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以后,姜耀成倒床便睡,姜耀宗却打来一盆冷水,痛痛快快地洗了起来。他洗完脸洗脖子,洗完脖子擦身上,到末了还把一双脚泡进了冷水里。这是他的习惯,一年四季冷水泡脚、洗脚、搓脚。他说,只有用冷水泡脚、洗脚、搓脚,血脉才流通,头脑才清醒,写诗作文时思路才敏捷。周身上下洗遍了以后,他又趿拉着鞋子在屋子里转了起来,从东转到西,从西转到东,来回转,不停地转,慢慢地转。这也是他的习惯。每当要写诗写文章时,他总是要先转一阵的。文章写得短,转的时间也短;文章写得长,转的时间也要长。他常说,转不是瞎转,更不是消磨时间,而是琢磨思路打草稿。因此,只有转得好,文章才能写得好。转了大约个把时辰,大概思路已经初步形成了,可以动笔了,他就走近桌边坐下,拿起笔,铺好纸,一门心思写了起来。他一会儿写,一会儿想,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对着昏黄的油灯出神犯愣,一会儿又望着窗外的明月窃窃自笑,那样子倒不像是在写诗作文,而像是在发疯发狂。
房间很小,床就放在桌子旁边。姜耀成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很香,时而咬牙,时而放屁,时而说梦话,时而又鼾声大作。对于兄长发出的这些扰乱夜空宁静的噪音,姜耀宗平时是很厌烦的,甚至是深恶痛绝的,而今天却毫不在乎了。他的一切思绪和精力全部都被写诗这一件事占住了。除了写诗,整个世界似乎再无其它。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姜耀宗丝毫没有睡意。他趴在桌子上,手里捏着一杆笔,双眉紧蹙,凝思苦索,一心一意地扑在写诗一件事上,其他都不在意。
一缕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惊醒了熟睡中的姜耀成。他起床了,一边忙着收拾,一边不停地和姜耀宗打招呼。他一会儿问姜耀宗累不累,一会儿问姜耀宗要不要喝点水,一会儿又要姜耀宗停下笔,到外头散散步,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休息一下脑子。对姜耀成的这一切关心,姜耀宗都不理不睬,好像旁边根本就没人似的。见姜耀宗如此投入,姜耀成实在是不忍心打扰,因此便没再理他,自顾自地上班去了。临走前,他去饭馆里买了许多现成的饭菜回来,特意放在姜耀宗写诗的那张桌子上,好让他随时都能看得见,不至于忘了,并叮嘱他到时热一热再吃。
然而,姜耀成的这番好心,姜耀宗却全然没有在意。他把姜耀成的叮嘱完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别说把那饭菜热一热再吃了,他干脆动都没动。
傍晚时,姜耀成下班回家了。他见那饭菜纹丝未动,便对着姜耀宗埋怨起来:“耀宗,人不是铁打的。你这样不睡觉,不吃饭,像个疯子似地没日没夜地写,怕不行吧?搞坏了身体,我怎么向满贞交代啊?”
姜耀成的这些话,姜耀宗好像是听见了,又好像是没听见,头都没回,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又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哟,成哥,太阳都这么高了呀!奇怪啊,你今天怎么还不去米行上班啊?”
姜耀宗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不觉把姜耀成逗乐了。他知道,姜耀宗一门心思全在诗上头,竟然忘记了时辰,错把傍晚当清早了。但他毕竟心疼自己的弟弟。他给姜耀宗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时又特意给他倒了一小杯酒,硬按着他把饭吃好,把酒喝完。吃完晚饭后,他便一把拽住姜耀宗的手,非要拉他到江边走走,说是透透风、换换脑子。
姜耀宗却不愿意出去走动。他一门心思全在诗上头。他使劲掰开姜耀成的手,似笑非笑地说:“成哥,你还不知道小弟的脾气?事情不干完,别说是遛弯子,就是和老婆睡觉都没兴趣!说白了,我就是个疯子。但干事的时候呢,我疯虽疯,却还只是假疯,要是事情干不完、做不好,那我可就得真疯了!”
姜耀成晓得姜耀宗的倔脾气。他拿他没办法,便也只得随他。结果,这个晚上,姜耀宗又连轴转,依旧一夜没合眼。
一天两夜没睡觉,姜耀宗却一点也不觉得睏。他一边思考,一边写,一边修改,一边抄,到凌晨天快亮的时候,一首规模可观的长诗终于成篇了。他从头至尾朗诵了几遍,觉得自己写的诗还颇具韵味,很像那么回事,不禁十分高兴。他使劲推了推还在熟睡的姜耀成,要他听一听自己念诗。
姜耀成却没那心思。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说:“嗨,我就不听了,你还是先拿给张大哥看一看吧!他说行呢,那就行,他要是说不行呢,那就还得改,没准还要推倒重来呐,你别高兴得太早啊!”
姜耀成虽然佩服自己的堂弟才思敏捷,却绝不相信他在短短的一天两夜之内就能把一首歌颂湖南自古以来全部名人的长诗写成功。他清楚地知道,张颂臣虽不会写诗,眼界却不低,挑别人的毛病极厉害。在这方面,他的感受实在太深了。往常他帮张颂臣写文稿时,总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修改,一首短短的七言绝句或五言绝句甚至要改上一两天。姜耀宗再厉害,但写篇幅那么大、内容那么多的长诗,怎么说也不可能一炮打响啊!
“天知道张大哥看了耀宗写的诗后会挑出多少毛病呢?没准真的推倒重来!要是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时间太紧,来不及啊!误了事怎么办?”他这样想。他甚至后悔不该把这么困难的工作推给堂弟的。所以,当他引着姜耀宗走进张颂臣的办公室时,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然而,姜耀成猜错了。姜耀宗真的一炮打响了。张颂臣认真看了姜耀宗写的诗,不仅没挑出半点毛病来,反倒拍案叫绝,一迭连声地称赞说:“好,写得好,写得实在好!耀宗老弟,你可真是才高八斗,堪比李太白、苏东坡啊!”。
见张颂臣一个劲地叫好,姜耀成满头雾水。他试探着说:“张大哥,时间实在是太紧了,耀宗弟也来不及细推敲,这诗毛病肯定不少。你还是多费点时间再细细地看一看吧,最好是亲自动笔改一改!”
“改?这么好的诗要改,那可就是狗尾续貂了!耀成,”张颂臣回头看了一眼姜耀成,“不是我小瞧你,两天内写出这么好的长诗,你没这本事!嗯,别说是你啦,就是全米业公会的所有米行,甚至全长沙市,只怕也没有一个人有这本事!”
“是呀,是呀,我哪敢跟耀宗比呀!写诗作文,那是他的长项,我自愧不如!”姜耀成含含糊糊的答应着,顺手从桌子上拿过姜耀宗写的那首诗,眯起眼,快速地翻看起来。这一翻看,他才明白,张颂臣的称赞不是虚言,姜耀宗的诗虽难免粗糙之嫌,但确实概括全面,内容准确,铺陈得体,顺畅留利,读起来朗朗上口。
“两天时间能写成这个样子,也就很不简单了,真难为耀宗!”姜耀成自言自语道。
“耀宗,听耀成说,你的书法功底很深。我看,一客不烦二主,这诗稿就麻烦你来誊写吧!字要写得大一些,工整一些。写好以后,我叫人贴到会场上去。到了公祭那一天,全会场上的人就都能看到这首诗了!”张颂臣对姜耀宗说。
“好、好、好,大哥,我来抄写,我来抄写!对了,大哥,你要我抄写几份?一份不够吧?”姜耀宗问。
“大字的,抄写一份也就够了。但小字的,”张颂臣拿着诗稿若有所思,看了看姜耀宗,又看了看姜耀成,“对了,耀成,这诗稿还得抄几份小字的。你去叫四个字写得好的人过来,让他们也来抄这首诗,每人抄一幅。字不要写得太大,最好是小楷,但一定要写得工整、漂亮。他们抄好以后,一幅贴在我这屋里墙上,我好经常看看、念念;另外三幅嘛,就分送给米业公会的刘懿荣、柳德懋、范岱荪他们吧!娘的,他们平常不是老夸自己的诗词写得好吗,这回我看谁敢跟老子比!”
十一月十四日上午,长沙米业公会的全体同仁集合在一起,召开公祭蔡锷将军大会。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主席台两侧悬挂着“一代名将永垂不朽”、“三湘英烈万古流芳”的巨幅挽联,会场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追思蔡锷将军的诗词和挽联。那些诗词和挽联,无疑都是米行老板们的得意之作。
姜耀宗代张颂臣撰写的长诗《湖南颂》贴在主席台的左侧。十多张写满了大字的镶金边白纸差不多贴满了整个墙面。诗的篇幅之大本就十分显眼,姜耀宗的一笔颜体楷书又写得极好,古朴雄厚,苍劲有力。这样一来,台下上千会众的眼球就差不多全都被吸引过去了,一个个伸头探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少人还连看带念,啧啧称羡,甚至大声叫好,以致会场一片混乱。
米谷贸易业在长沙,乃至于在湖南全省,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但凡米业公会举办大型活动,省、道、府、县各级政府一般都会派要员参加。这时候坐在主席台正中位置的,便有好几位省政府的大官。刘懿荣以长沙米业公会会长的名义主持公祭大会。他见会场秩序混乱,交头接耳议论的声音不小,便想出面整顿一下。但他刚张开口,想要说话,坐在身边的一位穿军服的省府大官忽然扭头对他耳语起来。刘懿荣一见,连忙站了起来,一边毕恭毕敬地听着,一边点头哈腰地连声称“是”。
民国初期的地方行政权力全都操之于军阀手中,成了军权的附庸。袁世凯时期,省一级政府初设行政公署,长官称民政长,后又将行政公署改称巡按使署,民政长改称巡按使。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上台当总统,实权掌握在国务总理段祺瑞手中,地方行政制度仍是换汤不换药,唯一的变更是将巡按使署改为省长公署,巡按使改称省长。这便是中国历史上设立省长的最早开始。但当时的省长,多半有名无实,有的省虽是单独设立,却无实权,一切都听命于将军,而有些省则连单设的名头都没有,干脆由各省掌握军权的将军兼任。湖南省的省长,便是由将军兼任的。刚才坐在主席台上对刘懿荣耳语的那位穿军服的省府大官,便正是兼任湖南省长的陈将军。
陈将军一身二任,上马管兵,下马管民,集军权、政权于一身,表面上威风八面,内心里却也有难言之隐。原来,他本是袁世凯的旧将,新近刚从外省调过来的,威信未立,民心不服,有相当大一部分湖南地方官员和民众都不大买他的账。他也知道自己形象不佳,威望不高,于是便千方百计地四处讨好,特别是拉拢一些有威望有实力的地方士绅,想以亲民、尚文、敬慕英雄人物的姿态来博取好感,收买民心。他早已打听到张颂臣是湖南实业界有名的领袖人物之一,会前进门时又已看到了署名作者张颂臣的《湖南颂》那首长诗,内心里也确实佩服这首诗写得好,如今见会场上的人们纷纷抬头盯看墙面,知道这是拉拢人心、结交贤达、改善自己形象的绝好机会,于是便心生一计,要刘懿荣把大会的议程增加一项,即请《湖南颂》的作者上台朗诵这首长诗。刚才他向刘懿荣耳语的,便是这件事。
手握全省生杀大权的将军兼省长开了口,刘懿荣自然不得不听从。再说,他早就把《湖南颂》这首长诗看过多遍了,内心也十分欣赏、佩服。他扭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柳德懋和范岱荪,淡淡地笑了笑,算是和两位副会长作了商量,打了招呼,然后便迅速站起身来,对着会场的全体听众大声说道:“蔡将军仙逝,华夏齐悲,三湘同哭,我米业界同仁更是五内俱焚,这贴满会场的诗词挽联便都是明证。毫无疑问,这众多的诗词挽联中,写得最好,水平最高,最能代表我米业界全体同仁心意的,要算是福湘老板张颂臣先生的长诗《湖南颂》。这首长诗从湖南的山川地理形势写起,历数数千年来叱咤风云的三湘英雄人物,到追思、颂扬蔡将军的丰功伟绩结束,篇幅之大,内容之丰,文笔之美,行文之跌宕起伏,气势之雄伟磅礴,史所罕见,诚绝佳之宏篇,千古之绝唱也!我本人昨日灯下抚案阅之,连读五遍,尚难尽意,感慨唏嘘,叹为观止,几乎夜不能寐呀!在座诸公中,与老朽有相同感受者,可能不在少数吧?今天,本省的老父台、德高望重的将军兼省长陈大人,特地从百忙中抽出时间亲临大会,和我们一起祭奠蔡将军的英灵,让我们深受感动。陈大人敬慕英雄,爱重贤才。刚才,他特地吩咐我,建议大会议程增加一项,那就是请《湖南颂》这首长诗的作者上台朗诵。我和柳德懋公、范岱荪公两位副会长都觉得陈大人的这个指示英明得很!诵读祭悼诗词文赋本乃大会题中应有之义,这样做不仅有利于进一步表达和寄托我们的哀思,而且还可以借此机会欣赏佳作,学习历史,奖励先进,弘扬正气。所以,下面我们就谨遵陈大人指示,请张颂臣先生上台朗诵他的宏篇巨作长诗《湖南颂》,大家欢迎!”
张颂臣就坐在主席台下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姜耀成、姜耀宗和米行里的其他几个头面人物依次坐在他的两旁。此刻,他心如潮涌,激动异常。他的激动,倒不是来自陈将军兼省长的破格赏识和抬举,更不是来自刘懿荣态度异常诚恳、用词无比谦卑的有意讨好和恭维,而是直接来自他直接面对的那个主席台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