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如一位小姑娘,和着轻盈的舞步款款而来。灵感并不神秘,她发轫于一颗有准备的头脑,在创意的呼唤下,方能喷薄而出。
《如梦之梦》是台湾著名学者、导演、音乐人赖声川个人作品之中经常被谈论的一部戏。2000年首演,长达七个半小时,主观众区在剧场中央,观众坐在旋转椅上。演出过程中,演员一直环绕着观众,观众也随着故事的展开,自行旋转,跟随故事发展。
《如梦之梦》在故事中有梦,在梦中有故事,故事套故事,人物套人物。《如梦之梦》的创意过程特别适合拿来当案例讨论,因为灵感显现的过程特别明确、清晰,可以让人清楚地看到灵感的舞步。故事如下:
一位刚从医学院毕业的菜鸟医生,在台大医院工作的第一天,她所负责的五位病人中有四位死亡。她深感医学院的训练没教她如何面对这些濒临死亡的病人,于是她去找一位早已离家出走、远赴印度流浪的堂妹,询问其他文明如何面对濒临死亡的病人。她得到的其中一个答案是:“让病人死前说出自己的生命故事,对病人非常有益。”
于是,“五号病人”的故事展开了。在他不幸的一生中,他太太失踪,然后他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病,现代医学无法诊断,医院只说:他终究要死亡。他决定去旅行,想从旅途中看是否能为自己的病得到一种说法。旅途中,他在巴黎认识了一位与他同样孤独的中国女子,他们共同发现了一些线索,到了法国乡下一个城堡,看到一幅法国贵族和中国女人的画像,他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这一幅画像中的人物与他有关。
经询问,画像中的法国贵族早已死亡,但中国女子还活着。五号病人远赴上海寻找这一位年老的女人,终于在一家医院中找到了她。于是故事的周期重新开始,下面就是五号病人向这一位躺在病床上的上海老太太询问她的人生故事。
这一位名叫顾香兰的女人,原来是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名妓,在一个特殊场合认识了法国驻上海的领事,这位伯爵外交官疯狂地迷恋她,把太太休了,把顾香兰娶回法国。到了法国,住在这美丽的城堡之后,顾香兰得到一切的自由,并开始学习艺术,但想不到很快她红杏出墙,这让伯爵痛苦不堪。后来伯爵却在一次惨烈的车祸中失踪,而车祸当天,伯爵银行户头中的所有钱被领光,顾香兰只能惨淡地面对余生。
其实伯爵没有死,后来远赴非洲发展事业,娶妻生子,老年回巴黎之后被顾香兰发现,并在临死前病床上被她诅咒未来承受十倍于顾香兰的痛苦。
这互相憎恨和报仇的故事延续下去,直到最后,观众渐渐了解所有故事、梦、人物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折磨与憎恨是否必须不断“轮回”?五号病人是否为伯爵的“轮回”?在七个半小时及三种死亡之后,整出戏走向一个仪式般的结尾。
这个庞大复杂的故事灵感是怎么来的?追踪起来,是这样的:
1.1990年6月,赖声川在罗马展览宫参观一个画展,注意到一幅画。这一幅画主题就是“画”本身,运用常见的17世纪画风,画中到处都是画,墙壁上挂满画,地上堆满画,画中人物手上拿着画。每一幅画中画都非常精致。当他欣赏着这一幅画时,突然之间,“画中画”的概念转换成“故事中的故事”的构想,在他心中搭起了一部新作品的架构:“在一个故事中,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梦中,有人说了一个故事。”
这构想后来没再发展下去。它作为一个构想,后来被赖声川丢在家中的抽屉里,再也没有多想过。
2.1999年,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下学期的学期制作轮到赖声川做导演。那年夏天,学校问他要导哪一出戏,赖声川努力思考了一下,公布了一个简单的构想,题目相当开放,有很大的创作空间,计划征选12位学生创作作品内容,然后演出。信息都贴在布告栏上。
3.1999年6月,赖声川和太太乃竺去法国诺曼底旅行。在伦敦,他们在一位朋友的房间里看到书架上放着各种旅游书,其中有一本《法国城堡指南》。他翻了一下,觉得很有趣,临时起意,决定住进一栋19世纪的别墅。傍晚时刻,他们参观城堡,走到一楼面对湖的起居室,墙壁上有一幅过去城堡主人的画像。他弯下腰去看画像下面的铜标,上面写着:“某某某,法国驻意大利大使,1860~1900.”当时他印象深刻,因为刚好他的父亲赖家球先生也从事外交工作,刚好享年也只有四十几岁。对于这些巧合,他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或感动,只不过觉得有趣而已。
但创意人有一种习惯,经常会把生活中看到的任何东西延伸、联结到别的东西或带往别的方向。在某些类似的情境下,它自动就会跳出来。那天,太阳下山,赖声川一边看着那位男士的画像,一边问自己:“如果这位城堡的主人,一位外交官,不是法国驻意大利大使,而是法国驻中国大使,那会怎样?”游戏继续推下去:“如果他在中国爱上了一位中国女人,带她回法国,住在这一栋城堡,这位女士站在这里,看着日落,她会有什么感想?”在那优雅的法国城堡,赖声川联想到文化差异和文化震撼,想象着这么一个女人。
游戏继续推演下去:“如果这个女人还活着,如果我有机会访问她,她会跟我说些什么故事?”他一边问,一边仿佛可以看到她,两个她——年轻的她,穿着象征东方的旗袍,出现在这绝对西方的城堡中,在美丽的湖畔散步;年老的她,坐在某一个角落,接受他的访问,跟他诉说她的一生。
同样,赖声川没做任何记录。这些联想当时并不足以成为一部作品的构想,只不过是艺术工作者脑中例行的有趣游戏而已,他也没有多想。
4.回到台湾,生活渐渐恢复正常,大学也开始上课。赖声川的“12人创作专题课”第一天上课,居然来了60位同学!怎么办?他当场决定照单全收。问题是要做什么?显然,原来的剧本构想得废掉,重新想。想什么?他一点概念都没有。他只知道,不管做什么,用的演员要多。
5.1999年10月。伦敦近郊发生了一场惨烈的火车车祸,两列火车高速对撞。因为赖声川的女儿在伦敦读书,所以他特别注意到这个消息。当时这车祸对他的创作并没有任何的刺激,他只是一个家长,当他得知女儿平安无事,就没事了。但过了几星期,他在长期订阅的《国际先驱论坛报》上读到一则关于那次车祸的惊人消息。标题是“车祸的死亡人数要重新修正”,这本身并不特别,一般大灾难多是如此,可是仔细一看后,他发现死亡数据不是向上修正,而是向下修正。一方面是因为车祸当天现场太混乱,两辆列车对撞后整个燃烧,到处都是熔化的废铁以及死伤的民众,当天数字没有算对,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有人从这惨烈的车祸中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没受伤,然后不但没回家,反而买了一张机票出国了!为什么记者会知道这件事?因为后来这些人都回家了。
赖声川在台北家中厨房看报纸,看呆了!“多么奇怪的一则新闻!”
6.不久,同样的报纸上出现了一篇不相干的文章。文章是在平常他很少看的《科学/医疗》版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了。这是一位纽约医生写的一篇动人文章,转载自《纽约时报》,关于现代医学中越来越多无法诊断的病症,病人不但会死亡,并且无法知道死因。赖声川想到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居然还有无法诊断的病?想到家中一位堂弟,他就是很年轻的时候这么走的。
同样,他没有剪下这篇文章,也没有记笔记。这一切只是他在生活中的一些感叹,如此而已。
7.1999年11月,赖声川旅行到印度菩提迦叶——释迦牟尼2600年前证悟的地方,去参加一个佛法研习营。菩提迦叶路途遥远,因为他去过,所以知道在路上一定要带一本书。出门的时候,他从书架上随便抓了一本书放在随身行李中,恰巧是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
菩提迦叶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充满着心灵的能量,或许可以说,2600年前在那儿发生了人类最有创意的一件事。他白天参加佛法课程,有空就到菩提树旁大舍利塔去绕塔。
某天晚上,他随意地翻开《西藏生死书》开始读。突然间,他被其中的内容迷住了,说也奇怪,虽然他读过这本书,却不记得读过那一段。那是关于一位年轻医生在伦敦一所大医院第一天上班就遭遇到病人连续死亡的故事。她深深感受到自己在医学院所受的训练无法让自己面对这种场面,难过地询问作者如何能做得更好?她提起其中一位老先生,在死前拉住她的手说:“你认为神会原谅我的罪恶吗?”这位医生无言以对。索甲仁波切教给了她很实际的方法来面对濒临死亡的病人,包括一种叫做“自他交换”的修行。作者说,如果这太难,最起码可以做的事就是坐在濒死病人的身边,听他说故事。面临死亡是人生最特殊的时刻,病人通过叙述自己的故事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智慧,为自己的生命整理出一种架构。
刹那间,当赖声川看到这一页的时候,以上所叙述的所有不相干的、在他人生中不同时间经历过的事突然在心中冒了出来,并串联到一起,形成一个复杂但清晰的作品。
他用笔写下几句重点,但没有写很多,就是安静地让一切自然沉淀,然后他就去睡了。
第二天下午,赖声川走到舍利塔那里,开始把前一天晚上在脑子里组合的一切写出来。舍利塔周围举行着各式活动,到处都有人在修行、绕塔。他坐在舍利塔的南边,两位修行者在他两旁,他把前一天晚上在脑子里组合出来的一切复杂剧情、人物、架构,写在一张纸上。更准确地形容,像是把这一切“输出”,从心中“倒”在纸上:
一个医生的故事,一位病因不明的绝症病人的故事,他和一位孤独的巴黎女服务生的关系,他和一位隐居上海的老太太的关系,这位上海老太太年轻时的故事,她如何遇见一位法国伯爵外交官,和他结婚,到法国湖边大城堡居住、学艺术,他们的关系激烈地发展下去,最后有一天他死于一场惨烈的火车车祸。他实际上并没死,反而离开了,去展开自己全新的生命。
那个印度的午后,随着剧情展开赖声川写个不停。
于是《如梦之梦》的形式与内容同时被创造出来。第二年《如梦之梦》在台北首演,观众坐在中间的旋转椅上,故事环绕着观众开展。
以上叙述的目的是要说明一次复杂作品“灵感”发生时的脉络,包括组合的所有元素。如果说以上发生的用“神秘”来形容,那就无法讨论下去了。但如果说这一切的发生有确实的前因后果,那这经验就可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那天晚上在印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客观回想起来,许多本来无关的事情全部串联到一起,这些事情原本都发生在赖声川人生中不同的时间、地点,有些是最近发生的,有些比较久远,有些来自自己的生活体验,有些来自幻想,有些则是来自书本或新闻报道。在那一刹那,这本不相关的记忆全部联结到同一个故事之内,架构清楚,逻辑通畅。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物全部就位,相互呼应,彼此关联。
但在赖声川的生活中,它们原是互不相干、各自独立的印象。现在,像是本来不认识的一群人同时进入一个房间,他们之间的一切关系自然成立,互动全然合理,原来互不相干的他们,顿时之间进入同一个故事。
这些事物凭什么凑到一起?是什么机制一直储存着这些事物?又是什么机制当场抓出这些特定的事物,把它们拼凑到一起?
那天晚上,多年未曾想起的罗马画展中的那幅画,突然从赖声川脑海中跳了出来,成为这个创意构想的框架。有了这个框架,其他显然也储存在脑中某处的元素,突然都活过来了,在互动中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通过《西藏生死书》中的医生,赖声川感觉自己脑中的一些通路打开了,一切开始流通,逐渐合理。而这些元素为什么会集合到一起,并不是因为框架本身,而是一些更深刻、更长久的想法在体内发酵,关于生命、关于文化、关于暴力、关于因果,全部融合在一起,成为作品的灵感。
《如梦之梦》的“灵感”本身是在赖声川看到《西藏生死书》中医生故事之后产生的,就是整个作品在他心中清楚呈现的那一刹那。由此看来,那天晚上所读的《西藏生死书》不是“灵感”,而是一种“催化”,《西藏生死书》迸发的火花打开了赖声川心中联结的通道,让《如梦之梦》所有的元素涌入,联结到一起。催化剂固然重要,但催化结合的元素都是原先储存在赖声川脑中的。
这就是灵感的产生。
以上所述,让我们看到了灵感的产生所依赖的背景因素和诱发灵感的催化剂,在我们眼前呈现出一幅清晰的图画:灵感如一位小姑娘,和着轻盈的舞步款款而来。灵感并不神秘,她发轫于一颗有准备的头脑,在创意的呼唤下,方能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