我能做丞相;而不知道敬奉鬼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二气,发现选拔人才的重要!有的人只知道不受贿赂,公事早办,就说我能治理国民;而不知道以自己的忠诚作百姓榜样,执马缰如丝线般整齐以驾驭吏民,以及止风灭火、化恶为善的方法!有的人只知道照搬法律条文,早上判刑,晚上释放,就说我能平反冤狱;而不知如何根据证物明辨是非,如李崇(后魏人)用假话诱使罪犯露出奸谋,如陆云(晋人)不经审问就能查清事实!在农夫、工匠、商人以至奴仆、渔夫、牧人等各类人中,都有学问德行很好的人,可作为师长表率,多方面学习,很有好处。

学习是为了求知。有的人读了几十卷书,就自高处大,欺凌轻视长者,看不起同辈人。大家恨他如仇敌一样,厌恶他如奸邪恶人一样。像这样以学自损,还不如不学的好!

古人学习是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现在的人学习只是为了能表现夸耀自己。古人学习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有利于社会;现在的人学习为了自己的利益,作为进身之用。学习就好比种树,春天可以欣赏它的花叶,秋天可以收获它的果实。讲论文章就好比春花,修身利行就好比秋实。

人在小的时候,能专心一致,长大以后,注意力就容易分散,所以要及早教育,以不失时机。我七岁时,能背诵《灵光殿赋》,从那一年到今天,十年温习一次,还没有遗忘。二十岁以后背诵的经书,丢开一个月时间就荒废了。然而,人总有失意的地方,万一在年轻时错过了学习机会,还应当在晚年时抓紧学习,也不可自暴自弃。孔子就说过:“五十岁时学《易经》,就可以不犯大的过失了。”袁绍的堂兄袁遗,到了老年学习更加专注,这都是少时勤学到年老更加不知疲倦地学习的事例。曾子七十岁才发愤学习,名闻天下;荀子五十岁时才赴齐国游学,还是成了大儒;公孙弘四十多岁才读《春秋》,并且做了丞相;朱云也是四十岁才学《易经》《论语》;皇甫谧二十岁才从师学《孝经》《论语》。以上所举的这些人,他们后来终于成了大儒,这些都是早年未学到晚年明白过来转而勤奋于学的事例。现在有些人二十岁时没有学习,便说晚了、晚了,因此疲沓松劲,有如面墙而立,寸步不前,这实在是很愚蠢的。实际上,年幼学习,如初升的太阳;老年学习,如持烛夜行。不管怎样,仍然要比闭着眼睛一无所见要强得多!

古人勤奋学习的例子很多:有困倦时用锥子刺大腿的苏秦,有投斧挂木以示学习决心的文党,有映雪读书的孙康,有用萤光照读的车胤,有带经而锄的倪宽和常林,有用蒲草编成小简写字的路温舒。梁朝彭城的刘绮,是交州刺史刘勃的孙子,早年丧父,家里贫穷,无钱买灯烛,用折断的荻杆照明夜读。梁元帝萧绎刚开始在会稽精选百官时,他以才学出众受到梁元帝的重用,成为皇帝身边掌规谏、掌章奏书记文檄的官员,最后官位做到金紫光禄大夫。义阳县的朱詹,世代居住江陵,后出阳都,喜欢读书,家贫无钱,几天吃不上一顿饭,竟以纸充饥;天寒无毡被,抱狗取暖。狗也饥饿,外出觅食,呼唤它也不回来,哀叫声惊动邻居。然而他仍然没废止学业,最终成为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受到梁元帝的器重。以上所述都是极不容易做到的事,也是勤奋学习中的同样的典型事例。东莞人臧逢世,年纪二十多岁,想读《汉书》,苦于借阅时间不长,于是向姐夫要了客人名片和平日书信的纸尾,用这些纸手抄一本,当地将帅的幕府佩服他的志向,后来他终于以研读《汉书》出了大名。

[评析]

颜之推在这篇家训中告诫后辈:一个人必须勤奋学习。但要做到勤学,一要懂得学习的重要性;二要明确学习的目的。

通篇既讲道理,又讲事例;内容全面,分析透辟;形象生动,说服力强。《颜氏家训》公认为中国古代史上的第一大家训,决非偶然!

为文应古今之法并用

[原文]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胸[1],气调为筋骨[2],事义为皮肤[3],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4],辞胜而理状;事与才争[5],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6],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7]。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8],体度风格[9],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10],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沈隐侯曰[11]: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12],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13]: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14],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15]:沈诗云“崖倾护石髓”[16],此岂似用事耶?

江南文制[17],欲人弹射[18],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19]。山东风俗,不通击难[20],吾初入邺[21],遂尝以此忤人[22],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23]。

——节录自《颜氏家训》

[注释]

[1]理致:义理情致。心胸:心脏。

[2]气调:气韵才调。

[3]事义:典故事实。

[4]理:义理;思想内容。

[5]事:用典。

[6]宕:流动;起伏。

[7]但务去泰去甚耳:但求去掉过分的时俗习气。

[8]宏材逸气:才华气度。

[9]体度风格:体态风标。

[10]谐靡:和谐靡丽。

[11]沈隐侯:沈约。南朝宋人,历仕宋、齐、梁,卒谥“隐”,故称沈隐侯。

[12]易见事:易懂的典故。

[13]邢子才:北魏人,名邵,字子才。官中书侍郎、国子祭酒。

[14]胸臆语:他自己的心底话。

[15]祖孝征:北齐人,名珽,字孝征。曾官尚书左仆射。

[16]沈诗:指沈约的诗句。

[17]文制:写文章。

[18]弹射:指批评。

[19]陈王:指曹植。曹植,三国人,曹操之子,字子建。封陈王。卒谥“思”,世人习称为“陈思王”。丁廙:三国人。与曹植友善。曹操欲立植为嗣,廙力赞其说。及曹否篡位,与兄丁仪皆被杀。

[20]不通击难:不喜欢互相批评。

[21]邺:古地名。今河北磁县,东魏都城。

[22]遂:于是;就。尝:曾;曾经。忤人:得罪人。

[23]汝曹:你;你们。

[译文]

文章要以感情为心脏,气韵才调作筋骨,使用典实为皮肤,文字华丽作帽子。现在的人们一代承接一代,只在最不重要的修辞上下工夫,而对最根本的东西即义理情致却置而不顾,为文大都轻浮艳丽。辞藻与义理相竞,文辞胜过思想;用典与才气相争,典多而才气不足。放恣飘逸的,只顾文章的起伏多姿,而忘记了收束;穿凿附会的,补葺联缀不够。风气已经这样了,怎能独自违反,只求去掉过分的时俗习气罢了。将来必有很有才干和声望很高的人出来主持改革,这是我所希望的。

古人的文章,其丰赡的才华和高远的气度、体裁风格各方面,要远远胜过今人,但章法不够严密细腻。现在的文章,音调格律和谐靡丽,章句偶配对称,十分讲究四声五音的配合禁忌,这和过去相比强多了。应以古人的制裁为本,今人的辞调为末,理辞兼备,古今并用,不可偏废。

沈约曾经说过,文章应当顺从三点:用易懂的典故,这是第一;易认的字,这是第二;易诵读的声韵,这是第三。邢子才常说:沈约写文章用典故时不让人觉得在用典,似乎就是用他自己心中的话,我很佩服他这一点。祖珽也曾对我说过:沈约的诗说“崖倾护石髓”,这难道像用典故吗?

江南人写文章,喜欢别人批评,发现文章有毛病,随即改正。陈思王曹植也从丁廙那里得到启发。山东风俗,则不喜欢互相批评,我初到邺,因此得罪了人,至今仍感到后悔,你们一定不要随便议论别人的文章啊!

[评析]

颜之推在这篇家训中告诫子孙:写文章应把思想感情摆在首要地位,因为它好比人的心脏,所以一定要注意文章表达的思想内容。同时,也要注意文章的用典和修辞,因为“事义(用典)为皮肤”,如人没有皮肤不行。可见,颜之推的指导思想是在注意思想内容的前提下,辞理兼备。

应注重学以致用

[原文]

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论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于习事;四则藩屏之臣[1],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开略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办也。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途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2],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3],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晋朝南渡,优借士族[4],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5],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6]。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7]、主书监帅[8]、诸王签省[9],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10],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11],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12],则纠劾之[13]。及侯景之乱[14],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15],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16],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17],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18],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19]。夫食为民天,民非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茠锄之[20],刈获之[21],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坺土[22],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节录自《颜氏家训》

[注释]

[1]藩屏:古代用来借喻独当一面的边防长官。

[2]品藻:判断和评定。

[3]庙堂:指朝廷。

[4]借:借托;凭借。

[5]令:指尚书令。仆:指尚书仆射。尚书郎:尚书省属官。初任称郎中,满一年称尚书郎,三年称侍郎。中书舍人:中书省属官。其地位低于中书侍郎。

[6]捶楚:用棒或板打击。

[7]台阁:指尚书台,当时的中央行政中枢机构。令史:晋、南北朝的令史执掌文书,有品秩,可以补升为郎。

[8]主书:中书省属官,主管文书。

[9]签省:当时的低级官员。

[10]梁世:指梁朝的时候。

[11]果下马:当时一种体格矮小、能在果树下行走,然而身价十分昂贵的马。

[12]乃:才;于是。

[13]纠劾:弹劾。

[14]侯景之乱:发生在公元548年至552年。侯曾自立为王。

[15]羸:瘦。

[16]建康:地名,今江苏治辖内。

[17]嘶歕陆梁:嘶叫跳跃。

[18]稼穑:农事的总称。

[19]贵谷务本:古代视农业为本业,工商业为末业。

[20]茠:同“薅”,除田间的草。

[21]刈:割草或谷类。

[22]坺:长宽各一尺的土。

[译文]

读书人处于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是有益于国家和社会,而不是只知道高谈阔论,弹弹琴,看看书,白白地享用国家给予的俸禄。国家所需要的人才,大致有这六个方面:一是在朝廷中任职的官员,要求能做到精通治理国家的事务,对错综复杂的事情进行综合的分析,并提出各种处理方案;二是掌管文史的官员,要求能做到起草法规和文件,撰写著作,不忘记前代的经验;三是率领军队的武将,要求能做到深谋远虑,决策果断,强力能干,精通军务;四是作为朝廷藩屏的边防长官,要求能做到体察民情,清廉公正,爱护百姓;五是负责外交事务的使臣,要求能做到随机应变,不负国家的重托;六是负责土木建筑的官员,要求能做到完成预定的工程,并节约经费。以上这几条,都必须勤奋学习,恪尽职守方能达到要求。一个人的能力有大有小,哪能同时具备六个方面的才能呢?但应当掌握其中的要领,如果能够胜任其中某一方面的工作,那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我看到世上的许多读书人,评论起古今得失来头头是道,清清楚楚,但让他们去管理实际事务却根本不称职。他们这些人,在天下太平无事时,想不到祸乱可能来临;在朝廷供职期间,根本不了解边疆和地方上正在发生着激烈的战争;只知道领取朝廷的俸禄,却不知道农民耕作有何等的艰辛;高居下层民众之上,不知道他们负担的劳役有多么的繁重。所以,这样的人是难以担当起治理国家的重任的。晋王朝南渡之后,十分优待读书人。所以江南那些出自高门望族略有才干的人,就被提拔担任侍郎,掌管国家重要机密事务。其余一些读书人,大都迂腐虚诞,华而不实,不了解实际事务。他们犯了小小的过失,朝廷又不忍心对他们予以责罚。所以这些人被摆在清闲高贵的位置上,大概是遮护他们的短处。至于那些担任尚书台和令史以及主书、监帅、诸王府典签、省事一类小官的人,倒是熟悉公务、能够办理各种事务。即使其中有些人不那么精明上路,但都可以对其实行监督和责罚,所以他们常常被委派处理各种重要事务,这就是发挥了他们的长处。人们往往对自己缺乏正确的认识,所以大家都埋怨梁武帝父子信用出身低微的人而疏远家世高贵的人,这就像自己的眼睛不能看见自己的睫毛一样。

梁代时读书做官的人都风行穿宽大的衣服,系很宽的衣带,戴大帽子,穿高齿鞋。出门要坐车子,在家要人扶着走路,城内郊外都见不到骑马的人。周弘正受到宣城王的赏识,送给他一匹名贵的果下马,他常常骑这匹马,整个朝廷的官员都认为他太随便,太不拘礼节了。以至于都觉得如果尚书郎骑马,就应受到弹劾。到了侯景之乱时,这些人皮肤脆嫩,骨骼柔软,走不得路;又因为身体虚弱,经受不了寒热变化,坐着就突然死去的到处都有。建康令王复,性情温文尔雅,从未骑过马,他见到马匹嘶叫跳跃,没有不害怕的,于是对人说:“这明明是虎,怎么大家叫它为马呢?”当时的风气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古人都知道种植粮食的艰难,这是符合珍惜粮食、重视农业这个根本原则的。民以食为天,人民没有食物就不能生存。如果三天不吃饭,父亲就保不住儿子,儿子也救不了父亲。种植粮食,要下种,要锄草,要收割,要脱粒,要扬去空壳,经过这么多道手续之后,才装进仓库里去,怎么可以轻视农业而看重工商业呢?江南做官的人,因为晋朝再度兴盛,于是渡过长江客居他乡,至今已经历八九代人了,从未从事过农业生产,全靠朝廷的俸禄为生活的来源。如果有经营农业的话,那也都是由家中的奴仆去进行的,自己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见怎样犁一块土、耘一株苗,不知道几月应当下种,几月应当收割,哪里还了解世界上其他的各种事务呢?所以这种人做官就不会称职,管家也不行,都是由于他们的生活过得太悠闲舒适而造成的后果。

[评析]

颜之推在篇中重点阐述了读书人不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应当学以致用,理论联系实际,参加社会实践,关注国家兴衰,将自己从养尊处优的环境中挣脱出来,做一个既有学识又涉世务的人才。

养生须与养性相结合

[原文]

神仙之事,未可全诬;但性命在天,或难钟值[1]。人生居世,触途牵絷[2]。幼小之日,既有供养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3]。衣食资须,公私驱役,而望循迹山林,超然尘滓,千万不遇一尔[4]。加以金玉之费,炉器所须,益非贫士所办。学如牛毛,成如鳞角,华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内教,纵使得仙,终当有死,不能出世,不愿汝曹专精于此[5]。若其爱养神明,调护气息,慎节起卧,均适寒暄,禁忌食饮,将饵药物,遂其所禀,不为夭折者,吾无间然。诸药饵法,不废世务也。庾肩吾常服槐实[6],年七十余,日看细字,须发犹黑。邺中朝士[7],有单服杏仁、枸杞、黄精、术、车前,得益者甚多,不能一一说尔。吾尝患齿,摇动欲落,饮食热冷,皆苦疼痛,见《抱朴子》牢齿之法[8],早朝叩齿三百下为良,行之数日,即便愈,今恒持之。此辈小术,无损于事,亦可修也。凡欲饵药,陶隐居《太清方》中总录甚备[9],但须精审,不可轻脱。

近有王爱州在邺学服松脂,不得节度[10],肠塞而死,为药所误者甚多。夫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单豹养于内而丧外[11],张毅养于外而丧内[12],前贤所戒也。嵇康著《养生》之论[13],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饵之征[14],而以贪溺取祸,往世之所迷也。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畏险之途,干祸难之事,贪欲以伤生,谗慝而致死[15],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自乱离以来,吾见名臣贤士,临难求生,终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愤懑。侯景之乱[16],王公将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无全者。唯吴郡太守张嵊建义不捷[17]。为贼所害,辞色不挠。及鄱阳王世子谢夫人登屋诟怒[18],见射而毙。夫人,谢遵女也。何贤智操行若此之难,婢妾引决若此之易[19]?悲夫!

[注释]

[1]钟值:遇到。

[2]牵挚:牵制,束缚。

[3]妻孥:妻子儿女。

[4]一尔:一个。

[5]汝曹:你;你们。

[6]庾肩吾:南梁著名文士。

[7]邺:古地名。今河北磁县,东魏都城。

[8]《抱朴子》:书名。东晋葛洪著。集中反映出作者内神仙而外儒术的立场。

[9]陶隐居:即陶宏景,当时著名医学家,著有《太清草木集要》等书。

[10]节度:节制;控制。

[11]单豹:见《庄子·达生》,“单豹被虎所食”。

[12]张毅:见《庄子·达生》,“张毅因内热而死”。

[13]嵇康:三国时魏人,不肯屈身以事权贵,被权臣钟会害死,著有《养生论》。

[14]石崇:东晋人,家财巨万,有侍妾百余,一名为绿珠,姿色冠绝,权臣孙秀向他索要此女,遭拒绝,于是石崇被害死。

[15]谗慝:阴险狡诈。

[16]侯景之乱:发生于公元548—552年。

[17]张嵊:梁朝人,事迹见《梁书·张嵊传》。

[18]谢夫人:鄱阳王萧恢达之孙萧嗣的夫人。诟怒:怒骂。

[19]引决:自杀。

[译文]

神仙之事,不可说全是假的,但是人的命运是注定了的,很难遇到真的成为神仙的事。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到处都要受到牵制。幼小的时候,需要别人的抚养;成年之后又增加了妻子儿女的牵累。还有衣食和各种开支,公家和私家的劳役。能够隐居到山林里去,脱离人世间的种种烦恼,千万个人中也难找到一个。加上炼丹需要黄金白玉做原料,丹炉做工具,更不是清贫的人所能办到的。学仙术的人多如牛毛,但真正成功的人就像凤毛鳞角那样稀少了。华山之下,求仙者的白骨遍地都是,哪有可以轻易成功的道理呢?查考道家的经典,纵然学成了神仙,最后还是要死的,并不能脱离这个凡人居住的世界。所以我不愿意看到你们把精力放在这上面去。至于保养精神,调节呼吸,活动与休息适度,注意寒热和饮食,服用一些有健身作用的药物,顺应自己的身体素质,不致短命而死,我是不反对的。服用药物,也不妨碍我们从事的各项事务。庾肩吾经常服用槐树果实,年纪七十多岁了,每天还能看蝇头小字,胡须和头发仍然是黑色的。

邺中的朝官,有单服杏仁、枸杞、黄精、术、车前等中草药的,受益甚多,我不一一指出来了。我曾患牙痛病,松动得像要脱掉,饮食稍冷稍热,都很疼痛。后来采用《抱朴子》一书中固齿的方法,坚持每天早上叩齿三百下,仅试着做了几天,牙痛就明显消失了,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这样做。像这种小方法,不妨碍我们做任何事情,所以是可以采用的。要想服用单方的,陶隐居的《太清方》中纪录得很详备,但服用时应当慎重得法,不可轻率从事。近年有一个叫王爱州的人在邺中学服松脂,由于用量没有节制,以致肠塞而死,像这种因服药不当而搞坏身体的人也为数不少。

讲养生之道的人先要考虑免祸,保住生命,然后才谈得上保养,不要只讲保养而不顾性命。单豹这个人的身体保养得很好,但不注意外部的安全,被老虎吃掉了;张毅注意了外部的安全,但体内的热病夺走了他的生命。这都是前代的贤人们所戒备的。嵇康写过《养生论》,但是因为得罪了权贵而被处死;石崇希图服药健身,但因为贪财和沉溺女色而招来祸殃,这都是以往的糊涂人干的事情。

生命不可以不加以爱惜,也不可以苟且偷生,走危险的道路,做可能招来灾祸的事情,贪求私欲而伤害身体,因阴谋狡诈而断送性命。这些都是正人君子们所感到痛惜的。行忠孝之道而遭受别人的暗害,做仁义之事而得罪朝廷,或者牺牲自己以保全家族,献出生命而有利于国家,君子都不会对此加以责难的。自从乱离发生以来,我见到许多所谓名臣贤士,他们在危难之际委曲求全,最终还是免不了一死,白白遭受屈辱,令人气愤。侯景之乱时,王公将相大都受辱并遭害,后妃、公主和大官的妻妾基本上没有一个得到保全。只有吴郡太守张嵊起兵讨贼,失败后遭到杀害,临死时没有丝毫屈服的表情。还有鄱阳王的孙媳妇谢夫人,登上屋顶怒骂叛贼,被箭射死。她是谢遵的女儿。为什么那些号称贤良聪明的人保全操守如此困难,而女流之辈献出生命却如此从容呢?真是可悲极了。

[评析]

颜之推认为,一个人企图超然于尘世,去追求修炼成仙,那是不切实际的。许多单方验方虽然可以健身祛病,但须谨慎选择行事,决不可滥用。一个人必须懂得:只有先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免除了祸殃,然后才谈得上养生。更重要的是,在国家危难之际就应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千万不可苟且偷生,贪生怕死而自取其辱。这实际上是把养生与养性联系在一起来阐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