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8日下午,重庆的九龙坡机场,较之以往的任何时候,这时显得更为热闹非凡。为了迎接从延安来的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代表团的到来,各界人士早早地来到了机场,人人脸上都露出一种兴奋的神情。
但是,热情邀请毛泽东来重庆的蒋介石并没有亲自到机场来迎接他的客人。他指派他的侍从室主任周至柔充当他的私人代表,到机场去对中共代表团的到来表示诚挚的欢迎。
机场的候机室里,有国民党军政人员、各民主党派人士、社会贤达、文化界、新闻界、各国通讯社记者和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及新华日报社的工作人员。
周至柔表现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翘着二郎腿,仰坐着看着雕有彩色花纹的天花板。那种对谁都似乎不理不睬的神情,让记者们望而却步。
国民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也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但是他不时微微地睁开眼睛,向两旁张望一下。
一位《大公报》的记者凑到邵力子跟前,递上名片,问道:“秘书长先生,八年抗战取得了胜利,民众都希望能过上和平的日子,你觉得民众的希望会不会成为失望呢?”
邵力子毫无表情地答道:“我不是卜卦算命之人,不能预测未来将会怎样。我今天来机场,只是以我个人身份来欢迎毛泽东先生的。就我个人的愿望而言,当然是希望永久的和平。”
另外一些引人注目的人物要算张澜、沈钧儒、谭平山、黄炎培、郭沫若、陈铭枢、左舜生、冷卸秋、李德全等人。他们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眉飞色舞地谈笑着。
“国共谈判,断断续续,已长达数年之久。过去的国共和谈,不过是我们这样的中间人在两头来回奔走,从中斡旋,因此,常常是劳而无功。这次不同了,毛先生亲自来和蒋先生商谈,许多问题就变得单纯了,大家可以各抒己见,求大同存小异。”黄炎培对一位蓝眼睛的外国记者这样说。
张澜先生则被一位美联社记者纠缠住了:“你问我事前知不知道这次国共谈判之事,我只能如实奉告于你:至今我尚未得到当局的邀请或者通知。就是说,国共和谈,各党各派是否参加,我不得而知。但是,不论我们参加与否,以我之见,只要国共双方开诚布公,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郭沫若是一位令蒋介石总感到不舒服的大文豪,他大声地对围在身边的记者们说:“我在候机室里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外国记者比中国记者多。驻重庆的各国记者几乎全部出动了。而重庆有几十家报社和通讯社,还有一批外地报纸派驻重庆的记者,他们人数远远超过外国记者,可是,今天到机场的却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人。其余的人都哪里去了呢?难道今天还有比毛先生来重庆更重要的消息需要他们报导吗?莫不是委员长又在召开什么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会议等着他们去采访?”
随之而起的是一阵哄笑。
3点37分,一架草绿色的三引擎军用客机,终于冲破重庆上空浓浓的云雾,带着自身震耳欲聋的隆隆巨响,徐徐地降落在警戒森严的九龙坡机场跑道上。
候机室大门打开了。跑在最前面的是几十名中外摄影记者,他们或胸挂照相机,或肩扛摄影机,刹时便围着机身摆开了半圆的阵势。半圆中密密麻麻地站着美军宪兵和国民党宪兵,他们一面维持秩序,喊叫着要人们尽量远离舷梯,一面横冲直撞,没有忘记为自己占据一个距离机舱最近的位置。
舱门无声息地打开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毛泽东。他朝周围的群山打量了一眼,似乎要在这一瞥中熟悉重庆的山山水水。然后他取下头上戴着的考克礼帽,朝机场上欢迎的人群使劲地挥动着。那有力的挥动,使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相信,他有着扭转乾坤的力量。
紧随着毛泽东走出机舱的是美国大使赫尔利和国民党代表、政治部长张治中。
张治中把站在舷梯侧旁的周至柔介绍给毛泽东。毛泽东微笑着与他握手。
周至柔毫无表情地说:“蒋主席已经预备好了黄山和山洞两处住所招待毛先生。”
“非常感谢!”毛泽东淡淡地一笑,继续向欢迎他的人群走去。
赫尔利却紧紧地挽住毛泽东的胳膊,“既然记者先生们老用镜头对着我们,那就让他们拍个痛快吧!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喜欢的镜头。”他又顺势将周恩来的胳膊也挽住。
摄影记者欣喜若狂,“辟辟啪啪”地一阵拍摄,镁光灯闪个不停。大约拍了二十多分钟,记者们方才停下来,赫尔利感到很满意,摸着他的小胡子朝毛泽东点头说:“简直是好莱坞!”
《新华日报》经理熊瑾玎从人群中挤到了毛泽东的身旁。他是湖南人,和毛泽东亲切握手后,又用一口地道的湘潭家乡话互致问候。
“他是谁呀?和毛先生这样熟?”其他的人真有几分妒嫉了。
“啊,张老表,你好!”毛泽东不知在什么时候发现了人群里的张澜先生,大概是张澜那缕漂亮的银须太引人注目了。
“润之先生,你好!你奔走国事,欢迎你光临重庆!”张澜显然为毛泽东在众多的人中认出了他而万分高兴。
毛泽东拉住张澜的手说:“大热天气,你还亲自到机场来,真是不敢当,不敢当啊!”
周恩来从毛泽东身边绕过来,也同张澜握手,互道阔别。
中外记者们却不那么彬彬有礼,他们蜂拥到毛泽东身边,又是递名片,又是提问题,还有的远远就把手伸过去,急着要和毛泽东握手。而各党派的代表如黄炎培、章伯钧、左舜生等人则被挡在人墙之外,根本无法接近毛泽东。他们一个个急得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处境最为难堪的是沈钧儒,他年纪大,身体小,体力差,夹在人缝里无法动弹,但又不甘心受此窝囊气,口里不停地喊着:“我是沈钧儒,我是沈钧儒……”
正在一旁和八路军办事处、《新华日报》的同志们握手问候的周恩来,看到这种情景,非常敏捷地把腋下夹着的一个大纸包高高地举在空中,说:“新闻界的朋友们,我从延安为你们带来了礼物,请到这儿来拿吧!”
果然,一下子把记者吸引过来了。周恩来看到毛泽东已能和各党各派代表握手交谈,才微笑着打开纸包,向记者一一分发“礼品”,原来是从延安带来的毛泽东的书面讲话。毛泽东简短的书面讲话说:
本人此次来渝,系应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先生之邀请,商计团结建国大计。现在抗日战争已经胜利结束,中国即将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当前时机极为重要。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实施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希望中国一切抗日政党及爱国志士团结起来,为实现上述任务而共同奋斗。本人对于蒋介石先生之邀请,表示谢意。
1945年8月28日
外国记者们读毕这份油印的书面讲话,飞身跳上汽车,一溜烟赶进城里抢发新闻去了。
机场外面停着好几辆高级轿车。周至柔陪同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等人来到轿车前,周至柔指着一辆崭新的篷车说:“这是蒋主席特别拨给毛先生使用的。”
“很感谢!”毛泽东礼貌地回了一句,脚步却偏偏绕过这辆篷车,而朝着侧旁那辆标有“美大使馆”字样的篷车走去。
跟在后面的赫尔利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紧上前,敏捷地为毛泽东拉开后座车门。当周恩来和张治中尾随毛泽东也坐了进来之后,他才拉开前座车门,坐在了司机侧旁的位置。
汽车慢慢地启动了。
张治中对毛泽东说:“润之先生,住宿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住在接待美国人的招待所里。那里地方好,设备也齐全。”
毛泽东摇摇头:“我是中国人,怎么能住在接待美国人的招待所里呢!随便安排一个地方吧,我想总不会比延安差吧,啊?哈哈……”
张治中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住黄山别墅吧,住山洞林园也行,很凉快,很幽静。噢,这也是蒋主席的意思。”
毛泽东回过头来朝张治中一笑:“你是国民党的政治部长,政治这个东西,有时候是很任性的。我在延安就跟你打过招呼了,到了重庆以后,国民党的车子我不坐,国民党的房子我不住。所以呀,我还是去住我们的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改日再去黄山与山洞歇凉,你看好吗?”
张治中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说:“不行,你们那地方很偏,路也不好走,而且周围的环境也不好。如果润之先生不嫌弃,可以上我的上清寺桂园去住。”
这个住处最合周恩来的心意。毛泽东要来重庆,周恩来最担心的就是毛泽东的安全问题。重庆这个地方,周恩来最熟悉不过了。他为毛泽东设想了几个住处,都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他甚至想到把自己在曾家岩50号的住处让出来给毛泽东住,但地方太狭小局促,不利于接送往来的客人。张治中的官邸却很合适,那里的房舍虽不大,设备也一般,但还适用,又在马路旁边,汽车进出很方便。于是周恩来赶紧接过张治中的话说:“文白先生要尽地主之谊,吾等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贸然入府,惊动老小,实在是过意不去。”
“恩来先生与我在黄埔共事多年,自认私交尚厚,今日如何说这些见外的话。”张治中恳切地说,“为着有机会在自己家里接待润之先生、恩来先生,我在去延安之前便已腾出桂园,让夫人带着孩子上别处去住了。”
毛泽东显然被张治中真挚的友情所感动,他侧过身来握住张治中的手说:“文白先生如此隆情厚义,我毛泽东只好领情了。不过,尊夫人和孩子们是被我撵走的,我还得寻个机会当面向他们致歉才是!”
“我一定召集全家拜见你们。”张治中笑道,“尤其是让我的孩子们看看,共产党究竟是不是青面獠牙……”
汽车很快就到了桂园,留守在张公馆的警卫人员慌忙开了大门。
当毛泽东、周恩来和赫尔利在张治中的陪同下步入客厅的时候,动作麻利的保姆把刚泡的盖碗茶端了过来。
毛泽东宽了外衣,露出里面洁白的衬衫。然而,就在他将手中的中山服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时候,茶几上的一只茶杯被他碰倒了,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碎的声音。
显然毛泽东很不适应这种讲究的生活。他慌忙伸出手来,想把茶几上的茶叶统统抹到自己的另一只手中。但是,张治中笑眯眯地制止了他:“润之先生,这不是你做的事情……”
保姆把毛泽东的中山服挂在了侧旁的衣架上,然后为他端来了另一杯盖碗茶。
毛泽东这才坐了下去,但仍觉得不习惯,眼前客厅里的吊灯、角柜、壁炉、广漆地板,以及其它考究的生活用品,对他来说真是太陌生了。他过惯了延安自由自在的生活。
毛泽东和张治中还未来得及寒暄,从客厅门口拥进十几名报社的记者,他们勇敢地直向毛泽东奔来。
“我是《新民报》记者,”一位中年男子捷足先登,远远地就冲着毛泽东说道:“我能够向毛先生请教几个问题吗?”
不等毛泽东回答,这位记者先生便独自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日本投降,八年艰苦的抗战终于结出了胜利之果,但同时也发生了许多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战时,军事问题掩盖了这些问题的重要性,现在却必须解决了……”
“到底是些什么问题呀?”毛泽东听了半天,不见他提出问题,便忍不住反问道。
“啊,对了,譬如复员、整军、实施宪政……都是一些与团结有关的问题,这些问题不可能在分裂的状态中完成。”
毛泽东点点头:“都是团结的问题。”
“对,都是团结的问题,”记者见毛泽东表示出兴趣,便不客气地宣讲起来,“这个问题不解决,则胜利的钟声可能变成内战的警号!如何避免这种悲剧发生呢,当然需要全国四万万同胞的共同努力。但最最主要的,还是国共两党,因为两党都有自己的军队,狼烟的点燃取决于国共两党。”
“记者先生,依照你的高见,如何才能不导致内战呢?”毛泽东显得很有涵养地问。
《新民报》记者看了毛泽东一眼,又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关键是国共两党要有和谈的诚意,谁也别谋划着吃掉谁。如果中国能成立一个多党的联合政府,那是最好不过了。请问毛先生是否有和蒋先生合作的诚意呢?”
毛泽东淡然一笑说:“我如果没有这个诚意,就不会大老远跑到重庆来。蒋先生是哪里也没有跑,你可以问问他,他有和共产党合作的诚意没有?”
记者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然后又抬起头说:“我相信毛先生是有诚意的。虽然我们不能预测这种谈判的具体结果是怎样,但可以相信,这将是具有决定性的一次谈判,其结果的成败对我们国家的前途将立刻发生好的或坏的影响。因此,我们感到这次谈判的时机特别重要。毛先生也有这种感觉吗?”
毛泽东直言以告说:“我的感觉是你的思路有些混乱。谈判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时机,只要双方心诚,任何时候都是好的时机,如果没有诚意,则选择金秋季节也是枉然。你觉得现在时机好吗?这么热,这么多浓雾,你受得了吗?”
旁边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女记者被毛泽东的话逗得格格直笑,她大概觉得毛泽东挺风趣。
“我是《大公报》记者。”女记者不失时机地递给毛泽东一张名片,“毛先生,我也是湖南人哩。”
“哦,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毛泽东微笑着,“你这个小老乡有什么问题呀?”
女记者正欲开口,一直在外面忙碌的张治中走了进来:“润之先生,我给蒋主席去了电话,蒋主席在电话里说,今晚8点,他在山洞官邸设宴为你、恩来先生和王若飞先生洗尘,还望你们几位能准时出席。”
“还邀请了哪些人呢?”毛泽东很随便地问了一句。
张治中不加思索地回答说:“邵力子先生、周至柔将军以及我,自然是要作陪的。另外,外交部长王世杰、四川省主席张群也要来。哦,大概还有美国朋友赫尔利大使和魏德迈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