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梦见他们找回了那头牛,那牛竟然在山谷里生了个小牛犊。
哈哈,我尽想好事,连做梦也一样。我总爱幻想着因祸得福,现实中当然常有这种事,可轮不到我,尤其这一回,我想我死定了。
一
疯三没忘了把那根枯枝弄回了家。大舅妈从那剥下一大碗新鲜的木耳。
大舅妈说:“这东西就了鸡肉炒好吃。”她真的杀了一只鸡。她用鸡肉炒木耳。那种清香,别说吃,就是闻着也让人馋涎欲滴。
疯三一直用眼睛瞟我,他老在我脸上找着东西。
我突然觉得整个事情都是疯三策划好了,疯三大概想要看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我没得罪疯三了,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想了想,觉得事情并不复杂,我到这屋子后,疯三大概觉得我处处占他上风,外公外婆他们都很喜欢我。而且整个村子里就我这个“男孩”最张扬了最引人注目,这危及到表哥的“荣誉”。虽然我只呆一个暑假,可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月他也受不了,他得在他的那些玩伴面前让我出出丑。
我就想,马蜂事件是个偶然,但今天发生的事难说是他们有预谋的。
疯三一个劲地在外婆和大舅妈面前夸我,我知道他的动机。他一是想遮掩什么,二来担心外公和大舅找他的麻烦。
大舅给了他三个结实的“板栗”,但不是因为这件事。
外公和大舅回来时,没注意家里有什么异常。只是坪里那晾衣竿上齐齐地晾晒着我的湿衣服。大舅在那站了一会,他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其实不是,外公和大舅已经知道了我的事。
吃饭时外公和大舅都一声不吭,我想他们该说点什么,比如天气呀收入哇什么的,平常他们老聊那么些老生常谈。可今天两个人嘴上似乎都贴了封条。那时是我瞟疯三了,我看见疯三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夹了块鸡肉在嘴里嚼着老不下咽,我敢肯定他从始至终没嚼出任何味道来。他糟蹋了一块美味。
其实我都有些不安稳,心底悬悬的,发虚。
我想他们不该那么,他们太反常了。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吧?我最担心我和康小为掉包的事露了馅。我想康小为那应该没问题,他整天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而且现在他已经适应了在枫岗的生活。
可是我今天也没有什么大的纰漏呀。
我就格外注意外公和大舅的一举一动。他们吃得很香,他们还要了一壶水酒。一般的情况外公喝酒是心情好的表现。可他们为什么不说话?
后来我知道那天外公和大舅高兴的缘由,那个张亘,又要来了一笔课题经费。接到那个电话,大舅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忙告诉了外公,外公因此也眉开眼笑了好一阵。他们又去跟二舅说,二舅到底是知识分子,说,虽然钱是人家要来的,人家用在调研和实验上。但得实惠的却是我们枫岗,而钱具体用在我们家老房子上,外人看来,好处全我们家捞了。你们那么笑,人家会怎么看?
外公和大舅觉得金来伟的话有道理,把脸上的笑像关一群小鸡样关了起来。他们只是在暗地里高兴。
没发生什么事,我松了一口气,表哥更松了一口气,可外公和大舅把表哥的食欲彻底破坏了,他只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
二
事情是晚饭时候发生的。
金可地老倌在黄昏时哑了噪子满村子喊,喊声惊动了很多人。金可地老倌声哑哑的,喘了长气,带了哭腔那么嘶喊。他哭着喊着,那声音在黄昏的时分幕色笼罩的山里显得格外凄凉。
一村人都惊动了,大家以为金可地老倌家出了什么事。
“我家黄牯不见了,我家黄牯拴在坡上好好的,不见了。”金可地老倌跟人说。
“怕是偷牛贼牵走了……”他说。
“作蘖哟,我就这么一头牛。”他说。
“啊咿呀呜哇!……”金可地老倌泣不成声了。
人们安慰金可地老倌,他是个独寡,大家很同情他。
“找找!怕是挣了绳走失了”有人说。
“不急不急,大白天的偷牛贼那么猖狂?我看不是。”有人说。
“一头牛,又不是一砣金子一把钱能藏着掖着,一头牛就是有人牵了也会有人看见的。”有人说。
人们安慰着老倌。
有人喊道:“村长来了。”
大舅挤了进来,大舅有的时候确实有一定的威望,他一出现人群就静了声音,大家的眼睛都朝他看。
大舅说:“偷牛贼吃了豹子胆他也不敢,这阵子正严历打击偷盗耕牛的行动,他往枪口上撞。”
大舅这么一说,金可地老倌就放心了,他点着头,眼睛里有了些亮光。
“噢噢!”有人噢着,好像金来宏村长的话叫他们茅塞顿开似的。
“噢个鬼哟!”大舅很响地吼了一声,我想肯定有人吓了一跳,不然怎么会有东西掉地的声音,那是一节烟筒还是一只篮子。肯定是那么回事,有人被大舅的吼声弄得一惊,手就抓不稳东西了。
“点火把点火把!”大舅说。
“金老中你带一路人往东,我带另一路往南,金过学你带一路人往北,西面有崖还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我看牛不会往那地方去……”大舅说。
大舅把事情安排好了,那边火把都点了起来,火把在一个地方点亮,然后分成三个方向蠕动。站在高地方你就能看见很别致的景色,那些火把像树从里移动的星星,一会见一会又不见。我那时不在远处,这一切是我想像出来的。
我知道金可地老倌家的牛是怎么一回事情。那是我惹下的事,我把金老倌那头黄牯的牛绳给解了,牛没了约束,放胆信马由缰走了,也许它不想回枫岗了,它也期望自由自在的生活吧?也许它想回枫岗却找不着路了。牛不是狗,牛别看它眼睛铜铃样大可天一黑他看东西就模糊了。
三
我早早地就回了家,想着一会儿怎么跟大舅外公说这事。这事迟早要被人知道的。我把祸惹大了,一头牛哇,要真的走失了找不回来,在金可地老倌可是天大的一件事。乡下农民,一头牛就是他们的命根,而且对于独寡人家来说不仅决定自己的温饱,而且牛就是家庭里的一个成员。
我给人家带来多大痛苦哇,我心里有刀子在动弹。
我有些蔫,没精打彩的。康小为看出来了,他说:“哎哎,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康小为大概觉得十分怪异,我这个表姐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过,他肯定很那个。他把这事跟外婆说了。
外婆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她大概没感觉热。她说:“为伢,你肚子不舒服吧?”
我说:“我哪都正常,我只是太累了想早些睡。”
外婆说:“我看你是叫泥水浸得,那么的还不弄出毛病来。”
那时家里只有外婆我还有康小为三个人,大家都去找牛去了,枫岗人自古都有这样的助人为乐传统,谁家有个事邻里都来帮忙。何况金可地老倌是个独寡。我和康小为本来也想去的,尤其是我。我想,我不能不去。
但大舅怎么也不同意。
“不要牛没找到又把人弄丢了。”他这么说。
“你们去?你以为这事好玩呀,你们跟了是大家的一个累赘,帮倒忙嘛。”他说。
外婆熬了碗姜汤来,汤里放了两匙红糖。这是乡间的土方子,枫岗一带地方常用这东西驱寒。我喝了一口,竟然喝不出什么味,我知道自己惦着那头黄牯。
我说:“大舅他们还没回?”
外婆说:“看你,你想那事,他们后半夜能回就不错了。你睡你们的,喝了姜汤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我怎么睡得着?我心里翻腾着那事,身子也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往窗外看去,天很黑,老屋檐顶上那方天像捂了床厚厚的毡子,一点缝隙也没有,似乎还起了雾,有时候山里那些竹林会冒出些水汽,沿了山脚往四下里漫,越集越多。村里的那些路灯在雾里只一团浑黄。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用耳听,村子里只有狗的叫声,偶尔也跳出游客哼唱歌曲的声音。以往能听到学校那边排练节目时放的音乐,可现在为了给可地老倌找牛,节目的排练也停下了。
我真恨自己。我那么撅脚上的肉,撅出青紫的一块来。
电话铃响了,在寂静的夜里那响声很脆很亮。我想别是我妈我姨他们打来的,我怕外婆说起这事就麻烦了。我蹿了起来,猛一下抓住了电话。
不是我妈我姨他们打来的,是张亘,张亘在县城里张罗那些事,随时有事要和大舅通话。张亘在电话里语气很那个,似乎有什么紧急事情找大舅。
我说他不在。
“那你外公呢?”
我说:“也不在!”
张亘说:“康小为你别开玩笑了,我有要紧事情找他们。”
我说:“我没开玩笑。”
张亘显然感到很奇怪,他说,“深更半夜的他们串门去了?”
我说:“不是!”
“来了戏班子?”
我说:“也不是!”
“电影,肯定是放电影。”
我说:“更不是!”
“那他们能干什么去?”
我说:“你别问了,问了我心里难受。”
张亘当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他说:“耶耶?!你说难受,你难受什么?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怎么了小为?”
我直想哭。可能喘气的细微变化让对方感觉到了点什么。
“你哭了吗?呀。小为你别哭,你是个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我说:“我不是男儿。”
“你看你……”
我说:“我不是康小为!”
张亘显然着急了,他声音大了起来。“啊呀!你怎么了?真的,你没事吧?”
我想我不能这么,我说:“没事没事!”我就在电话里和他聊了些轻松的话题。
我把电话放下了,重又躺回床上。
四
我就那么捱着,我想等着他们回来,可我没能等着,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我还是跌入了瞌睡里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他们找回了那头牛,那牛竟然在山谷里生了个小牛犊。哈哈,我尽想好事,连做梦也一样。我总爱幻想着因祸得福,现实中当然常有这种事,可轮不到我,尤其这一回,我想我死定了。
我好像听到种奇异的声音,那声音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发现开已经亮了。
那是表哥嘴里发出的声音。我听到疯三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
“哎哟哎哟!”他那么叫着。叫声中伴有抽砣螺的那种声音。
谁大清早地抽蛇螺?
我爬了起来,跑到小院里。
是表哥,表哥在挨大舅的打。大舅的手一挥,表哥就哟地叫着跳一下。我觉得有些神奇,大舅手里没鞭子呀!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其实有东西,只不过看过好象没有。大舅用一种细竹条抽着儿子,竹条很细,被大舅快速地挥动,看去就像手里什么也没有。大舅连抽了好几下,表哥就连叫了好几声。康小为早起来了,他嘴里叨叨着,好像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吓得说不出话来。
外公坐在巷口,外公抽着烟,样子悠闲,他不往这边看。他在和他的老庚们说着话。老庚是我们那地方成人男人对同岁人的称呼。那些老倌其实都比外公小,但外公愿意称他们老庚。老倌中有人朝外公撇嘴,外公不往这边看,外公的耳朵是有些背,但他眼睛很好,不会看不到老庚们的眼色。
我知道大舅这行径是得到外公默许或者干脆是他们父子商量了的结果。指望外公来救表哥是不可能。外婆摘菜去了,要有一阵子才能回。我想,外公大舅就是专挑这么个时候对疯三采取“行动”。
康小为也跑了出来,他也是被表哥“哎哟哎哟”的叫声弄出来的。他一定以为疯三在做游戏,可眼前的情形和他想象的相差太远,就那么惊了一下,成了一截木头。但很快他就不是木头上,是一只标准的提线木偶。你一定看过提线木偶的表演,我的表弟现在就那么一副样子,那么一抽一抽的动着。线就在大舅的手里,随时了大舅手起手落那么动。一跳一跳的,看去那细竹条不是抽在表哥身上而是抽在他身上似的。
大舅抽得很讲究,力用得恰到好处,痛依然痛,但没有皮肉伤,甚至连痕迹都不会留下丁点来。
我知道原由的所在,一切缘于那根牛绳。再说即使不是牛绳,这种体罚行为也是绝对不允许的。我挺了一会,我想也许再有两下大舅就放下那要竹条了。可是不是那么回事。康小为一直那么跳着。我想我再也挺不住了。
“大舅!你不能这样!”我叫了一声。
大舅没理会。
我跳过去,隔在大舅和疯三之间。
大舅说:“没用!没用的,你们谁也拦不住!”
我说:“我没拦你,我知道拦不住你,我只想跟你说句话。”
“就是!”
“我说句话。”
“你说你说,我想不出这时候你有什么话跟舅舅说。”
“你打错人了?”
大舅也那么跳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先前的凶狠模样。
“走开!”他说,“你不走开我就抽了。”
他真的抽了一下,那要竹条抽在我的身上,我也那么“哟!”地叫了一声,我看见外公像被火炭烫了那么蹿起颠了过来。
我没管那些,我说:“你再抽我几下!”
大舅捏竹条的手垂了下了。
外公说:“为伢,你不要在这搅事。”
我还是那么对着大舅认真地说:“你抽我几下!”
外公说:“你疯了。”
我说:“牛绳是我弄的。”
大舅说:“你别替疯三兜了。”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舅愣了一下,外公也大眼怪瞪着看着我。他们终于有些信了。
我说:“是真的。”
大舅手里的竹条像根绳似地蔫软了掉在地上。
表哥哇一声哭了起来,这有些怪。表哥从不哭的,英雄有泪不轻弹嘛,大概他第一次有了冤屈的感觉。他哭的十分伤心,他一哭倒叫外公和大舅稍有不安,毕竟是把事情弄划了弄出个冤假错案来。他们有片刻的尴尬。
外公说:“哭什么哭什么?以为为伢这么一说你就没事了?”
大舅也说:“反正这事没冤你,你说要不是你带了,为伢能这样?这回就算了,牛找着了,牛要是没找着看我把你收拾成什么。”
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听见吗,可地老倌的牛找着了。
“我得跟你妈说说。”大舅说。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他说。
我点了点头。
这让大舅有些意外,他大概猜想我会哭天喊地地求他,求求他他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了。可我没那么做,而是很平静地点点头。这让他大为诧异。我想我该那么做的,我该求他,那只是一句话的事,张张嘴就出来了,这没什么,没人会把我看扁,连疯三这个从不哭的家伙今天不也哭了?我却没那么做,我老是想着我是男孩,我不能哭,可我没想到大舅打电话会惹来的麻烦。
现在我想到了,这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你想,事是我惹下的,可大舅实际是给姨妈电话,这么说依然还是个冤案,这不是让康小为为我代之受过?关键的是,姨妈和我妈知道了康小为“犯事”的事,还不惊得什么似的。因为康小为那么个乖孩子好学生怎么会和这一类的事沾上边?
我一直喜欢看我妈我姨惊惊诧诧的模样。她们的脸有个共同的特点,一吃惊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就大得失去了比例。嘴角那块肌肉抽着,看去有些歪。这有点像漫画中的人物。这表情一掠而过,就那么一瞬间的事,但我却常常能够看到,那种样子,实在是好笑。
大舅没打电话。他大概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打的好,省得波及妹妹的情绪,影响才艺大奖赛的成绩。我知道大舅是那么想的,他很在乎两个双胞胎妹妹。
但我妈我姨却来电话了。
大舅说:“没事,他们好好的,为伢帮二舅他们排节目,若纯一门心思读书。”
我妈我姨嘴角那块肉又跳了一回。
我想,不能让大舅说下去了,我得堵住他们的话题。我装作激动万分的模样扑了过去,我说:“是我妈呀我跟我妈说我得跟我妈说话!”就这么我趔趄了一下,当然是故意的,就把电话线给弄脱了。
外公说:“看你,毛手毛脚。”
我拔了一遍,电话通了,我装模做样地喂喂了两句,说:“是姨妈呀……不用不用……我叫他接电话就是。”于是我朝康小为呶呶嘴,“是你妈哩。”
这名堂我玩过一回,所以电话里出不了事情。
康小为和他妈通完电话,就轮到我妈了。
我说:“妈,我很好。”我说,“你们呢,怎么样?”
我妈说:“你怎么勤奋起来了?”
我说:“我喜欢这地方,空气好,风景绝佳,又没人干扰,我就觉得看看书有点意思,慢慢就喜欢了,神得很,是吧?”
我妈说:“怪耶是怪,到那地方你倒安份起来了。”
我说:“我本来就安份的嘛。”
电话那头我妈那张胖脸一定笑成了一朵花,我想像我妈心花怒放的样子就禁不住也想心花怒放。
为什么不呢?这本来就是件搞笑的事,我越想越觉好笑就噗一声笑了出来,弄得大家都扭过头来看我,一脸的莫明其妙。
我很快就把牛绳的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