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剃头的过程中,张颂臣结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名叫陈云秀,是著名穷汉陈伯里的独生女儿。陈家就住在离杨家塘不远的陈家台村。陈伯里身体不好,常年病病殃殃的,如今年近五十,膝下无儿,只有陈云秀一个闺女。他见自己年岁大了,担心晚年无靠,就想招个上门女婿。但上门女婿的名声不好听,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因此,云秀姑娘二十多岁了,却依然待字闺中。云秀姑娘比张颂臣大好几岁,按当地人的说法,是不大般配的,但他们两人却不在乎。云秀姑娘喜欢张颂臣身体高大壮实,张颂臣喜欢云秀姑娘温柔体贴,于是两个人就悄悄地好上了,相约缔结连理,永不变心。这事很快就被陈伯里察觉到了,但他不言不语,置若罔闻,似乎是已默认了。左邻右舍见一对苦命的年轻人如影随形,而陈伯里不闻不问,倒也不遵世俗之见,暗地里为他们祝福,希望他们能够好梦成真。
自从和云秀姑娘好上以后,张颂臣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话多了,脸上有笑容了。人们估摸,他和云秀的好事大概八九不离十了。他穷,常年寄人篱下,而云秀家里也穷得叮当乱响,哪有能力大操大办婚事呢?既然如此,陈伯里多半会同意一切从简的,说不定哪天一高兴,就会叫张颂臣把被子铺盖搬过去一起过日子,不办什么婚礼宴会算了。真要是这样的话,张颂臣可就是平地升天了。他一文钱没花,就娶了堂客,安了家,有了房产,这是多么大的好事呀!人们这样想,纷纷以异样的眼光来看张颂臣。那异样的眼光中,有祝福,有高兴,有羡慕,却也不无嫉妒。看到人们那异样的眼光,张颂臣飘飘然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迫切希望尽快搬出婶娘家,迫切希望尽快搬进云秀家,迫切希望能够早一点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这一天快点到来。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难如意。就在他的梦想快要变成现实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早上,张颂臣提着剃头箱子正要出门,婶娘把他喊住了。“颂臣,眼看快过年了,家里的柴火不够,你今天别出门,进山砍柴吧!你二哥昨天砍了几捆柴,来不及背回来,说是放在土地庙前头了,你顺便背回来!”婶娘对他说。
当地人特别信奉土地菩萨,几乎每个较大的村子都建有土地庙。张家的柴山就在村后,那里林草茂密,风水很好。于是,村人们便在山的中部最高处用石板搭起来一个小屋,作为供奉土地菩萨的土地庙。土地庙在逢年过节时是人们的祭祀重地,而平常日子却是人们进山砍柴时休憩歇息的好地方。张颂臣每次进山砍柴,都要在那里闲坐遐想好半天的。
婶婶喊他去砍柴,他不得不听。无奈,张颂臣只得放下剃头箱子,拿起扦担、柴刀,走进了村子后面的柴山。一进柴山,他就直奔土地庙。然而,刚走近土地庙,他就发现了异样:茅草丛中有一只死鸡。那死鸡脖子底下有个小口在流血,身体柔软,尚未僵化,甚至还有些微温,显然刚死不久。“这鸡是谁家的呢?莫非是黄鼠狼咬死的?”张颂臣想。当地黄鼠狼很多,鸡被咬死吃掉是常见现象。看着这只死鸡,他愣住了,一时之间难以决断。他想,要是把这只鸡送到云秀家去,那就太好不过了,云秀的父亲身体不好,正需要加强营养。但是,什么时候送去呢?上午去吧,会影响砍柴,婶娘那里不好交待;下午去吧,死鸡还得在山里放半天,难免腐烂发臭。想来想去,他最终下定了决心:就在山里把鸡烧熟,晚上再抽空送到云秀家去。他觉得这样做最好,既不会影响砍柴,又不用担心死鸡腐烂发臭。而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借机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做一个别人从来没有做过、吃过的菜——叫花鸡,让云秀对自己另眼相看。
叫花鸡的做法,张颂臣是听隔壁三老倌说的。三老倌看过不少古书,懂得的事多。他说,叫花鸡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发明的。朱元璋小时候是个穷叫花子。他常把财主家的鸡抓来做叫花鸡吃。张颂臣对朱元璋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就想学他的样子,做叫花鸡吃了。他想,自己要是做成了叫花鸡给云秀送去,云秀指不定会多高兴呐!于是,他拿着鸡飞快地跑到山下塘边,给鸡裹上了湿黄泥,然后又找来了许多柴火,用火石点燃。等到柴火烧得比较大了,有了许多滚烫的柴灰了,他就把周身裹着厚厚湿黄泥的死鸡往火里一扔,再用滚烫的柴灰盖上。柴火越烧越旺,柴灰越积越多,不一会儿,鸡身上的湿黄泥就烧干了。又过了一会儿,鸡肉的清香味就开始四散飘溢了。张颂臣悠闲自得地坐在土地庙前的条石上,一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边想象着云秀见到叫花鸡时那开心的笑容,心里得意极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炸雷一般的叫骂声:“噢,怪不得我们家的鸡怎么突然不见了呐,原来是你偷了!你这个贼,居然偷到老娘头上了!”
张颂臣回头一看,只见邻居三婶双手叉腰站在一旁,正横眉怒目地瞪着自己。那婆娘是有名的泼妇,跟婶婶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张颂臣知道三婶误会自己了,连忙好言好语地解释说鸡是捡的。但三婶哪里肯听他解释,不仅一口咬定是他偷的,而且越骂越难听。
山里人越来越多了,婶婶来了,堂兄堂嫂子们来了,左右邻居来了,就连七十多岁的老族长都让人搀着赶过来了。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瞪着张颂臣,纷纷指责他不该败坏门风,做贼偷东西。有人当众向老族长提议,立即鸣锣开祠堂,打张颂臣的屁股。几个堂兄当时就挽起袖子要打张颂臣,甚至扬言要当众打死。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阵势!张颂臣百口莫辩,欲哭无泪,完全吓懵了。
乡村里头,两种人名声最臭,一种是奸淫,另一种就是做贼。做贼的名声甚至比奸淫还臭。谁要是有了做贼的名声,那就无法在当地立足了。并且,乡村虽然人口稀少,信息的传递却相当迅速。一个人一旦有了做贼的名声,不出一两天,这名声就会不翼而飞,搞得十村八里人人皆知,臭不可闻。张颂臣做贼偷鸡的名声自然也很快就传出去了,附近各村的人都把他当贼防着,不让他进家,不和他说话聊天,更不找他剃头了。一时之间,他成了村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没人理,没人可怜,也没地方可以待了。
家里住不得了,村里也待不下去了,张颂臣只得去找云秀。他觉得云秀是了解他的,相信他的,一定会开门接纳他。然而,他错了。他到了云秀家,云秀却关门不见,躲在屋里嘤嘤哭泣。陈伯里更是恼羞成怒,提着一把锄头冲出门来,要和他拼命。这一来,张颂臣真的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到哪里去呢?上吊自尽,还是投河自杀?张颂臣没有这种念头。他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下定决心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一天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拎着那个小剃头箱子来到了塘堤上。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满天星星眨着眼睛,塘对岸的小山里树影憧憧,父母的坟头依稀可见。他远远地对着父母的坟头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父母双亲大人在上,儿子被人冤诬,难以自辩,今日不得不出走他乡,非是儿子真的有错、心中有愧、不敢见人,此中情由,苍天可以作证!而今儿子把这口小剃头箱子扔进水里,听凭天意裁决。倘若他日我沉冤得雪,父老体谅我的清白,我还能再回家乡,便请剃头箱子浮出水面!倘若我沉冤永世难雪,我今生今世难回家乡,便请剃头箱子沉落水底,永远不要再浮出水面了!”
张颂臣说完,便使劲一扔,把小箱子扔进了水里。接着,他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水面。但他足足盯了一顿饭的功夫,却始终没见那剃头箱子浮出水面来。
“嗨,看来天意是不要我回来了!娘,爷(父亲,念ya,——下同),今生今世,儿子没法到两老坟前烧香磕头了!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张颂臣一声长叹,双泪长流,站起身来,拔腿就走。
张颂臣离家出走了。这一年是光绪十七年。这一年,他刚满十七岁。
一觉醒来时,张颂臣发觉自己躺在床上。那床很窄,很简陋,似乎是用几块长木板临时搭起来的,人一翻身时,它就骨碌碌乱响。屋子好像很小,很暗,似乎没有窗户。朦胧中,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才看出那屋子其实不是正规的房子,而是一个过道。那过道很长很窄,两头各有一个门,门上挂着布帘子;过道的两边靠墙放着好几个又大又高的柜子,柜子没有门,一格一格的隔板上堆着很多东西。
“这是哪里呢?”张颂臣纳闷。他掀开被窝,用胳膊肘撑起半边身子,想坐起来仔细看看。但他一动身子才察觉,自己头晕脑胀,浑身疼痛,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娘,他醒了!”随着一声银铃般的叫喊,门帘一挑,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端着一盏油灯,轻手轻脚地闪身进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油灯放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踮着脚走近床边,瞪着大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张颂臣。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走得很慢很轻,双手托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放着一碗饭、一碗青菜,一双筷子。
“哟,醒了!你这一觉啊,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饿了吧?来,吃点东西!”中年妇女把茶盘里的饭菜端出来放在床头的小茶几上,然后又把茶几端起来放到床边。
“大娘,我、我这是在哪里呀?”张颂臣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边起身边问。
“在哪里?在我家呀!我家姓陈,我叫青蔓,这是我娘!我爸给你买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小姑娘说,好看的小脸上满是甜甜的笑容。
“什么?给我买药?我病了吗?”张颂臣问。
“是呀,你病了呀!不过你放心,下午郎中来看过了,说你也就是饿着了,冻着了,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病,休息一两天就会好的。”中年妇女说,语气十分温柔。随即,她又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张颂臣的额头。
“嗯,不烧了,好多了。快吃饭吧,吃点饭会好得更快的。你先把饭吃了,有话咱们过会儿再说。走,青蔓,咱们先出去!”中年妇女拉着小姑娘的手出去了。
小姑娘和中年妇女那亲切的笑容,温柔的话语,使张颂臣立刻感觉到了家的温暖。他一骨碌爬起来,风卷残云似地把那几碗饭菜一扫而光。吃完饭,他静静地坐在床边,开始慢慢地回忆自己这几天来的经历。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在一个清晨离开老家的,走得很早,没吃没喝,饿着肚子走了一百多里路,夜里才到长沙。进了长沙城以后,他先是顺着街道往西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湘江边上,然后又沿着湘江朝南走,来到了一个渡口。那时候,天就黑了。他想找个地方歇一歇,睡一觉,但沿着那个渡口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于是,他不得不又折回来,往河堤上走,想重新进街里去。当走到河堤上,快要进街口的时候,他又累又饿,头晕脑胀,浑身无力,实在走不动了,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了。这以后的一切,他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这姓陈的一家子把我救了,”他自言自语道,“自己哪能在这里住,给人家添麻烦呢!不行,我得赶紧走!”想到这里,张颂臣站起身来就走。
张颂臣刚到门口,就迎面碰上了一个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四、五十岁年纪,个头不高,有点弯腰驼背,一看便知身体不好,但满脸络腮胡子衬托着一张四方型的大脸,眼睛明亮,和颜悦色,却显得颇有豪爽气概。
中年男子双手一摆,笑呵呵地说:“哟,怎么起来了?该不是想走吧?这会儿你可不能走哇,我刚把药买回来呢!这药是三天的,好歹也得把这三天的药吃完了才能走!要不然,这三天的药钱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再说,你刚退烧,病也还没好彻底呐,就这么出门,要是死在路上怎么办?你可是不应该死的人啊!我这该死的病秧子还没死,你这不应该死的人,年纪轻轻的棒小伙子,却不等夺命无常来通知,便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了阎罗殿,阎王爷也不好处理啊!我们也该为阎王老子考虑考虑是不?”
看着中年男子,张颂臣猜想是男主人回来了,便迎面喊了一声“陈大叔”,并连声道谢。
中年男子双手一摊,大大大咧咧地说:“嗨,谢什么呀?我也不是特意去救你的,事情让我赶上了,我也就不得不做啦!俗话不是说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实呀,我救你也是在为自己积德,看将来能不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去走一遭。不过说实在话,你这命也真大,幸好被我出门倒垃圾碰上了。要不是我把你背回来,你倒在那道河堤上,这大冷天的黑夜里,不被冻死也得给野狗吃了!河边上野狗多极了,夜里见了活人走路都追着咬呐!”
听了中年男子这一番话,张颂臣不觉毛骨悚然,嗫嚅着说:“陈大叔,多亏你了!”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我嘛,姓陈不假,名叫陈星年,年纪也已四十有六了,你叫我一声‘陈大叔’,倒也不致辱没。估计你也就十六七吧?”
“是的,我刚满十七。”张颂臣回答。
“哦,刚满十七?那你比我差不多小三十岁,叫我陈大叔、陈大伯都行。不过呢,这年月城里头时兴叫师傅,我这人呢,也最爱听人叫师傅,你就还是叫我陈师傅吧!陈师傅这叫法好听。我是这家陈记杂货店的老板,大概也当得起‘师傅’这一声叫。”中年男子说。
见中年男子为人豪爽,张颂臣就像遇见了亲人一般高兴。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豪爽性格的人。他看了一眼中年男子,一本正经地说:“好,陈师傅,那以后我就这样喊了!我父母死了,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你和你一家就是我的亲人,我的救命恩人!”
三天后,张颂臣好了,但他没走。陈星年不想让他走,他自己也不想走了。
闲谈中,陈星年问张颂臣:“你孤身一个从乡下跑到城里来,想干什么?”
张颂臣回答:“家里没活路了,出来找碗饭吃。”
陈星年问:“要吃哪碗饭呢?做买卖,学手艺,还是进厂子?”
张颂臣回答:“想去码头扛粮包。听人说,码头上活多,扛粮包上下船,来钱快。”
陈星年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张颂臣,说:“嗯,你年纪虽小了点,力气还不太稳,但个头蛮高大,身子骨挺结实,当码头工倒也能干得了。那你住哪里呢?长沙有亲戚吗?”
张颂臣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双脚,半天没言声。
见张颂臣低头了,陈星年小声说:“啊,我明白了,大概是没歇脚的地方吧?”
张颂臣抬眼看了看陈星年,小声回答说:“暂时还没找到住的地方,走一步看一步呗!”
陈星年低头看着地面不言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看着张颂臣说:“如果不嫌弃这房子窄小,那就住我家吧!白天你去码头干活,晚上到我家里睡觉,顺便帮我值夜班,我按月给你工钱,还管你一日三餐饭,行不?”
张颂臣高兴地说:“管住还管吃,那还能不行!我巴不得已呐!不过,工钱我就不要了!”
陈星年笑了笑,忽又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一言为定,但工钱我还是要给你的!”
“好,一言为定!”张颂臣干脆利落地回答。
就这样,张颂臣留下来了。白天,他去码头上当运输工,晚上就回店里住。店里的事情,他无一不做。他有的是力气,脑子也好使,为人又仗义,干活从不偷懒耍滑,因而深得陈家人好感。陈星年夫妇没儿子,只有一个小闺女。见张颂臣忠厚实在、聪明能干,他们很喜欢,便把他当作儿子看待了。四口人和和睦睦,欢欢喜喜,倒真像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