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保,字克斋,满洲镶白旗籍,举人出身,咸丰三年(1853)以内阁学士会办军务,率骑兵在河南防堵太平军,后又在直隶参加围攻太平军林凤祥的北伐军,转战至山东临清堵截北伐援军曾立昌部,攻高塘不力被革职。咸丰六年戴罪起用,派往河南、安徽与太平军作战,屡战屡败,被军界讥为“败保”。咸丰十年,在河北通州八里桥抵抗英、法侵略军,又遭挫折,名声不佳。这次率兵解颍州围,不仅洗刷了败将之名,而且通过贿买匪军首领,诱擒了太平军英王陈玉成,受到朝廷嘉奖。
冯志沂与胜保也算在京时的旧相识,胜保能诗文,尽管性格高傲,可对冯先生还比较恭敬,在文酒之会上,也互有唱和。
胜保统领的军队在颍州稍事休整后,便迤西进入河南境内,这里虽不像安徽那边烽烟四起,却是捻军经常骚扰的游击区,部队不能长驱直达,行军速度相当缓慢。胜保操心冯先生的安全,特为配备了一匹高头大马,另派了几个士兵紧随护卫。但他坚持不受,士兵奇怪地问为啥这样执拗?他说:我是来为胜帅办事的,不能给添麻烦,本人不善骑马,如果马惊了,被摔得半死,倒不如死在贼手里痛快呢。
胜保治军不严,士兵经常扰民,部队经过的皖、豫、陕地方当局深以为恨。当官的也多有贪生怕死之徒,各个自备良马以防不测,一闻警讯,就抢先逃跑,胜保按军法惩办了几个怯懦者,仍无济于事,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迁就着。
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胜保命令分成陆路和水路同时并进,他和文职官员改乘舟船溯颍河而行。时值暮春,他坐在悠悠行驶的船上,饱览着沿途秀丽的景色,吟成《溯颍》诗二首:
一
暂抛麻纸牍,来试木兰桡。
春岸碧无际,暮霞红不销。
闷怜吟侣隔,闲爱水程遥。
明发听官鼓,还应试折腰。
二
拥岸千嶂树,凭虚一叶舟。
波平帆影直,风缓舵声柔。
野性元麋鹿,忘机且鹭鸥。
只怜清颍水,何计却西流。
不过也有无聊的时候,于是乎翻倒出书袋里的信札,看信解闷。其中有张曾的贺寿札,读罢,就在书札的余纸上草成《答小袁书怀》诗二首,表述了本人正在随军西征,屈身事人的心境,诗云:
一
塞上青油幕,军中白玉卮。
空怜才似锦,不奈冰成丝。
失马庸非福,亡羊又有岐。
惟应将健在,飞札报亲知。
二
陶令腰全折,张仪舌仅存。
未堪追国士,聊以饭王孙。
局促难行意,蹉跎悔受恩。
先生既无好,何事孟尝门。
胜保对冯先生能实心办事,吃苦耐劳,没架子,不奢求的作风甚为感动,道经河南许昌,特地把属官们招集在文昌阁,陪上同餐共饮,唯恐照顾不周。他是个自尊心极强而又重义气的儒者,自惭非屈宋之才,却受到如此礼遇,实在过意不去,席间,赋诗《克斋少司马招同幕僚饮许州之文昌阁命作》表达了谢忱。
再看陕西那边,初始为回、汉闹纠纷,后来转变成回民起义,太平军西征部队,由陈得才、赖文光率领入陕助势,华州、渭南等地回民纷纷参加义军,掀起反清浪潮。朝廷飞檄镇压,胜保军加快了入陕步伐,约在八月初,大军抵达陕西,行台驻西安城里。至此,胜保跋扈的本性开始暴露,自认为是朝廷的钦差大臣,与豫、陕巡抚行文都用朱笔,冯志沂和文案诸员劝谏不要这样,胜保说:你们懂得什么?钦差大臣就是过去的大将军嘛,大将军与督抚行文都用朱札,不能以品级论!
军机处有密书发至,意思是近期别写奏折硬争陕督之职,不然会激怒西太后,因为廷议从陕抚、甘督二者择一简放,要求他专心西北军事。胜保来气了,告诉文案人员说:不必信以为真,又说:即使人事有更动,我还要继续上言条陈利害。冯志沂和众人劝其稍缓一下,不听,亲自拟稿,叫书吏誊出来上报。大意是:凡治军非本省大吏不可,不然会呼应不灵;如官文、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事,故而,事半功倍。臣以客官办西北军务,协饷仰给于各省,又不能按数以济,兵力不够,也无从招募,以致事事难办;如果使臣专顾西北,臣以为非给个实缺封疆,否则,难凑其功。奏上,大受申斥,指出他跋扈成性,已可概见。
胜保统领的军队,只有雷正绾部二千人为官兵。其余,有归顺的苗沛霖部万人,宋景诗部八百人,山东大刀会千人,堪称“降众杂出。”雷军系官兵,尚能得到陕西供应的粮饷,杂牌军就困难了,或有或无,不能按时按数发放,即便得到部分筹饷,也必先供胜保挥霍,挥霍所余,才归军用。大军到了陕西西安、朝邑等地扎营,还未进行集结,周密部署,胜保就急令前锋部队和义军开了仗,几仗下来,损兵折将,士气逐渐低落。此人惯用“讳败为胜”的故伎,又在这里重演,明知出师不利,非要叫文官在拟写的奏章里夸功,文官们为此伤透了脑筋。胜保与协剿的清将多隆阿本不和睦,再者,刚愎自用,稍不顺心就大发雷霆。有驻防的副都统高福者出言顶撞,胜保大怒呼杖,高疾言:“你我都是二品官,你有什么资格杖责我?”胜保:“钦差大臣按军法杀你都容易,何止杖责!”立令打二百军棍,赶出军帐。又有个德楞额者,先是帮前任办军务,也是个副都统,胜保偏偏不用这个人,而且降职为参领,并命令其带部队去黄河岸边扎营,更引起将领们的不满。
有些重要的奏章,胜保往往自己草拟,习惯写的几句是:“先皇帝曾奖臣忠勇性成,赤心报国”,又曰:“古谚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还曰:“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意思是太后妇道之人,同治年幼,怕他母子干扰军事。这就以“藐视朝廷”而治罪埋下了伏笔。
西安城东的灞上,久被义军盘踞,胜保几次挥军浪战,攻不下来,眼看到了秋末,仍无进展,索性偃旗息鼓,双方形成僵持局面。
冯志沂在陕西的这段时间里,根据所掌握的敌我情况,提出宜用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的策略,只求速战速决的胜保全然不听,两人产生了龃龌。他还发现这个人既贪财又好色,而且长期带兵打仗,养成了贪功邀赏,掩饰败绩,欺骗朝廷的恶习,颇感失望。几次想撒手不干,又碍于情面不便直说。有一天,趁胜保外出不在,将写下的辞职书放在胜保的案头,“以一仆从,一牛车载行李书笥,已则敝裘骡车以行”离开了军营。当胜保得知冯先生离走,急令副官带上亲笔信去追赶,且诫之曰:如果找不到冯先生,你等别活着回来!
正行走在蓝田县境内的山路上,冯志沂猛然听见后面远远有人呼喊,回头望去,数骑飞奔而来,顷刻挡在近前,这才认出是胜保的副官和几个骑兵。接下来副官气喘吁吁边说好话,边把带的银两、狐裘和信件呈递给他,催促道:“胜帅有令,请冯先生赶快返回。”
他接住信,拆开看到里面写着:“此书达左右,公度韩侯岭矣,此即‘雪拥蓝关马不前’韩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公品望学问当代所重,拳拳于公,为足表率群伦。”满纸抱歉称颂的语言,他又被胜保忽悠的心软了,只好打道回营。
军营里有个叫张承涛的幕友私下里问他:“公何以去而复返”?他叹了口气说:“胜帅虽跋扈恣睢,然能重斯文,言亦出于至诚,可感也。”(《清代野记》)
入陕以来,各省督抚没有不厌恶胜保的,“交章弹劾”其贪财好色,按兵不动,漫无纪律等等。尤其河南巡抚给朝廷的奏疏最刻毒,说:“回捻癣疥之患,粤寇亦不过肢体之患,惟胜保为心腹大患,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至其冒功侵饷,渔色害民,犹其余事……”
终于,胜保的大难临头。一日,正在军帐内高宴宾朋,忽听的传报:多将军到!只见多隆阿下马昂首直入中门,手举黄封,高呼道:胜保接旨!
胜保急设香案,跪听宣读谕旨,宣读毕,多隆阿问:胜保遵旨否?对曰:遵旨。多隆阿立即喝令:摘去顶戴花翎,换素服待罪!且派了百十个兵卒看守起来。
冯志沂等文官们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得傻了眼,愣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胜保被拿问,使冯志沂深刻体会到军政之间,处处充满了谲诈,潜伏着杀机。暗想,高官厚禄者有什么可恃,倒不如穷吏踏实。
那天,通宵炮声隆隆,撕杀声充耳不息,次日黎明,传报灞桥克复,“回垒悉皆扫平”。
胜保因“骄恣欺罔”被治罪,解赴京师察办,墙倒众人推,将士们趁机揭发他的罪责,厚待过的文案人员大都投归到多隆阿麾下。所不去者,只剩冯志沂、张承涛、丁友笙、裕庚四个人。冯志沂对幕友们说:诸位不看那些变节者吗?很快就都傲视我们了。真的没过几天,文案旧员杨某,头衔一新来见,并和张承涛说:灞桥之役,旗开得胜,投靠多将军,保案可得知府衔,你们难道不愿意吗?四人一笑置之。
胜保押解京师之日,冯志沂与幕友张承涛、裕庚、丁友笙,念其恩礼之义,随囚车一直送到山西蒲州(今属永济)。临岐分手,胜保哽咽地说:我带的钱也没用了,送给你们每人百两银子,作舟车资费吧。四个人哀叹者再三,返归的路上,谈起该人结怨治罪,与招降纳叛,犯了朝廷的大忌有关,且个人品行瑕瑜互见。综之,“瑕多瑜少,是殆不学无术之故哉”!
四个人回到西安,听说苗沛霖已率众返皖北复叛,宋景诗部一哄而去,大刀会回了山东继续作乱。(《清代野记》)