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正经学府合不来;和学究们不好相处,那是可信的。离开以后或许是没有再谋差使,或许是没有门路谋,他去了乡下,到西山旗地过起贫寒日子来了。
好友敦诚也当差使出了远门,想念曹雪芹,写诗说曹是魏武曹操的后代,如今落魄在蓬蒿满目的山村。当年江南的繁华梦早已消失,富贵如浮云,不再有幻想。安心像司马相如开小酒店那样,穿起土布短衣,虽说贫贱,却是自食其力。
曹雪芹初到香山,照旗营规定,每月可以领到“月例银”四两,每季度可领一石七斗米。他住三间草房,和原配夫人一起,还生育了一个男孩。旗营发放的钱粮,实不够生活,他又不会农活,又散漫不理会家计,生活可想而知十分困难。
曹雪芹住在几间茅草屋里。家里除了盆盆罐罐就只有一张破旧的绳床、一条板凳和一张桌子了。门前不远处是一片树林,一条杂草丛生、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村外,一切都显得那么寂寞、凄凉。只有院子里的几棵嫩竹、几株鲜花,给这里增添了几分生气。
没有经济来源,全家人常常靠喝粥充饥。曹雪芹偏偏又爱喝酒。有一回,他在小酒店喝完了酒,才发现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了,只好对店主人说:
“我给你画张画吧,卖画的钱就顶我欠你的酒钱。”
店主人还不知道曹雪芹的画好,有些半信半疑地接过画,等到托人把画卖了,价钱果然不错。以后曹雪芹就常常以画换酒了。
贫困的生活没有压倒曹雪芹,反倒使他在这里尝到了身处恬静、自然的田园的乐趣。每天清晨,他都要来到树林里,舞上一会宝剑。
这样的时候,若是遇见意气相投的朋友,就会一见如故,或相见恨晚。他远离市井,疏远了富亲贵戚,冷淡了热衷科场的人物,那“五日京兆”,宦海浮沉,更是眼不见为净。他是“离群”,但不“索居”;他有“幻灭”,但仍有“追求”;他家徒四壁,但胸有块垒;他落荒,但不出世。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可能完成这么一部光芒四射的大书!
有一位村塾)教师张宜泉,是内务府汉军镶黄旗人,祖先也曾以战功授勋,有过富丽的宅第庭园。13岁亡父,受哥嫂虐待,家道也日益败落。他离家混日子,流落到西山旗营,在山乡私塾里,教几个孩子糊口。喜欢饮酒做诗,诗集的序言中说:“家门不幸,书剑飘零,30年来,百无一就。”
张宜泉与曹雪芹结识以后,有时曹雪芹去看他,他就“破灶添新火,春灯结细花”,放怀纵谈,也就是如今说的“侃大山”或“砍大山”,直“砍”到明月西斜,天边露白,兴奋得不能够睡觉。有时张宜泉来访曹雪芹,也离不了诗、酒、琴和相对相“砍”。都“砍”些什么?从张宜泉留下的诗集中,可以看见这位塾师的傲骨、愤世、壮怀,还有诙谐和放达,性格上两人也有相似。
还有的诗里,隐约露出对政治的讥讽,照当时“文字狱”的做法,若被摘录揭发,可够杀身灭族的了。
乾隆二十六年(1761)初秋,曹雪芹长久没有进城了,敦敏敦诚兄弟想念起来,一同下乡来看望,走曲折小径,见门前杂草荒凉,茅屋破败萧条,不胜感慨,两人都写了诗。
从这些诗里,可以看见住处荒僻,生活更加困苦了,全家喝稀粥,卖画付酒账。来了人还热情赊酒留客,喝多了酒还似阮籍那样翻白眼,藐视世态炎凉。
曹雪芹在西山穷居写书中间,还和瘸腿的于叔度、病目的白媪等人交往,还为残疾人尽心尽力做过好事。
这时,曹雪芹也困难长久了。就是给他几个钱,这么一大家子,也起不了多少作用。总要想个什么顶用的办法才好。这时,他听说,公子哥儿买个风筝,“一掷数十金”,够他们家吃用几个月了。
恰巧曹雪芹爱玩风筝,不时自扎自玩,日久,玩出行道来了。身边有现成的竹纸,说着就动手,连扎带糊又画了几个,交给朋友拿去,说不定能混两天日子。
不想除夕那天,朋友顶着雪花,牵着驴来了,驴背上驮着鸭、酒、菜、果,欢欢喜喜告诉曹雪芹,那几个风筝,竟卖了个好价钱,可以过一个肥年了。
3.著书与辞世
在西山的大部分时间,曹雪芹回到家里,便在破旧的书桌上铺开纸笔,开始凝神写作。每当这时候,那些消逝的岁月和许许多多熟悉的人物都一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催促着他不停地写下去。曹雪芹常常忘记了是在写书,而把自己同书中人物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写到动情的地方,他甚至激动得伏案大哭。他经常把纸笔掖加在腰间,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或想到可以写进书里的情节,就马上掏出纸笔写起来。
有一回,他正陪—个朋友在酒馆里喝酒聊天。说着说着,他忽然打住了话头儿,眼也发直了。
“您怎么啦?是病了吗?”朋友奇怪地问。
曹雪芹不回答,猛地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家走。有几个人见曹雪芹这副模样,都很好奇,就跟着去看。等到了曹家,见他正坐在桌子旁边写书呢!
曹雪芹的这些举动,常常使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疯疯癫癫,而那些了解他的人,却非常佩服他。
大约在曹雪芹三十八岁的时候,《红楼梦》的初稿终于写完了,大约有一百一十回,一百多万字。只是曹雪芹想尽快把初稿写出来,有很多地方没有来得及细细推敲。初稿完成以后,曹雪芹就开始对书稿进行精心的修改。
谁知书还没有改好,不幸的事却接连发生。先是曹雪芹的妻子在贫病中死去。不久,一个朋友把借去的《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的书稿给弄丢了。这些书稿,是曹雪芹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呕心沥血写出来的,现在要重新补写,该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长期贫困的生活,心情的郁闷,写作的劳累,使曹雪芹看上去就像一个虚弱的老人。虽然为了早日写完书稿,他每日里仍在拼命地写,可力不从心,写作速度进展得很慢。就在这一年,更为致命的打击又降临了。
那年夏天,北京郊区一带流行痘疹(又叫“天花”,一种急性传染病。现在这种病已经被消灭)。很多孩子都病死了。曹雪芹生怕他的儿子染上病,整日里提心吊胆。可孩子还是被传染了。曹雪芹没钱给孩子抓药治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到了秋天,儿子死了。
这个孩子是曹雪芹惟
一的亲骨肉,也是他的欢乐和希望。如今,儿子死了,曹雪芹的灵魂也好像跟着儿子去了。他常常呆呆地站在儿子的坟前,嘴里不住地说着:
“苍天啊!你对我已经如此不公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再尝到晚年丧子的悲哀啊!”
曹雪芹为了排遣心中的哀痛,就拼命地喝酒,身体也越来越坏了。这时候,只有敦敏和敦诚兄弟经常来看他,安慰他。
深秋的一天,曹雪芹来到城里去看望敦敏和敦诚。他们喝了很多酒,话也越说越多。曹雪芹想到自己早年繁华,晚年零落的坎坷遭遇,想到这个社会的不公和黑暗,一时抑制不住心中的激愤,就走到书案前,拿起了画笔。他稍稍沉思了片刻,就在纸上画了起来。他手中的画笔,时而屈折弯转,时而奋力直下,一会儿,一块傲然挺立的巨石跃然纸上。
敦敏看着画上的石头,不禁脱口赞道:
“雪芹兄,你自己正是这块大石头啊!”
说罢,他立即提起笔,在画旁写下了四句诗:
傲骨知君世已有,磷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这首诗生动地表现了曹雪芹傲岸、狂放的性格和抑郁、愤懑的心情。
他喝酒喝得更厉害了,心里又不痛快,不久自己也病了。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他的病越来越重,朋友去看他,劝他好好养病,他说:“我该骂的也骂了,该说的也说了,我这病是治不了啦,怕过不了初一。我那部书请你给我传出去!”到除夕那天他就死了。这是1763年的冬天。
儿子死在中秋节,他死在除夕。民间的说法是:占了两个“绝日”。
除夕死人,倍加凄惨。不过只有传说中说出点情景。
“……他一死,他的续妻只管哭,一点没办法。大过年的,谁没有个事儿,幸亏同院的街坊老太太来帮些忙。老太太对曹雪芹续妻说:他活着的时候对你那么好,他死了你连个纸钱都不给他烧?就找把剪子拿起桌上整叠的字纸剪了许多纸钱给烧了。”
“……初一那天有人给曹雪芹的朋友们报丧,丧事都是敦家哥俩和别的朋友给他们办的。停灵了4天或是7天,乾隆二十九年正月初几就出殡了,葬在他原先住的正白旗本旗的义地地藏沟……香山地藏沟是给穷的、孤寡没有后人者用的义地。送葬回来后,有人看到沿路的纸钱,一面有字,拾起来一看,是《红楼梦》的底稿。就连忙沿路捡,捡起一大堆纸钱,包了一包。回到曹雪芹家—看,原来是《红楼梦》后40回的稿子。又在桌屉里发现包好了的前80回的原稿和120回的目录。”
曹雪芹死后,敦敏敦诚张宜泉几位好友,还有当时读到传抄本,深为感动佩服的读者,都有诗悼贪怀念。不过最沉痛的,还是脂砚斋在《石头记》重评本第一回上加了一条评话说: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日,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