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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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知县实在太小了,是被人瞧不起的“七品芝麻官”。但姜云山自己却绝不轻看这个“七品芝麻官”。他觉得自己很光彩,因为这个“七品芝麻官”在姜家数百年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地方上也是不多见的。他自以为是国家的有功之臣,为祖宗增了光,为家族添了彩,为地方争了名誉,族里、家乡都数他第一。于是,他产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在家乡盖座房子显摆显摆,以便让自己的功名成就在家乡深入人心,永世不忘。他觉得,起房盖屋这方式标志性强,历久性好,影响长远,能使人印象深刻。老百姓见到他姜云山盖的房子了,也就会长久记得家乡曾经出过他姜云山这样一个大人物。

当然,姜云山想起房盖屋,也并不全是为了显摆。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为大老婆韩菊吟和她所生的儿子姜耀松找个妥当的住处。他有好几个妻妾。她们在一起经常吵架,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小妾们年轻,个个貌美如花,他离不开。而韩菊吟却早就色老珠黄了。韩菊吟对他有恩,帮过他的大忙,还送过玉镯。那玉镯,他当掉了,后来虽去找过,但没找到。为这事,他一直觉得心里有愧。他不喜欢韩菊吟,却又不忍抛弃。想来想去,他便想出了在家乡盖座房子让她搬回来居住的办法。

有了显摆的欲望,又有了为老婆孩子找住处的想法,姜云山便时刻都想起房盖屋了。

从回家奔丧的那天起,姜云山就打起了盖房子的算盘。但房子也不是说想盖就立马能盖得起来的。盖房子当然要有很多基本条件,如大量的钱财、人力、物资和一块风水好的地基等。姜云山不缺钱,但他缺人力,缺物资,尤其是缺一块好地基。他深知,要具备这些条件,离不开家族、特别是族长的支持。而且,他也深知,自己是个官员,守服期间是不宜直接出面大兴土木的,必须有人代为张罗。从这个角度考虑,他也不能不求助于家族、特别是族长。考虑到这些问题,姜云山便找到了兄长姜云岳,要他以族长的身份出面为自己盖房。

姜云岳也正有个事情梗在心头。原来,族长虽不是官,在族里却颇有些权利,办事比较方便,在地方上的名声也好听。因此,他很想当族长。但他如今却还只是个临时的,将来难免会有人提出正式选族长的事。族里能人多,想当族长的大有人在。真要是正式选族长的话,自己能被选上吗?每每想到这里,姜云岳就忧心忡忡。见老弟云山要他帮忙盖房,他灵机一动,连忙皱着眉头说:“云山,我倒是真想为你盖房,但我哪有这权利呀!”

姜云山一楞,大声问道:“那就奇怪了!你不是族长嘛,怎么会没这个权利呢?”

姜云岳双手一摆,反问道:“谁说我是族长呀?”

“这不明摆着嘛,如今族里的事都是你在管呀!”姜云山的声音依旧很大。

姜云岳苦笑一声:“那是父亲生前临时安排的,而且只管给父亲办丧事。一旦这档子丧事办完,我这权利也就没了!”

“噢,我明白了,你不是正式族长。云岳,其实这事很简单嘛,你跟大家说一声,宣布自己是族长不就完了?族长又不是官,屁大的权力都没有,一点实惠都捞不着,谁还能跟你计较呀?”姜云山和姜云岳是双胞胎兄弟,互相之间只差着一个时辰,加之姜云山又当了官,所以他直呼其名,不喊兄长。

“笑话,族长能自封?云山,”姜云岳撇了撇嘴,“在乡村里头,当族长可是个既风光体面又很实惠的事,你还真别小看哟,好多人都要争抢哪!”

“争抢?咱们石板塘姜家还有人敢跟你争抢族长这位子?”

“怎么没有呀?想当族长的,不下四五个呐!真要论实打实的条件,说实在话,我还真是争抢不过人家。比如说吧,论辈分,我比不上辉宇叔;论年纪,我比不上云岱哥;论学问,三房、四房的那几个,我没一个能比得上;论——”

“别说了,别说了,”姜云山起急了,“你就直说吧,怎么做,才能让你当上族长?”

“那也简单,把族里人喊到一起开个会,你说说话,当众推举我当族长不就行了?”

“我说话管用吗?”

“怎么不管用?你是族里头号人物,现任知县,当朝七品,前程远大,说话谁敢不听?”

“呵呵,那好,你去各家喊一声,今天晚上就开会,推举你当族长!”

那天晚上,族里就开会了。会上,姜云山扯着嗓门说了一阵,郑重其事地推举姜云岳当族长。果然,他一开口,别人就都不说话了。于是,姜云岳当上了石板塘姜家的族长。

几天后,姜云岳就开始以族长的身份为姜云山张罗建房了。他为姜云山选了一个好地基。石板塘村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半月形小盆地。小盆地的中部是一片竹林子,南部是从陈家买过来的老屋,而北部则是一个很大的菜园子。姜云岳为姜云山选中的地基,便是这个菜园子。

姜云岳很卖力,房子没多久就盖好了。那房子盖得不错,但姜云山却还要盖房。不过,他这一次要盖房,却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二儿子姜耀柏的主意。

姜耀柏是姜云山的小老婆生的,为人贪婪,喜财好色,特别爱占便宜。他见老屋与新建房屋之间有块竹林子,正处全村正中位置,很适合盖房,便想占为己有,在那里盖座豪华大宅。但他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自己出面盖房,那是万万不行的。于是,他灵机一动,便撺掇父亲姜云山出面来做这件事。

一天饭后,姜耀柏陪着父亲散步。当走到那片竹林子附近时,姜耀柏忽然左看看,右看看,悄声对姜云山说:“父亲大人,这片竹林子,你老人家没琢磨过?”

“没琢磨过。怎么啦?你小子想打什么主意?”姜云山迈着四方步慢慢地踱着,一边剔着牙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头也没回。

“这地方可是一块千金难觅的宝地呀!它正面对着照壁山神母岭,后面倚着后头山上的五棵巨松,左右两面又都有房屋相拱卫。这样的绝佳宝地,石板塘可真是只有这一处啊!你老人家难道不想在这地方办点事?”姜耀柏口中唾沫横飞,双手连比带划。

“什么鸡巴毛宝地不宝地的,你小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痛快点,别跟老子拽斯文!你想在这地方办什么事?是不是想给老子造个花园啊?”姜云山说。

“造花园?这个地方造花园?那可就真正是拿和田玉雕马桶,糟蹋宝物了!”姜耀柏眼睛珠子瞪得老大,脑袋也摇得像货郎鼓似的。

“那依你的意思,这块地方好干什么?”姜云山问。他手指一弹,把一小条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肉丝扔到地上,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又继续漫开了四方步。

“建房呀!”姜耀柏依旧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建房?刚建了一座,还要建?”姜云山站住不动,回头紧盯着儿子的眼睛问道,话中不无大惊小怪的语气。这回,姜耀柏的话显然引起他重视了。

“当然还要建房喽!咱们家房子虽是建了一座,但那房配得上你老人家的功劳、地位、荣誉吗?当年,你老人家跟着左大帅西征,出生入死,上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中为乡梓赢得了无尚光荣,下为家族争来了千古美名,如今衣锦还乡,光宗耀祖,难道不应该盖一座高堂华厦颐养天年?你老人家虽然不喜欢摆阔气,但体面总还是要讲一讲吧,对不?你老人家出门数十载,回乡一趟甚不容易,如今只盖了这么一座低矮简陋的普通房子,别人不知道你老人家是崇尚节俭,却还以为你老人家是在外混得不好,没有混出个名堂来呢!”

姜耀柏的嘴巴子确实厉害。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姜云山不觉愣住了。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摸着下巴颏,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半晌没言语。

见父亲沉吟不语,姜耀柏知道他有些动心了,便继续说道:“不知道你老人家注意到没有,咱们那座刚建起来的房子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喔,什么缺陷?”姜云山急问,神情颇为凝重。

姜耀柏脑袋往前探,悄声说道:“你老人家没看出来吗?咱们刚建的那房子太靠边了,没有占据石板塘这块宝地的中间位置,难免给人以偏处一隅的印象啊!这不仅与你老人家的功名、地位不相适应,而且兆头极为不好。你老人家事业正隆,如日方升,该居中高卧啊,怎能偏处一隅呢!‘偏处一隅’是什么意思,主什么兆头,你老人家难道不知?”

“嗯,你这话倒是不无道理,”姜云山欲言又止,“不过呢,再盖一座房,似乎也没有多大必要啊!明摆着,我在外为官,身不由己,不可能回来长住嘛!”

姜耀柏微微一笑。那笑容显得十分神秘、诡异。

“当然喽,从目前来说,你老人家是不可能回家长住的。但将来呢,”姜耀柏踮起脚尖,脑袋使劲往前凑,喷着酒气的嘴都快咬着姜云山的耳朵了,“三年五载以后呢?当今朝廷情况,你老人家也不是不清楚啊!老佛爷年事已高,皇上龙体欠安,朝中大臣勾心斗角,民间叛逆此起彼伏,再加上外患频仍,兵连祸结,国家正是多事之秋,未来几年只怕还会有大变故呐!到那时,你老人家就是有通天本事,也逃不脱时局变化的影响呀!古人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依儿子愚见,还是乘着今日地位、势力仍在,赶紧再盖一座房子为好,以便为将来准备一条退路!”

“唔,房子嘛,是可以盖的。不过,起房盖屋谈何容易!那可是要花很多银子的!那么多银子,你叫我上哪儿筹措呀?”

“嗨,银子还算个事?儿子这几年跑买卖,也积攒下一些银子了。掏点银子,为你老人家盖座养老的房子,那还不是儿子应尽的责任?这事你老人家就大可不必操心了”。

“不,这事还是再想想为好,”姜云山突然打断儿子的话说道,“我这次回家,是奔丧守孝的,总共也就年把多时间。照理,在守孝期间,是不能大兴土木的。我回来不久,就盖过一座房子了,如今还要大兴土木,于礼制不合,只怕别人会要说闲话的!”

“这倒确实是个事,必须注意。究竟怎么办为好,你老人家不妨问问我大伯吧,他不是号称小姜子牙嘛,准有办法!”

姜云山当即找到姜云岳,把自己想利用竹林子那块地基再盖一座房的事说了,并要他帮忙想个万全之策。姜云岳一听,眉头皱到了一块,拖着长音说:“云山,这事麻烦呐!服中两建新房,一再大兴土木,礼制攸关哟!再说,竹林子是公用地,父亲在日说过,要用那地统一建房的,你用它来盖私宅,人心不服怎么办呀?”

“什么人心服不服的?狗屁!老子不管那一套,”姜云山突然雷霆大发,“云岳,你能帮忙就帮忙,不能帮忙就算了,老子谁都不求!再说喽,这房名义上是给我盖,实际上还不是给你住!明摆着,我在陕甘做官,不可能跑回家来住呀,对不?”

姜云山这句话起了作用。一想到新盖的房将来可能给自己住,姜云岳的态度立马大变。他扫了一眼窗外,喜滋滋地小声说:“办法倒有一个,只是得委屈你跑一趟县城!”

“跑县城?跑县城干什么?”姜云山连声问。

“去县衙拜会知县呀,”姜云岳眯起眼,小声说,“倘若求得知县大人为盖房子的事情说上一两句好话,事情不就顺理成章了?到那时候,谁他娘的还敢说三道四?”

第二天,姜云山就去县衙拜会陈知县了。姜云岳陪他一起去的,并在私下里给陈知县和县衙的几个关键人物送了重礼。

三天后,陈知县也来拜会姜云山了。他下轿后,捋着颌下那几根稀稀落落的老鼠胡子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便对着姜家一干族人指手画脚起来,说是房子太小,既不足以酬劳国之功臣,也给地方上丢了脸面,应立即另行择地兴建。他还指着那片竹林子,咄咄逼人地说:“房子就盖在这里,要马上动工,限半年之内建成,届时我要亲自来主持落成典礼!”

县太爷发了话,姜云山盖房就名正言顺了,姜云岳亲自指挥,无偿动用族里的木料、石材、地基等公产和人力为姜云山盖房,也就师出有名、合理合法了。结果,在姜云岳亲自主持下,姜云山和姜耀柏没掏几个钱,一座蔚为壮观的新屋便在竹林子地基上落成了。

姜云岳费尽心机,把房子建起来了,但他想住上这房子的愿望却最终还是彻底落空了。

姜云山返回陕甘时,用一把特制的大铜锁锁住了那房子的大门。当时,姜云岳立即找到姜云山,要他把钥匙留下来。姜云山指了指正在远处指挥人们往车里装东西的儿子姜耀柏,皮笑肉不笑地说:“钥匙在耀柏手里,你找他要吧!”

姜云岳回头便找姜耀柏,姜耀柏却鼻子里哼了一声,板着面孔,冷冰冰地说:“大伯,你觉得这房子好住吗?你老人家大小是个族长,又有一大把年纪了,应该在意自己的身份、脸面,对不?你老人家自己不掏钱盖房,却要住我们家的房子,别人该怎么看呀?晓得内情的人呢,也许能明白你老人家是临时借我们家的房住。不晓得内情的人呢,只怕还得发生极大的错觉,以为你老人家当初跑前跑后地张罗盖房,原本就是打着我父亲的旗号为自己谋私利,盖房子呐!”

姜耀柏这话极不中听。姜云岳就像是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只苍蝇似的,那滋味特别难受。他想反驳几句,又碍着全族人都在场,觉得话不好出口。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红着脸,讪讪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