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庆的这些日子里,冯志沂的心情并不舒畅,这是因为打仗立过功的人,都想争皖按缺位,如若落空,肯定要给现署的皖按出难题找茬子,他不得不事事提防着。
巡抚英翰是个满官,他有无推荐的旗籍将领?应该有。但他受过乔松年的提拔,知道乔与冯的私人关系,且顾忌冯是老资格的司法官员,既有威望,又有才干,还不敢明目张胆排挤。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隔膜。
臬署的属吏员弁,多半是“官亲”和花钱捐官进来的,不通文墨者有之,蝇营狗苟者有之,办事敷衍者更不用说。因此,行使政务很不顺当。
再者,家里来信说,妻子已患病年余,理应请假回去看看。
苦闷之中,他决计不想就这样“溷吏事”了,给一向关怀自己的老尚书许乃普写了二首诗,表达了弃职归乡的念头,后一首曰:
早岁曾叨荐祢书,无成空悔术迂疏。
当时遇合犹难冀,今日筋骸殆不如。
岂意黄金酬骏骨,翻劳白简吓雏。
此生自断非无计,勾注山中好结庐。
——《寄上许滇翁冢宰》
随着岁月的流逝,冯志沂的怀旧感越来越浓。在奉和友人的诗里,大多带有追忆往事的情调。
记忆尤深的是,老尚书许乃普乐与文士饮酒、赋诗、写书法。自己居京那些年,经常应邀赴宴,发现老尚书不酌贪泉之水,全用廉俸设馔待客,深为敬佩。咸丰三年承蒙举荐,参佐晋戎幕,结果短暂的一年,无功而返,有违了许尚书的苦心。
刻骨铭心的还数赴任庐州途中,被胜保奏留于军幕,以礼相待,没想到胜保获罪解京师,自己险遭纠弹,又无功而返。
任了庐州知府,乔中丞不介意彼此的官崇与卑,提携入幕,肝胆与共,诸事顺遂。岂知乔公改任了陕西巡抚,挚友裕庚也随从而去。
冯志沂和友人坦言:知我者,水流云散。我像愚公一样,干得白了头,反而被人嘲笑讥讽;生了气就想辞归,又苦于和老妻拌嘴。罢了,既然为官一方,那就甘当马牛,任由役使就是了。
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曾与属下漫谈时,话题转到自己的生死上来,说:“吾若服官赏戴花翎,死期就快到矣。”在座的人很惊讶,不约而同地问其缘由,他平静地解释道:“自推五行,位至监司而止。”(监司:按察使。)
署任臬司之职,等于两副担子一肩挑,不堪重负,他以“才不胜任”为由,写了一份交卸署职的奏折,上报了朝廷。所谓的“才不胜任”,不过是借口而已,真正使他不可忍受的,是卑鄙小人散布的谗言谤语;较之工作,精神上的折磨更大。
正等待上面批复的时候,学政朱兰报满谢病将归故里。
朱兰,字久香,号耐庵,浙江余姚人,道光九年的探花,担任过御史、学政、工部侍郎等职务。两人在京师就相识,有文字之交。
朱兰卸职,河南学政景其浚来皖接任,冯志沂对其人不太了解。刚上任的景学使巡视天长县,新县令初出茅庐,不懂“孝敬”长官的那套潜规律,景学使满脸不高兴,回署后,叫嚷接待的规格不高,“供张不丰”,毁伤天长县令。
冯志沂听了,非常反感其不体恤下情的官僚作风,愤然以天长县地瘠民贫为据与景学使辩白,学使恼羞成怒,声言以后报复。有个叫路玉阶的人,因事被革去知县之职,游幕景某门下,与冯志沂旧有隙见,趁机向景某说冯宴饮挥霍,有贪枉嫌疑,进行煽风点火。
殊不知,自咸丰朝以来,是官俸减扣最严重的时期,户部议定,各省文职养廉,自一品至七品,暂给六成。咸丰六年,朝廷以体恤为名,增给俸银,三、四品官员酌情给八成。冯志沂四品官,在享受八成之列。减扣官俸的另一种形式是摊捐,又称扣廉,政府财政不敷支用的军需、河工等项,以摊扣官员的廉俸补足,实际带有一定的强制性。
按冯志沂给友人的信中透露,每月的“养廉及津贴计之可二百余金。”怎么支用呢?“由官至隶,每日吃饭者百人以上,每人八十文。”而幕友之修金、节礼、月俸以及接济家兄家姐,都得从这二百金里支出。还有“道台有信,为敝年侄告帮”,“学台有信则为敝座师求助,此皆义不容辞之事……”这些余外开支更不可漠视。
冯志沂负债累累,无人不知。可恨的是,频频遭到暗箭中伤,实难忍受其辱,气愤之下,写了三言绝命诗:“吾遭毁,惊吓死。路玉阶,伤天理。七尺躯,亡淮水。”欲投淮河寻死。巡抚英翰怕事情闹大,自身受牵连,极力为景其浚弥缝,同时给冯志沂说了好话,才掩盖住这件事,他白白受了些冤枉气。
二月初,僚友陈心泉将去湖北江汉书院任山长,他置酒饯送时,写诗倾诉了自己的失意:
卅载文书溷部曹,六年尘土满征袍。
不平谁问玉棋局,相报惜无金错刀。
世议随人难措手,吾侪快意且持鳌。
九重若问民艰苦,盗贼犹存米价高。
——《次韵答陈心泉观察即以送别》之二月底,拜接到赴皖南道任兼署皖按的谕旨,他很快给京中的董文焕寄了一札,内称:“……兄此官不愧‘贫而乐’三字,虽万金一品,不愿升矣!”
“贫而乐”出自《论语》,郑玄注云:“乐为志于道,不以贫为忧苦。”
冯志沂向来坚持安贫乐道的为官准则,深信自己守住了人格的底线,问心无愧。所谓“万金一品,不愿升矣”,实乃彻底看透了龌龊的官场,即使职位升得再高,也难有所作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