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扫外公的兴了,他眯着眼,有点失望。好在我给他一点铺垫,至少让他心理上有个准备吧。要不后来看到张亘那痛苦至深的模样,外公还不难受死了。
一
清早,日头从凹里挤出半个头来,一天的红,就有红红东西抹在屋脊和门窗各处。弄得老屋有了别一种模样,景色清新。
外公表情怪异的站在老屋大门边。我们才起床,抹着粘糊着的眼睛,看外公那副样子,愣了一下。表哥金以奇更是吓了一大跳,以为外公又抓着他什么事了,头皮绷得紧紧的,胆颤心惊。
外公说:“奇伢!”
表哥小心地应了一声。
外公说:“为伢!”
我有些意外,也那么急急应了一声。
外公说:“纯妹子。”
表弟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声音来。
外公一脸的诡秘,弄得我们三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猜不透外公要干个什么。
“我就不信他们真能弄我去坐牢。”外公突然跳出一句来。
我们三个都吓了一跳。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外公怎么了,扯什么坐牢不坐牢的,这是哪门子事?
“他吓我哩我知道那家伙吓我。”外公说。
“谁?!”我小心地问了一句。
“那后生呀……他以为那就把我吓住了,我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外公说。
大舅妈从厨房走了来,看见外公那么个样子,问,“爸,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外公说:“你说呢?”
大舅妈摇摇头,她看了看我们,我们也朝大舅妈摇着头。
外公突然对我们三个说:“你们说呢?”
说什么?我们茫然四顾,实在想不起外公那么我颠颠地要我们说个什么。
外公就把张亘住的那间屋子打开了。
我说:“我知道了,是张博士回来了?”
我自以为是,我还以为外公是因为张亘回来带来什么好消息而喜不可抑弄成那么个样子。可我们没看见张亘,再说张亘不可能半夜回来吧,那时没班车了,就算是有人开车送他回枫岗,半夜悄悄进了屋,我们都不知道外公怎么就知道了呢?外公很贪睡的,一躺下就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很少有老人像他这样。
很快我们都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看见那墙了,墙被挖了一块,补着新砖,很招惹眼睛。
“呀!”我呀了一声。
“呀呀!”表弟呀了两声。
“呀呀呀!”表哥金以奇更是夸张,他连呀了三声。
外公很得意,他以为我们是惊讶他的手艺。他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态。
“再有两百年也倒不了啦。”他说。
“长城也就这样子了。”疯三又管不住那张嘴了,这句话脱口而出。
外公点着头,他认真了,他说:“就是嘛,长城也不过是这么个样子吧。”
我差点就笑出声来,外公真是得意成了什么了,连这句话的话外之音都没能听出来。
康小为吱唔着,他一定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他没把那话说出来。
我知道康小为想说什么,作为一个优等生,关于国家文物受绝对保护的知识他懂,也有一份责任心。可他没勇气说。
到底那话还是我说了出来,“外公,你惹下麻烦了。”
一盆冷水浇到外公的头上。他鼓着吃惊的眼睛看着我,好像那句话出自我的口是绝对不应该也是不可想象的那样。
“麻烦?!能有什么麻烦?”
“外公,你怎么真弄了呢?”我说。
“我为什么不能弄?”
我迟疑了一下,该不该跟外公说呢?他可是我的长辈呀。我不说这事会有人说,我说呢,外公会觉得有点不恭。可我觉得我必须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该有正义感责任心,何况现在他们把我当男孩,我更应该像个男子汉。
“这犯法,”我说。
“咦!”外公咦了一声,我的话又让他意外了一场。
“你做错事了。”我说。
“咦咦!”
“我没说错我本来可以不说可我必须说。”
外公拉过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像看不认识的一个人。
我说:“我说的是事实,我不说这个事实也存在。”
“看就是。”外公说。
“看就看!”我说。
我扫外公的兴了,他眯着眼,有点失望。好在我给他一点铺垫,至少让他心理上有个准备吧。要不后来看到张亘那痛苦至深的模样,外公还不难受死了。
张亘回来那会,我心嘭嘭的跳着。我知道这在张亘那不是个小事情。我想像得到他看见那墙被外公嵌进一些新砖的样子,一定像往他肉里塞了些玻璃渣。
但事实比我想的还那个。
张亘一进屋就傻了。然后大叫了一声,“啊呀!?”
大舅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疯三他们恶作剧玩到张博士屋里去了,或者有只死猫死老鼠什么的。
“什么呀?什么?”大舅冲进屋子。
“谁!谁弄的?!”张亘怒不可扼的样子很吓人。张亘从没这样,没有阴云密布的时候,甚至没有阴天。可今天却突然的来了场暴风骤雨。那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大舅知道是谁弄的,他摇晃着脑袋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啧啧,啧啧,啧啧啧……”他不断地那么啧着。
外公并不知道事情严重程度,他只觉得让张同志生气了这实在有些那个,他最敬佩张同志了,这么个有大学问的人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些日子,外公逢人就说着张亘,外公说要过去人家还不是翰林院的角儿,状元郎一个,能住咱百姓家就不错了,还一门心思领了咱致富,给咱枫岗出力气。他拿工钱了没有?没,一分一厘也没。他有好处没?没有,他什么好处也不要。你看就是这么个人,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呀。
可今天,他敬佩的人却因为他的事生那么大气。他原本是想为人家好的,可事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外公突然的蔫了,他躲进自己的屋里不出门。
张亘知道是那是外公所为后,没再吱声了。他跟大舅说:“我真的不知道是金老先生弄的,他怎么会弄这事?”
大舅有些无奈,还那么摇晃着脑袋,“谁知道他会弄这事,老糊涂了,我看是老糊涂了。”
晚饭吃得很凑合,外公就根本没吃,他闭门不出。
那天夜里,金家老屋格外的安静,静得掉要命针都能听到。大家早早的就睡了,我想,老屋子自建成以来从没这么过,这是空前绝后的一个夜晚呀。
二
张亘为枫岗做的规划上头批了下来,但在实施前张亘觉得有必要做另一项重要工作。
我看见他紧锁眉头,只是看见外公远远走来,才把绷紧的脸上那些皮肉放松一些,弄出一点笑意来。我知道那是因为外公,他得让外公从阴郁中恢复过来。可实际上他办不到,而且他想着的那件事反而会让外公这种阴郁有增无减。
也许因为这个张亘才紧锁眉头的吧。
他把大舅找了去。
“我们得先做做保护的工作,不然规划得再好,也比不过破坏,这种教训国际国内都很多。”张亘对大舅说。
大舅说:“张博士说的在理,我看有必要。”
他们开始张罗此事。
那些天我们正在加紧排练“老房子节”开幕式歌舞,由于我的加盟,二舅他带领的那支队伍演出水平迅速提高。那些天他满意的很,笑让嘴老咧着。这个暑假这是他最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他很兴奋。
外公没出现在巷口,他还是独自呆在屋子里。我看见他的样子有些可怜,有时候我会进去和他说说话。他总是叨叨地跟我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回答不出。
他又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也回答不出。
我知道外公该怎么办,但我说不出口,他是我的外公呀。我得想想。但我很想把那话说出来。我想男子汉都那样。要大义灭亲,不是,怎么是大义灭亲呢,外公又不是十恶不赦,我说过我的学习成绩比较糟糕,语文尤其不行,所以常常辞不达意,要是康小为,可能能准确地找到某个成语来表达我的意思。
我是说外公犯下的不是一般的错,严格的说那是犯法。如果仅是错误,如果仅是违纪,那倒好说,可是犯法就不一样了,要受法律的制裁。有人说法律也不是什么都管得了,法不择众。一些事拿起来千斤放下来四两。能过且过。可我是个认真的人,我想法律也是个需要认真的事,要不人人这么想,小错不纠,就会酿成大错。这种事不是没有。课堂里老师给我们说过无数事例。说实在那时我听不进去,可现在在这座小山村里却想得十分明白。我想,在法律这种事情上,小事忽略,就像一处大堤忽略蚁穴和鼠洞一样,一旦洪水来临,千里长堤往往毁在小小的洞穴上。
那些天我老在想着这事,要是大家都像外公这样,祖宗留下的这点东西迟早要保坏得不成样子。
我想着枫岗的这些古民居体无完肤的样子就心痛得要命。
我不知道张亘其实也正在思考这事,我并不是说我和博士想到一块去了,我没这水平也没这么英明,我只是喜欢上了这个山村。我生命里本来就有东西和这座美丽的山村相联系,加上这里的景致确实独特诱人秀丽养眼,我怎么能不喜欢呢?喜欢的东西你常想着它念着它,常想常念就会倾心于她,就会为她多想想琢磨一些事,心思在这上面,就会想出一些事来。
张亘说在建设之前首先要想到保护,而保护则重在教育,在教育人们唤醒大家的保护意识,无疑反面教材是最重要最能起作用的。
张亘是想把外公当反面教材,而我觉得外公应该承担责任,因为他是我的外公,他还是村长的父亲,他应该做出某种决定。
我说的是去自首。
我当然也爱外公,其实我就是真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也是为了外公好,外公他们和枫岗是息息相关的。外公那么做会让人觉得他更加可爱也更加有威望。更重要的是能对古民居的保护起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想他们可能并不理解这一点,所以我很犹豫。我当时心里跳出让外公去自首的想法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有些大逆不道,我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可人家看起来我是大逆不道。
晚饭以后张亘把我叫住。
“我们走走?”他说。
其实他也叫了康小为的,可表弟说今天的那个题一整天都没解开,他不解开那题睡不着的。
我说:“算了算了,就是解开了她也不会去,女孩家就是没劲,整天沉迷在题海里的书呆子女孩更没劲。”
我说出这话自己也想笑,我这不是自己在说自己吗,人家可是的道的男儿身。
三
我们在夜幕四合的当机沿着小溪往前走,月亮早早就悬在山悬高处,天上没什么云,星星若隐若现的,看去形只影单的月亮有点可怜。它努力地挣出些光亮来,使得枫岗这地方在夜色里有另样的一种美丽,那些老屋的轮廓看去像哪部神话片里的布景,围绕了的是树影婆娑,蛙鸣阵阵有淡淡的小溪淌水声鸣奏一样地夹杂其间。景色真是美极,我实在描绘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往枫岗来一趟住上几天就知道了。
张亘起了很长的一截路才把那话说出来。
原来他是来跟我说这个,他不能跟大舅说,也不能跟外婆说,更不能跟外公说。他就拉我出来商量这事。
我很高兴,觉得终于张亘把我当回事情,我该像个男子汉那么。
我说:“天哪!”
他说:“你觉得我的想法让你很吃惊。”
我说:“不是不是!”
他说:“那又是什么?你看你都惊得叫出声来。”
我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
他说:“说来听听。”
我说了四个字:“不谋而合。”
张亘不知是诧异还是真的没听明白。
“什么!?”他说。
“我说我跟你想到一起去了,你说我们为什么会想到一块了?”
“真的吗?”
“你不相信?”
张亘笑了笑,“我信,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
“为什么会想到一块?”我又问了一句。
“我怎么知道?”张亘像个孩子那么说。
我们坐在那片草地上说了好一会儿话,山间的夜真是好极了,凉爽迷人,惟一麻烦是那些山蚊。其实并不是因为叮咬而扰人,而是因为那种“群起而攻之”的联想,要是黄昏,你就能看见某些大树和房屋的顶端一股股的黑烟飘拂摇拽,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那地方起了火,曾经就多次有游客冲了这些黑烟报火警,弄出笑话来。
其实那不是烟,是无数的聚飞着的蚊子惹出的事端。数不清地飞蚊往一个地方绕着飞,看去就黑烟一样。那是蚊子的聚舞,在蚊子这种生命看来一定是空前宏大的场面,本来没什么,它们过节狂欢,来不及去叮咬人,可我一听到嗡嗡的蚊虫的鸣叫声就想起黑烟滚滚的样子,禁不住浑身上下一种恐惧感觉,觉得那些成千上万的山蚊会突然间同时飞到我的身上将我活活叮死。我听说过过去枫岗一带山里土匪的恶行,将人全身上下剥得一丝不挂,然后涂上蜜,绑在大树上让蚂蚁活活咬死,涂上鸡血什么的,惹来群蚊叮咬而死。
我不寒而栗。
张亘大概感觉到我的异常,说:“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我突然想张亘这么个时候约我出来真是为了散步看夜景?当然也不仅只谈谈关于文物保护教育的问题。他这些日子实在太忙,不会有散步观景的闲情逸致,他肯定还有什么事没说。
我说:“你肯定还有什么事没说。”
他愣了一下,黑暗中我看不太真,可我感觉到他愣了一下,眼睛看着我。
他笑了一声。
他又笑了一声。
我说:“你笑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个聪明的男孩。”
我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我好像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但有些模糊。
张亘说:“走吧,天晚了。”
我们就沿着那条小路往回走,快到村口的时候我像被什么点拔了一样,突然就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