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儿子在隔壁初弹肖邦》
他尚不懂声音附于何物
琴谱半开,像林间晦明不辩。祖父曾说,这里
鹅卵石由刽子手转化而来
对此我深信不疑
小溪汹涌。未知的花儿皆白
我愿意放弃自律。
我隔着一堵墙
听他的十指倾诉我之不能
他将承担自己的礼崩乐坏
他将止步
为了一个被分裂的肖邦
在众人瞩目的花园里
刽子手难免物伤其类
像绝望的鹅卵石被反复冲刷
世界是他们的
我率“众无名”远远地避在斜坡上
《可以缩小的棍棒》
傍晚的小区。孩子们舞着
金箍棒。红色的,五毛或六毛钱一根。
在这个年纪
他们自有降魔之趣
而老人们身心不定
需要红灯笼引路
把拆掉的街道逡巡一遍,祝福更多孩子
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们仍在否定。告诉孩子
棍棒可以如此之小,藏进耳朵里。
也可以很大,搅得伪天堂不安。
互称父子又相互为敌
形而上的湖水围着
几株老柳树。也映着几处灯火。
有多少建立在玩具之上的知觉
需要在此时醒来?
傍晚的细雨覆盖了两代人。
迟钝的步子成灰。
曾记起新枝轻拂,
那遥远的欢呼声仍在湖底。
《伐桦》
砍掉第一根树枝。映在
临终前他突然瞪大的
眼球上。那些树枝。
那些树叶的万千图案。
我深知其未知,
因为我是一个丧父的人。
我的油灯因恪守誓言而长明
连同稀粥中的鬼脸。
餐桌上。倒向一边的蜡烛。
老掉牙的收音机里,
依然塞着一块砖。
我是一个在
细节上丧父的人。
我深知在万物之中,
什么是我。
我砍掉了第二根树枝和
树下的一个省。
昨天在哪里?
我有些焦躁。
我的死又在哪里?
为什么我
厌恶屋顶的避雷针。
我厌恶斧头如同
深知唯有斧头可以清算
我在人世的愚行。一切
合乎诗意的愚行。
《箜篌颂》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性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稀粥颂》
多年来我每日一顿稀粥。在它的清淡与
嶙峋之间,在若有若无的餐中低语之间
我埋头坐在桌边。听雨点击打玻璃和桉叶
这只是一个习惯。是的,一个漫无目的的习惯
小时候在稀粥中我们滚铁环
看飞转的陀螺发呆,躲避旷野的闷雷
我们冒雨在荒冈筑起
父亲的坟头,我们继承他的习惯又
重回这餐桌边。像溪水提在桶中
已无当年之怒——是的,我们为这种清淡而发抖。
这里面再无秘诀可言了?我听到雨点
击打到桉叶之前,一些东西正起身离去
它映着我碗中的宽袍大袖,和
渐已灰白的双鬓。我的脸。我们的脸
在裂帛中在晚霞下弥漫着的
偏街和小巷。我坐在这里。这清淡远在拒绝之先
《活埋颂》
早晨写一封信。
我写道,我们应当对绝望
表达深深的谢意——
譬如雨中骑自行车的女中学生
应当对她们寂静的肢体
青笋般的胸部
表达深深谢意
作为旁观者,我们能看到些什么?
又譬如观鱼。
觉醒来自被雨点打翻的荷叶
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应当对看不见的东西表达谢意。
这么多年,唯有
这鱼儿知道
唯有这荷叶知道
我一直怀着被活埋的渴望
在不安的自行车渐从耳畔消失之际。
在我们不断出出入入却
从未真正占据过的世界的两端
《秋鹮颂》
暮色——在街角修鞋的老头那里。
旧鞋在他手中,正化作燃烧的向日葵
谁认得这变化中良知的张惶?在暮光遮蔽之下
街巷正步入一个旁观者的口袋——
他站立很久了。偶尔抬一抬头
听着从树冠深处传来三两声鸟鸣
在工具箱的倾覆中找到我们
溃烂的膝盖。这漫长而乌有的行走
——谁?谁还记得?
他忽然想起一种鸟的名字:秋鹮。
谁见过它真正的面目
谁见过能装下它的任何一种容器
像那些炙热的旧作。
一片接一片在晚风中卷曲的房顶。
唯这三两声如此清越。在那不存在的
走廊里。在观看焚烧而无人讲话的密集的人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