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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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文

白石道人诗集自叙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姜夔约三十五岁,到无锡,拜谒归里家居的尤袤,与尤袤探讨诗法,作《白石道人诗集自叙》。

诗本无体〔1〕,三百篇皆天籁自鸣〔2〕。下逮黄初迄于今〔3〕,人异韫〔4〕,故所出亦异。或者弗省〔5〕,逐艳其各有体也〔6〕。近过梁溪〔7〕,见尤延之先生〔8〕。问余诗自谁氏。余对以异时泛阅众作〔9〕,已而病其驳如也〔10〕,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11〕。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12〕。始大悟学即病〔13〕,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14〕,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15〕。先生因为余言,近世人士喜宗江西〔16〕,温润有如范致能者乎〔17〕,痛快有如杨廷秀者乎〔18〕,高古如萧东夫〔19〕,俊逸如陆务观〔20〕,是皆自出机轴,有可观者〔21〕,又奚以江西为〔22〕。余曰,诚斋之说改尔〔23〕。昔闻其历数作者〔24〕,亦无出诸公右〔25〕,特不肯自屈一指耳〔26〕。虽然,诺公之作,殆方圆曲直之不相似〔27〕,则其所许可亦可知矣〔28〕。余识千岩于潇湘之上〔29〕,东来识诚斋、石湖,尝试谕兹事〔30〕,而诸公咸谓其与我合耶〔31〕。岂见其合者而遗其不合者耶〔32〕,抑不合乃所以为合耶〔33〕,抑亦欲俎豆余于作者之间而姑谓共合耶〔34〕。不然〔35〕,何其合者众也〔36〕。余又自仞曰〔37〕,余之诗,余之诗耳。穷居而野处〔38〕,用是陶写寂寞则可〔39〕,必欲其步武作者〔40〕,以钓能诗声〔41〕,不惟不可,亦不敢。

〔1〕诗本无体:作诗本没有法则可依。

〔2〕三百篇:指《诗经》。《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共三百零五篇,故称“三百篇”,又称“诗三百”。天籁:原指自然界的各种声响,如风声、水声等,后用来比喻诗文天然浑成的自然之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诗三百都是表现自然之趣的浑成之作。

〔3〕逮:及至;到。黄初:指黄初体,是魏文帝曹丕时的一种诗体。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黄初体。”原注:“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

〔4〕人异韫(yùn):人们所见识的、接受的、吸收的东西都不一样。韫,蕴藏。

〔5〕或者弗省:有的人不能明白这一点。

〔6〕逐艳其各有体也:他们追随效仿各种优秀的风格体制。

〔7〕梁溪:即江苏无锡,因城西有梁溪而得名。

〔8〕龙延之:尤袤(1127—1194)字延之,南宋诗人,宋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宋史》卷三八九有传。

〔9〕异时:以往;从前。

〔10〕已而病其驳如也:后来感受到了混杂之害。已而,后来。驳,混杂;不纯。

〔11〕三薰三沐:反复多次薰香、沐浴。表示认真、努力、再三学习,有虔敬、恭敬之意。黄太史: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年又号涪翁。世称黄太史、豫章先生,殁后私谥文节先生。

〔12〕一语噤不敢吐:不敢作诗了。噤,闭口。

〔13〕学即病:一味地模仿别人是错误的。

〔14〕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自我反省才知道不应该一味学习,要自己去体会、领悟。

〔15〕偃然:倒卧的样子。高阁:指束之高阁,把东西捆绑好,并放在高高的架子上面。意思是弃置不用。

〔16〕喜宗江西:喜欢学习江西诗派。

〔17〕范致能: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自号石湖居士,南宋诗人。机轴:比喻诗文的风格、构思、辞采等。

〔18〕杨廷秀: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南宋诗人。

〔19〕萧东关:萧德藻,字东夫,自号千岩老人,南宋诗人。

〔20〕陆务观:陆游(1125—1201),字务观,号放翁,南宋诗人。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袤被称为“中兴四大诗人”。

〔21〕亶(dǎn):副词。确实。

〔22〕奚(xī):疑问代词。为什么。这两句的意思是:他们确实有很多优秀之作,而又怎么能说他们是一味地学习江西诗派呢。

〔23〕诚斋之说改尔:杨万里可不这样认为。

〔24〕历数:一一地说出;逐个列举。作者:有卓越成就的人。

〔25〕出诸公右:胜人一筹。右,古以右为上,为贵。

〔26〕特不肯自屈一指耳:竟不能认识到自己诗作的可贵。特,竟,竟然。

〔27〕殆:大概,几乎。

〔28〕则其所许可亦可知矣:这样也就能看出他嘉许多家诗法,而不仅限于江西诗派。

〔29〕千岩:指萧德藻。潇湘:指湘江。

〔30〕尝试谕兹事:(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学习作诗)这件事情。兹,代词。这,此。

〔31〕咸:都;皆。

〔32〕岂见其合者而遗其不合者耶:莫非是看到相同之处抛开不同之处吗?

〔33〕抑:还是。

〔34〕抑亦欲俎豆余于作者之间而姑谓共合耶:只是他们抬举我而认为我与他们有着同样的诗歌造诣罢了。俎豆,原指祭祀,后引申为崇奉。

〔35〕不然:如果不是这样。

〔36〕何其合者众也:天下哪有那么多志趣相投的人呢。

〔37〕唶(jiè):叹息。

〔38〕穷居:隐居,不出来为官。

〔39〕陶写:消愁解闷,陶冶性情。

〔40〕必欲其步武作者:一定要让自己模仿有成就的诗人。必,副词。步武,按着前人的脚步走。比喻效法、模仿前人。

〔41〕以钓能诗声:以此谋取诗名。钓,以手段谋取、得到。

此篇《自叙》可以看作是《白石道人诗说》的前奏,其中介绍了姜夔对诗法和学诗的认识。“诗本无体,三百篇皆天籁自鸣”,此句是姜夔对“诗”的总体认识,也可以看作是他诗歌理论体系的总的概括。他认为真正的诗歌应是天籁之音,是艺术创作手段与自然生趣的完美的、不着痕迹的结合。关于这一点,他在《白石道人诗说》中作了进一步论述。“下逮黄初迄于今,人异韫,故所出亦异。或者弗省,逐艳其各有体也”是姜夔对学诗、作诗的认识,同时也包含了他对当时诗坛上江西诗派创作之风盛行这一状况的总体概括与否定。以上两上观点结合起来就是《自叙》与《诗说》所要论述的主要问题,即诗是自然心性的产物,不应该用诗法严格限制创作,这一结论是他通过三个阶段的学习后得出的。

第一阶段,他泛阅众作,深感迷茫而无所得;第二阶段,三熏三沐后同样无功而返;第三阶段,大悟“学即病”,而后进行主体意识为主的自我创作。表面看来前两个阶段似乎是在浪费时间,但实际上这两个阶段却是第三阶段的基础。姜夔并不是否认学习,而是主张学习和主观意识相结合,而不能一味地模仿、效法,所以前两个阶段是在蓄积量变,到了第三个阶段便产生了质的飞跃,但是这第三个阶段是最为关键的,如果不能悟出其中的真乘,就会陷入模仿的套路,最终无所成就。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中的“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可以拿来说明第三阶段这一关键的质变。

“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说明姜夔是从江西诗派走来的,而由这篇《自叙》,我们正可以看出姜夔脱胎江西诗派的轨迹,但是他的诗作并不能完全摆脱江西诗派的影响,而成为了江西诗派与晚唐的结合,这在我国古代诗歌史上也是值得注意的一点。另外,姜夔说:“先生因为余言,近世人士喜宗江西,温润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杨廷秀者乎,高古如萧东关,俊逸如陆务观,是皆自出机轴,亶有可观者,又奚以江西为?”由此可以了解到,范成大、杨万里、萧德藻、陆游都是起初学江西而又不局限于江西的,同时尤袤对四人诗歌的观点看法也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在学习认识姜夔诗歌创作及诗歌理论时,也应该把他与这四位大诗人的作品及理论相比较而细审之。

白石道人诗说

《白石道人诗说》是姜夔一生创作经验的总结,涉及的主要是诗歌创作方法和技巧,不但对于初学者来说是十分有价值的,在我国古代诗歌理论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大凡诗自有气象〔1〕、体面〔2〕、血脉〔3〕、韵度〔4〕。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5〕。

作大篇尤当布置〔6〕,首尾匀停〔7〕,腰腹肥满〔8〕。多见人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9〕。

诗之不工〔10〕,只是不精思耳〔11〕。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为〔12〕?

雕刻伤气〔13〕,敷衍露骨〔14〕。若鄙而不精巧〔15〕,是不雕刻之过〔16〕。拙而无委曲〔17〕,是不敷衍之过。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18〕。

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19〕。若其不切〔20〕,亦病也〔21〕。

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切,说事要圆活,说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小诗精深〔22〕,短章蕴藉〔23〕,大篇有开阖〔24〕,乃妙。

喜辞锐〔25〕,怒辞戾〔26〕,哀辞伤〔27〕,乐辞荒〔28〕,爱辞结〔29〕,恶辞绝〔30〕,欲辞屑〔31〕。乐而不淫〔32〕,哀而不伤〔33〕,其惟《关雎》乎〔34〕。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35〕。

不知诗病〔36〕,何由能诗。不观诗法〔37〕,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38〕。

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

守法度曰诗〔39〕,载始末曰引〔40〕,体如行书曰行〔41〕,放情曰歌〔42〕,兼之曰歌行〔43〕,悲如蛩曰吟〔44〕,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

诗有出於《风》者,出于《雅》者,出于《颂》者。屈宋之文,《风》出也〔45〕。韩柳之诗,《雅》出也〔46〕。杜子美独能兼之〔47〕。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48〕,当以心会心〔49〕。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50〕,澹而腴〔51〕。断不容作邯郸步也。

语贵含蓄。东坡云〔52〕:“言有尽而意无穷者〔53〕,天下之至言也〔54〕。”山谷尤谨於此〔55〕。清庙之瑟〔56〕,一唱三叹,远矣哉〔57〕。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58〕。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体物不欲寒乞〔59〕。

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碍〔60〕,涵养未至也〔61〕。当益以学〔62〕。

岁寒知松柏,难处见作者。

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

文以文而工〔63〕,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

意出于格〔64〕,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咏情性,如印印泥〔65〕。止乎礼义,贵涵养也。沈着痛快,天也。自然与学到〔66〕,其为天一也〔67〕。

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於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68〕。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69〕,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70〕,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71〕,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词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72〕,意尽辞不尽。若夫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73〕。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74〕。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词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75〕。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76〕。

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77〕,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吾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虽然,以吾之说为尽〔78〕,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为能诗哉〔79〕?后之贤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80〕,有如得兔忘筌者乎〔81〕?噫!吾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余乎〔82〕!

〔1〕气象:气韵风格。

〔2〕体面:指诗文的体制格局。

〔3〕血脉:脉络。

〔4〕韵度:气韵风度。

〔5〕轻:轻薄而缺少沉重。

〔6〕作大篇尤当布置:长篇的作品尤其讲究结构布局。

〔7〕匀停:适中;均匀。

〔8〕腰腹肥满:中间部分要丰富饱满。

〔9〕不可不知也:不能不注意这一点呀。

〔10〕诗之不工:诗写得不好。

〔11〕精思:精心的思考。

〔12〕虽多亦奚为:虽然写得多但又有什么用呢?

〔13〕伤气:损伤诗歌本身的气韵。

〔14〕敷衍:发挥;铺陈。

〔15〕鄙:形容诗歌粗俗质朴。

〔16〕是不雕刻之过:是由于缺少文辞修饰。

〔17〕拙而无委曲:诗歌粗劣而不转折含蓄。

〔18〕自不俗:自然就不落俗套了。

〔19〕儿曹:儿辈。

〔20〕切:贴切。

〔21〕病:败笔。

〔22〕小诗精深:作小诗要精妙深厚。

〔23〕短章蕴藉:短章要含蓄蕴藉。

〔24〕大篇有开阖:长篇大作要纵横开阖,有起有落。

〔25〕喜辞锐:喜辞欢乐而有气势。

〔26〕怒辞戾:怒辞粗虐暴戾。

〔27〕哀辞伤:哀辞悲痛伤感。

〔28〕乐辞荒:声色之辞荒淫迷乱。

〔29〕爱辞结:感情深厚之辞忧愁而不得发泄。

〔30〕恶辞绝:庸俗之辞空洞贫乏。

〔31〕欲辞屑:欲望之辞凌乱琐碎。

〔32〕乐而不淫:快乐而不放荡。

〔33〕哀而不伤:悲伤而不过分。

〔34〕其惟《关雎》乎:大概只有《诗经》才是这样吧?

〔35〕活法:创造中的灵活变通的法则。宋人吕本中《〈夏均父集〉》:“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

〔36〕诗病:诗作的缺点和毛病。

〔37〕诗法:即作诗的法度,指艺术技巧和表现手法。

〔38〕大醇小疵:大体纯正、正确,略有些欠缺、小毛病。醇,纯。疵,病。

〔39〕守法度曰诗:严守诗的法度、规矩的作品称为诗。

〔40〕载始末曰引:叙述情志缘起皈依的称为引。

〔41〕体如行书曰行:情韵若行书体势的称为行。

〔42〕放情曰歌:恣意放情的称为歌。

〔43〕歌行:古代乐府诗的一体。后从乐府发展为古诗的一体,音节、体式一般比较自由,形式多变,采用五言、七言、杂言。

〔44〕蛩(qiónɡ)(jiānɡ):蟋蟀和寒蝉。

〔45〕《风》出也:(屈原、宋玉的诗)是应属于《风》一类的。

〔46〕《雅》出也:(韩愈、柳宗元的诗)具有《雅》的特征。

〔47〕杜子美:唐代诗人杜甫,字子美。

〔48〕《三百篇》:指《诗经》。《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共三百零五篇,故称“三百篇”,又称“诗三百”。美刺箴怨皆无迹:从字面上看不出美刺箴怨。

〔49〕当以心会心:应当用心去体会。

〔50〕散(sǎn):飘逸;潇洒。

〔51〕澹:淡泊;恬淡;质朴。腴:丰厚,丰满。

〔52〕东坡:苏东坡,指北宋文学家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

〔53〕言有尽而意无穷:有限的言辞中包蕴丰富的内容。

〔54〕至言:尽善尽美的语言。

〔55〕山谷:北宋诗人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苏门四学士之一。

〔56〕清庙之瑟:指古代帝王祭祀祖先的乐章。《礼记·乐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

〔57〕远矣哉: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58〕可不务乎:可以不努力吗?

〔59〕寒乞:指诗文浅薄、欠缺风神等。

〔60〕思有窒碍:思绪受到阻碍。

〔61〕涵养未至也:(是因为你的)学识涵养不够。

〔62〕当益以学:应该努力学习,增长知识,加以补救。

〔63〕文以文而工:文章会因为文辞的优美而显得工整。

〔64〕意出于格:诗人要表达的思想、情感、意境超出了诗作的格调。

〔65〕如印印泥:就像在封泥上盖章一样。印泥:盖章时使用的印料。

〔66〕自然与学到:把自然的生趣与学到的知识、技巧相结合。

〔67〕天一:与天、与自然合而为一。

〔68〕作者:有卓越成就的人。

〔69〕碍而实通:诗作看上去难以理解而实际上却符合人的心理,是人之常情。

〔70〕幽微:事情的隐微之处。

〔71〕剥落文采:摆脱藻饰痕迹。

〔72〕临水送将归:语出战国时期楚国宋玉《九辩》的“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这句话的意思是:登山临水,上下远望,送别亲友。

〔73〕剡溪归棹:《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74〕温伯雪子:《庄子·田子方》:“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至于齐,反舍于鲁,……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75〕乃是归宿处:这才是作诗的意向所归。

〔76〕鸡林:指鸡林贾。这是古代对新罗商人的称呼,后亦用来指精美的文章。

〔77〕非为能诗者作也:不是作给会写诗的人看的。

〔78〕以吾之说为尽:以我的诗说统概全部的诗歌创作。

〔79〕是足以为能诗哉:这恐怕也不能算是真正懂得诗歌、真正会作诗吧。

〔80〕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没有和我观点相通的呢?以水投水,《列子·说符》:“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杨伯峻集释引卢重玄解:“以水投水,喻合不可隐也。”本指使同类的事物相合在一起。后来指事物类同而难以鉴别。

〔81〕得免忘筌:比喻已达目的,即忘其凭借。

〔82〕重罪:再来得罪(我)。

姜夔的诗歌理论主要反映在这篇《诗说》之中,颇有见解独到之处,在我国古代文论史上占有一席之位。王士祯《渔洋诗话》称:“多精至之论,严羽之前,无与比也。”顾易生等先生主编的《宋金元文学批评史》称:“从初期的‘论诗及事’为主,终于完成了向‘论诗及辞’为主的过渡,有关诗歌的创作思维及艺术规律的探索,构成了优秀诗话的主要内容。”

“诗法”是贯空整个《诗说》的一条主要线索,他说:“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他认为必先知诗法,再知诗病,后才“能诗”,在论述过程中,他把诗法与诗病相结合,把诗法作为整个诗歌创作的前提条件,这虽然不免有些教条化,但从全篇关于诗法的论述来看,还是颇为精到的。那么到底什么是“诗法”呢?就《诗说》来看,主要是指诗歌创作的艺术手段和技巧。如结构,“作大篇尤当布置,首尾匀停,腰腹肥满”;如雕饰,“雕刻伤气,敷衍露骨”;如章法,“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如对仗,“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如用典,“僻事实用,熟事虚用”;等等。

对于诗歌的艺术境界,姜夔提出了高妙说,“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其中“碍而实通”开清人贺裳“无理而妙”之先河,但姜夔并不认为这是最佳境界,他最终推崇的是“自然高妙”,是诗歌作品中不着痕迹的自然理趣。他说“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是诗歌作品中不着痕迹的自然之美,又继承了苏轼自然天成、冥于造化的文艺思想,开启了元好问的“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理论。

在艺术表现上,姜夔重视情景交融,特别强调含蓄。情景交融在我国古代诗论史上是得到普遍认同的,实际上这也是自然天成的一种表现,在这里姜夔并没有多作论述,只是用“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一句,一带而过。明清之际王夫之则较为详细地阐述了情景理论。他在《姜斋诗话》中说:“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他认为情景的结合不仅有“景中情”和“情中景”两种方式,还有“妙合无限”的最高境界,即水乳交融,自然天成之境界。这比姜夔的理论又更进一步。姜夔还特别强调含蓄,他说:“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於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又说:“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意尽辞不尽。若夫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姜夔之前,刘勰、皎然、司空图、梅尧臣等都曾提出过含蓄说,姜夔又主要继承了苏轼的理论,并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发挥创新,提出了“善之善者”,并着重阐释了尾句之含蓄。他在此把含蓄分为“辞意俱尽”、“意尽辞不尽”、“辞尽意不尽”和“辞意俱尽”四种,并进行了形象而具体的论述,四者各有所长,由此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味极端地追求含蓄,而是具体地、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具有很大的创新性。

虽然《诗说》以“诗法”为主线,但通过《自叙》及《诗说》我们可以看出姜夔诗是反对模仿提倡创新的,他明确提出:“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曰:“圣处要自悟。”曰:“以吾之说为尽,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为能诗哉。”并且在《自叙二》中他还说:“作诗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显然姜夔是主张“不法而法”与“不似之似”的,并且姜夔用自己的实际作品证明了他的这一观点。可以说,他跳出了江西诗派的限制,开辟了独树一帜的“幽韵冷香”的艺术境界。但是,我们不能否认此篇《诗说》主要论述的就是诗歌的法度问题,这明显带有江西诗派的痕迹,与他自己的想法也有些矛盾。

《诗说》涉及到诗歌创作的法度、构思、诗人的涵养等,主张含蓄、自然,提出了意格说、高妙说,既是对前人理论的总结,又带有很大的独创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继往开来的一代。姜夔虽然没有完全彻底地摆脱江西诗派的樊笼,但他主张诗无定法,反对模仿,提倡自然,这使他的《诗说》成为扭转江西诗论统治文坛局面的关键,在文论史和文学史上都具有转折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