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耀荣这句话绝不是信口开河。它是多年郁闷情绪日积月累、层层积淀的结果,是心中火山的一次猛然爆发。他脾气虽不大,但性格内向,有事常憋在心里。对于生了几个残废孩子的事,他表面上不大在乎,常对李英莲说“接着干接着生就是了”,其实心里头很着急,很难受,很憋气。这着急、难受、憋气的缘由,当然有害怕断子绝孙的意思,但更主要的还在于他和弟弟姜耀典的暗中较劲。他是哥哥、老大、姜家门里的长子,而姜耀典是弟弟、老二、姜家门里的次子。论在家族里的地位,老二不及老大,次子不如长子,这是自古皆然的。然而,在如今的现实中,他这个做哥哥的,却时时、事事、处处落在了弟弟后头,远不如弟弟风光如意。从小时候起,父亲就喜欢弟弟而不喜欢他。娶亲成家以后,姜耀典虽然头一个生的是女孩,但后头几个却都是男孩,并且个个都四肢健全,五官端正,聪明伶俐,招人喜爱。而他呢?孩子虽然生了不少,却死的死,残的残,健全正常的,至今一个也没有。由于后代出得不一样,老父母对兄弟两个的态度也显然更不一样了。平时,老父母常往弟弟家里跑,却很少到他家里来坐坐。农忙时,老父母常到弟弟田里帮忙,却很少主动给他做做事,看看孩子。同是孙子,弟弟的那几个孩子,老两口常领着走人家、串亲戚;而他的孩子,老两口几乎一次也没有带出去过。家里来客人的时候,老父母对孩子们的态度不同就更明显了。他们常把弟弟的孩子们往客人跟前领,一个一个地细心介绍。那神态,就跟欣赏家藏珍宝似的,爱不释手,高兴异常。而他的孩子,老父母就不仅不往客人跟前领,反倒常常还要跟做贼似的藏着掖着,生怕客人们看见了。这一切,姜耀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憋得难受极了。“这一切都怪谁呢?”他经常这样想。他想过自己做没做坏事的问题,想过杀生的问题,还想过很多很多的其他问题,想来想去,最后他想到李英莲身上了。他认为,是李英莲给他生了一大堆残废孩子,而正是这一大堆残废孩子使得他输给了弟弟,使得他脸上无光。渐渐地,他把一肚子怨气都归结到李英莲身上了。他和李英莲本来是相当好的,但由于脑子里有了这些想法,心里头便渐渐产生感情的裂缝了。他忍性好,刚开始时,感情的裂缝也还不太大,所以他忍耐过来了,从没有对李英莲说过太出格的话,更没有动过手,打过架。但他忍性再好却也是有限度的。随着生活中的磨擦日益增多,心中的疙瘩越琢磨越大,感情的裂缝也不断扩宽增深。他忍了再忍,实在忍不住了,憋在心中很久的那股怨气终于在此刻喷涌而出了。
姜耀荣的话实实在在地刺痛了李英莲那颗已经受了重伤的心。她一边哭,一边叨唠道:“我哪有功呀?我没功,你有功!你的功劳可是太大了,姜家第一,石板塘第一,全天下第一!可不是嘛,我肚子老大的时候,你还要爬在我身上拼命使劲呢!要不鹤琴怎么会残废呢!你……”李英莲越哭越伤心,大半个枕头都湿了。
一病二哭三叨唠,这是女人对付男人的三种武器,也是男人最害怕、最反感女人的三件事情。李英莲病了,哭了,接着又开始叨唠了。她的叨唠就像唐僧对付孙猴子的紧箍咒,直念得姜耀荣脑袋发胀,头皮发麻。
“废话!驼子是我搞出来的?”姜耀荣喊道。
姜耀荣嘴笨,平时说话就颠三倒四,极容易出错,脑袋发胀、头皮发麻的时候就更是容易胡说八道了。他这话就明显有问题,很容易让人误会。果然,李英莲产生误会了。她停住了哭声,愣了愣神,猛地抬头问道:“噢,驼子不是你搞出来的,那是哪个王八蛋搞出来的?你说!你说!你说呀!”
姜耀荣愣住了,脸红了红。他显然意识到自己随口一说的这句话说错了。但他是个男人,男人怎能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改口认输呢?他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姜耀荣不说话,李英莲更来气。她紧接着大声逼问:“你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是吧?”
“好吧!就说驼子是我搞出来的,那哑巴呢?瞎子呢?那两个也是我搞出来的?”
姜耀荣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错了,但他却没有能够及时改正过来。结果,新说出来的这句话依然故我,错上加错,使得李英莲误会更深了。李英莲脸色气得煞白,眼睛瞪得老圆,气势汹汹地吼道:“怎么?哑巴、瞎子不是你姜耀荣搞出来的?不是你姜家的种?你王八蛋敢不承认?”
“姜家的种?哼!”
“哼什么?你王八蛋敢不承认他们都是你姜家的种?”
“‘姜家的种’?哼!我们姜家门里没这样的种!”姜耀荣大声嚷道,牙根咬得咯咯响。
“什么?‘姜家门里没这样的种’?这是你说的?那你王八蛋说清楚,是谁的种?”李英莲勃然大怒,一翻身坐了起来,紧接着又一蹦,蹦到了床下。
要在平日,吵架根本到不了这时候就收场了。两口子都不是会打架的人,更不是爱打架的主。再说,两口子的感情也一向不错,凡事都能互相谅解,虽然锅碰勺子、勺子碰碗的事平时难免有,但从没有撕破过脸皮。然而,这一次与往日大不相同。两个人都有气,都在火头上,而且火气都积蓄了很长时间,就跟火山爆发似的,已经到了非喷发不可的时候了,更何况言谈话语还涉及到了残废孩子究竟是谁家的种子这一问题,而这一问题又恰恰是夫妻吵架时最怕涉及的最敏感的问题,因为这一问题直接关系到女人的贞操。
女人家最怕的,就是牵扯上不明不白的男女关系。但凡牵扯上了这样的事情,烈性子女人常会要大哭大闹,寻死觅活,折腾个七进七出,不搞清楚了决不罢休,甚至还要搭上性命的。李英莲就是这样的女人。那个时代,贞操就是女人的生命。李英莲性子烈,又出生于大户人家,从小受过严格的家教,对贞操看得极重。嫁到姜家十多年来,她一直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在和男人们打交道时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要说和他们打打闹闹,就是和他们单独说几句话的时候都很少有过。她自信没有任何越轨的言行,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说三道四的把柄,因此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还会牵扯上男女关系问题。在凤盘山水塘边听到那几个看牛老头的议论时,她虽然心里很不痛快,但还没有太在意,总觉得那只是人们的瞎说八道,无稽之谈,偶尔一说的,不会产生实质性影响,更不会危及到她和姜耀荣的夫妻关系。当时她甚至还想,回到家里后,一定要把听到的这些混账话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丈夫,让他好好安慰安慰自己。然而,她压根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把听到的混帐话告诉丈夫,丈夫却已经把更混帐的话说出来了。
“‘姜家门里没这样的种子’,这话说得多么明白,多么清楚,多么露骨呀!看来,那几个看牛老头的混帐话,别人也说过了,大家都议论开了,而且姜耀荣还听到过了。姜耀荣只怕还是赞同这些混帐话的,要不为什么会说这几个残废孩子不是他姜家的种呢?”李英莲这样想。她越这样想,心里就越委屈。她心里越委屈,就越想说话,越想大声吵闹,越想把事情搞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她好强,脾气硬,绝不是那种自甘认输,受了欺负就自认倒霉,把气往肚子里咽的女人。
“姜耀荣,你给我说清楚,哑巴、驼子、瞎子都是谁的种?”李英莲停住哭泣,迈步向姜耀荣逼近,一字一顿地说道。她说话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激烈,但话中的意思却十分清楚、坚决。看得出来,她认真了,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了。姜耀荣不把话说清楚,她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果姜耀荣这时候能说出几句服软的话来,李英莲也许就会回心转意了。但可惜,姜耀荣没有这样做。他不肯这样做。他虽然能力不大,但心气却极高傲,从来不肯在女人面前服低做小、俯首认错。他觉得自己从小就被父亲看不起,比弟弟矮半截,在家里没地位,如今要是再输给堂客们了,那还算得上是个男人吗?“不行,老子宁肯对不起老婆,也不能失格(丢人),给人留下怕老婆的话柄!”姜耀荣这样想。面对李英莲的步步紧逼,他脚下虽然在悄悄地后退着,眼神、脸色和嘴巴子却依然十分强硬,毫不示弱。
“哑巴、驼子、瞎子是谁的种?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的种喽!是你带来的,不是我们姜家的!我们姜家别说是人了,就连猪、牛、狗、猫、鸡、鸭都没残废种子!前两天那头大白猪还下了十多个小猪仔子呢,个个都是四肢健全,耳聪目明,你见哪个残废了?就你动不动就他娘的生残废,不是哑巴、聋子、驼背,就是瞎子!你他娘的真是一个扫帚星,谁沾了谁倒他娘的八辈子臭霉!”姜耀荣粗声粗气地吼道。显然,他不仅没有丝毫认错的意思,反倒把事情越扯越远,越扯越离谱,越扯越没边了。
“噢!说了老半天,我这才听明白,你王八蛋认为哑巴、驼子、瞎子都是我的种,都是我带来的,对不?”
“不、不是你带来的,是谁带来的?”
“就是你们姜家的,我们李家没出过残废人!”
“你们李家没出过残废人,我们姜家就出过啦?”
“姜家原来没出过,你就不会下啦?你王八蛋一肚子全他娘的都是残废种子!”
“我下残废种子?我可从来没下过残废种子!”
“你没下过残废种子?那家里头这一大堆残废种子是哪个王八蛋下的?”
“谁下的?我哪知道!这事你别问我,还是问你自己吧!要不,回家问你娘去!”
姜耀荣随口而出的那句“回家问你娘去”的话,说糊涂又好像不糊涂,说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其中似乎含有欲言难言、欲隐难隐的深意,令人琢磨不透。李英莲完全被这句话弄懵了。“姜耀荣这句话好像不是信口说的。难道他也怀疑我和娘家的男人们有不正当关系?难道这事传到娘家去了,娘也怀疑?不行!这事太大了,我得弄明白!”李英莲暗自想道。她手一抬,擦了擦眼泪,夺门而出,径自朝着回娘家的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