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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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姜耀典买的一处地基在村子北边,石板塘的南侧。那里原是一片地势平缓的荒草岗子,后面有一座树林茂密、终年常绿的小山,左侧有一棵参天大树。那参天大树,就是那棵远近闻名、有数百年树龄、树干粗得好几个人伸开手都合抱不过来的巨大樟树。地基右侧的不远处,便是那位由于对塘神不恭敬而得病夭亡的陈姓第十三代族长的坟墓了。也许是因为有坟墓在旁的缘故,这块地虽然不错,却从没有人打过主意。姜耀典独具慧眼。他用极低的价格买了过来,雇人砍光杂草树木,稍加修整,一块上等地基的雏形便呈现在人们面前了。他又在东侧筑土垄,并在土垄上遍植细小毛竹,使之成为一道隔开地基与那座坟墓的屏障。这道竹林屏障,终年青翠欲滴,四季婀娜多姿,与后面郁郁葱葱的小山、南面气势如虹的巨树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地基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这处地基修整成型后,姜耀典没有立即兴工建房。他把它搁置下来了。他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有财力不继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却并不在这里。他觉得,地基左右两面虽已限制住了,后部却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因此,他不忙于立即建房,想先搁一搁,将来逐步把后面的小山都买过来,进一步扩大规模,盖一座气势宏伟的大房子。

姜耀典的这处地基,几乎人人见了都赞叹不已,唯独姜耀荣不以为然。原来,那巨大樟树的大半截树干是空的,下部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树洞,洞中有一尊灵官菩萨的神像。那灵官菩萨的神像是先人安放的,极有灵验。每逢节庆或家中有事,人们都要来祭拜她。姜耀荣的不以为然,就源于这座灵官菩萨的神像和那个陈姓先人的坟墓。他逢人就说:“左有菩萨庙,右有古人坟,这地基夹在神鬼之间,弄得神不神鬼不鬼的,有什么好?”

对哥哥的看法,姜耀典不赞同。他说:“夹在神鬼之间,神鬼都来保佑,不是正好吗?”

姜耀典买的另一处地基就在南大门里边,正堂屋南侧,紧挨四房姜云海家的南厢房。那里原来是一处无主的低洼地。姜云海为了钓鱼、养鸭子,就把那块低洼地挖深了些,改做了一口小水塘。姜耀典对姜云海说了一番甜言蜜语,结果只用了两块光洋,就把那口小水塘连带附近的几畦菜地全都买过来了。他雇请人力,把临近小水塘的一个山角打掉,将土填进小水塘,没费多大功夫,便修整成了一处像模像样的宅基地。

村北的那处地基,姜耀典搁置下来了,而南门里头的这处地基,他却没有丝毫耽搁,很快就紧锣密鼓,兴工建造,赶在开春前盖成了房子。新房没有采取独门独院或独栋的方式,而是直接与老屋建在一起。从外表看,新房纯粹就是南门里头最后一排老屋的向西延伸,不仅墙体相连,屋顶相接,就连门窗、台阶也都式样一致。这种建法比较合理、自然,没有招人显眼之嫌,因而赢得了许多人的好评。然尽管如此,族里还是有不少人对姜耀典有意见。不过,他们的意见,不是源于建房的方式,而是源于建房的规模。

新建成的房子一共有七间,那就是堂屋一间、住房四间、杂物房两间。其中一间杂物房面积很大,差不多有三间住房加在一起那么大。人们原以为姜耀典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盖三四间小房子罢了,没想到他竟然盖出了那么大的规模。这一下,族里炸锅了,人们议论纷纷。长房、三房、四房的人都说:“二房出人精,出了一个姜云山、一个姜耀柏还没够,又出了一个姜耀典!这三个人精把族里的公产全占没了,倘若再出一个人精,我们还有活路吗?不行,这事没完,要跟他说道说道!”

面对人们的议论和埋怨,姜耀典既不着急,也不辩白,只淡淡地笑着说:“我还要施工呢,你们等我完工了再说不行吗?”

果然,姜耀典接下来又进行施工了。他后来的施工,重点就是改造那间规模庞大的杂物房。他花钱买来了许多质优价昂的石料和硬木材,又雇请了几个技术高超的石匠、篾匠和木工,做了一副石碓、一副推子、一副石磨、一架风车以及篮盘、笸箩等许多日用器具。他把石碓、推子、石磨、风车和日用器具安放在那间规模庞大的杂物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切就绪以后,他就挨家挨户地串门,以十分诚恳的态度对各家主人说:“我姜耀典盖房,承蒙各位伯伯、叔叔、哥哥、弟弟们关怀照顾,大力支持,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所以就特意建了一间碓屋以表寸心。从今以后,这间碓屋,连同里面的石碓、推子、石磨、风车和所有器具就都是族里的公产了,请大家都去推米、舂米、磨粉吧!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用和我打招呼,也不要怕把里面的家伙搞坏了。家伙搞坏了也不要紧,我负责修!”

当地主粮是大米,大米的加工是需要石碓、推子、石磨、风车等许多专用器具的。这些专用器具大多价格昂贵,体积庞大,一般穷家小户不仅置办不起,而且即便是置办得起,也没有地方安放。所以,当地人一般都习惯以家族为单位,或几家几户联合在一起,共同集资置办这些专用器具,并找一间较大的房子来集中安放。这种集中安放专用器具并集中加工粮食的房子,就是所谓“碓屋”。

在当地,这种“碓屋”相当普遍,各村都有。石板塘姜家原来的“碓屋”早已毁坏无遗了,姜云岳身负族长之责,倒是有心新建,但他既缺钱,又缺地,还缺魄力,哪里做得成这种事!多少年来,由于没有“碓屋”,石板塘各家各户需要加工粮食的时候,都不得不挑着稻谷走东家,跑西家,求人帮忙,或是找人借家伙。这种求人的事,使得姜家人吃够了苦头,丢尽了面子,遭受了许许多多说不尽、道不明的难处。尤其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大批量加工稻米,不少人家还要磨粉做年糕和粑粑,各村的“碓屋”都忙得不可开交,姜家人为着借工具加工粮食的事就更是愁上加愁了。因此,兴建一间属于自己村里人所有的“碓屋”,对于他们来说,是迫在眉睫的事,是做梦都在幻想的最大愿望。

今天,他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族里有“碓屋”了,从此再也不必求人帮忙了。而且这“碓屋”的兴建还没有让他们掏一分钱、出一份力,他们能不高兴吗?姜耀典为全族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他们能不感激、夸奖吗?结果,“碓屋”完工后,人们对姜耀典的态度一夜之间大变,议论、埋怨、咒骂之声悄然停息,而赞美、夸奖、褒扬之声突然兴起。

姜耀典建了一间“碓屋”,获得了人们的赞誉,但他的施工仍然没有停息。接着,他又做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他做的一件事,是在老屋的最南头筑了一道围墙,并在围墙上安了一张门,使老屋和后面的山以及菜园子等完全隔开了。他做的另一件事,是在新建的围墙外,菜园子的近旁,后山的前面,开凿了一个半亩大小的水塘。这两件事都是有益之举。前一件事增强了村子的安全性,使得后面山里的野兽不至于可以轻而易举地蹿进内地坪吃鸡咬鸭。后一件事则不仅方便了人们用水,使得人们可以就近洗刷农具,浇灌菜园,以及养鱼养鸭等;而且还对整个村子的防火,特别是对那座木制结构仓房的防火,提供了用水保障。这两件事都做得非常好,族里人个个赞不绝口。

建“碓屋”、筑围墙、凿水塘这三件事,使得姜耀典征服了族里大多数人的心。人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向偏疼姜耀典的姜云岳将来肯定会把族长的位子留给他的。

姜云岳会把族长的位子留给姜耀典吗?这事,姜云岳也在考虑。无疑,小儿子的一系列举动,姜云岳也很欣赏。但欣赏之余,他却也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我十多年前盖房时,耀典出过很多主意,如前移大门、拆除仓房等,但他自己现在买的这两块地基当时却只字未提过。这是为什么?莫非他当时就存着心思,要把这两块地留给自己?——哼,这小子心眼多呀!他对老子都留心眼,也就太自私了!看来,他心里头深不可测,还得多看看!”姜云岳暗地里琢磨道。他越这样琢磨,就越觉得自己以前对二儿子太偏疼了,甚至都有点后悔,不该把那八百三十块光洋统统交给姜耀典的。

姜耀典的新屋落成不久,姜耀荣买童养媳的事情也终于有眉目了。这天中午,豹子冲的成老倌来找姜耀荣,说是相中了一个小女孩,条件相当不错,价格还不贵,要他同去看看。当地人称呼中老年男子,一般不叫“老汉”,而叫“老倌”或“老倌子”。称呼的时候,一般是在姓的后面加上“老倌”二字,或是在名字中择一字再加上“老倌”二字,如张老倌、李老倌或荣老倌、德老倌等。倘若是在说话时谈及外村的中老年男子,有时还会在他的姓或名前再加上村名,如吴家冲的德老倌、双塘街的杨老倌等。成老倌姓吴名顺成,已经四十好几了,膝下孙男弟女一大帮。他与姜耀荣关系极好,是可以一个碗里扒饭吃、一张床上共枕头的密友。当时,姜耀荣刚开始搓麻将,正在兴头上,但见是好朋友来了,且还带来了好消息,所以虽有些不大情愿,却也只得讪讪地走下麻将桌来。

成老倌相中的小女孩名叫刘六娥,是刘公山上猫眼村刘柏林的第六个女儿。刘家住在山上,没田没地,全靠砍柴卖钱,收入有限。刘柏林年纪大了,妻子有病,孩子又多,光女儿就有六个,一家人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生活异常贫困。这年春上,妻子又病倒了。当时正值阴雨连绵,山里都进不去人了,不仅砍不到柴,就是砍了柴也没法运到山下去卖。刘柏林既无钱,又无粮,眼看着老婆病得形销骨立,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打起了卖儿女的主意,想把最小的女儿六娥卖掉,得点钱,来救活一家人。

成老倌说他相中的小女孩“条件相当不错”,这话倒是不假。刘六娥六七岁了,既离得开父母,又容易养活和带驯,正是买卖的最佳年龄。她长得虽然又瘦又小,但身体相当结实,模样也不错,眉眼清秀,五官端正,人也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已能做不少家务活了。姜耀荣一见她那乖巧可爱的样子,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心里很中意,但有一点拿不准,那就是她有没有“宜男之相”。为这事,他特意跑回家请教了娘,并要娘同去刘家看看。

姜老婆子认真听了儿子的介绍,又详细问了许多具体的问题,如屁股有多大、腰有多粗、胯骨宽不宽等。把一切都问清后,姜老婆子一边剔牙齿,一边闭目凝神思忖,过了好一阵才发话道:“同去刘家看看,就没有必要吧!我腿脚不好,爬不动那山。再说,买人卖人这事,也不兴亲自登门入户去看的。这里头有忌讳。”

“这事儿子明白。我去看那孩子时,也没进她家。是成老倌把她带到后头竹山里,我躲在后头悄悄看的。娘要是去看的话,也让成老倌把她带出来就是了。”姜耀荣急忙解释。

刘家愿卖,姜家愿买,这事就好办了,但在商量价钱时,却还是很费了一番周折。刘柏林一口咬定,非要十八块光洋不可,少一块也不行。而姜耀荣呢,他是无论如何只同意给十块光洋,多一块也不干。成老倌从中穿针引线,两家来回跑,反复磋商,最后终于说定了一个价格:十二块光洋,外带半斤盐和一石五斗稻谷。

买卖双方在价格这个关键问题上达成了一致意见,就可以签文书契约了。文书契约怎么签呢?按当地不成文的规矩,签文书契约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签两份契约,即卖方先与中人签一份契约,中人再与买方签一份契约。这种方式的好处是,买卖双方不直接见面,也不直接在同一份契约上签字留名,因而可以避免日后出现意想不到的麻烦。比如说,倘若卖方日后后悔了,要找买方的麻烦,买方就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同样的道理,要是买方后悔了,想找卖方的麻烦,卖方也可以置之不理。但在这种方式中,中人的作用特殊,类似于人贩子,因而有些做中人的不大愿意按照这种方式签契约。他们害怕自己的责任太大了,将来难以应付可能出现的纠纷,夹在买卖双方中间不好做人,而且也不愿意担人贩子的名声。在当地,买卖人口的事情虽然极平常不过,但人贩子的名声却还是很不好听的。一般正经人家,都不愿与“人贩子”这三个字搭上联系。另一种方式是签一份契约,买方、卖方和中人都在同一份契约上签字画押。这种方式的特点与第一种方式恰好相反,中人的作用小,责任轻,名声也好听些,但买卖双方直接见面,日后扯皮、闹事的可能性也就增大了。

姜耀荣当然是希望按照第一种方式签契约的。他担心的是,如若按照第二种方式签契约,刘家会从契约上的签名找到姜家,从而日后来找他要人。他一本正经地对成老倌说:“老哥,好人做到底,帮忙帮到家。麻烦你跟刘家说一声,就签两份契约吧!我觉得还是签两份契约好。我没在他那份契约上留名留姓,他也就不知道我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五麻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安全可靠!”

成老倌是不想按照第一种方式签契约的。他是个本分人,不想担太重的责任。再说,吴家是望族,自老祖宗以来,就以耕读传家,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没出过三教九流的人,名声也要紧。但他在对姜耀荣说时,却并不说是自己不同意第一种方式,而说第二种方式对姜家更有利。他笑着说:“老弟呀,你真是幼稚得可笑!猫眼村离你们石板塘最多也就二十里地,站在地坪里相互都望得见,他刘柏林要找人的话,还能找不到?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他能不能在契约上看到你的名字这件事,他横竖都能知道女儿到了哪家的。要依我说呀,还是按照第二种方式签契约好。那样更安全,对你更有利。你想想啊!如果是按照第一种方式签契约,他刘家日后到你们姜家要人,你凭一家之力,能对付得了吗?刘柏林,儿子就有四个,女儿嘛,去掉六娥,还有五个,这是多大的力量啊!不用很长时间,只要五六年,最多七八年,他的儿女就都大了。到那时,他带着四个儿子、五个女儿、五个女婿一起来找你算账,你怎么办?你们姜家人虽不少,可哑的哑、驼的驼、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能顶事的呀!我说这话,没贬低你们姜家吧,对不?但如果是按照第二种方式签约呢,我和你的名字都签在一张契约上,那情况就不同了。他刘柏林要找麻烦的话,就得掂量掂量了,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你一家,而是我和你两家。我和你两家是什么关系?那是铁杆的关系呀!到时候,我们两家联合起来对付他,两家对一家,他能不害怕吗?”

成老倌这么一说,姜耀荣没意见了。于是,契约按照第二种方式签了,三个人的名字都签在了一张契约上。但签约的时候,姜耀荣和刘柏林还是没有直接见面。按成老倌的意思,最好是三个人见见面,坐在一起扯扯谈,喝喝酒、吃吃饭,顺带着就把契约签了。但是,姜耀荣死活不同意。他还是害怕和刘柏林见面。他担心见了面,刘柏林会记住他的模样,将来会更容易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